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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7章 女帝師四(41)

  【第三十節 往車來軫】


  過了中秋,我啟程去壽光。清晨,綠萼和銀杏最後一次檢視行李,預備裝車。我早早來到父親和芳馨的墓前,向他們道別。秋露泠泠,白菊如雪,心境也格外清冷。


  「我走了。『靡不有初,鮮克有終』,玉機未能完成你們的遺願,是玉機無能。『往車雖折,而來軫方遒。』[159]這『往車』是我,只願『來軫』——依舊是我。」


  我默然站了許久,直到銀杏來催,這才離開。臨行前,我摘了一朵小白菊別在襟上。


  朱雲親自送我和母親到渡頭。待母親先進了船艙,我送朱雲到船頭。朱雲再一次囑咐我道:「壽光縣彌河邊的朱口子村,我買了兩片果林,置了十頃良田,二姐安心住著便是。至於父親的族人,當年父親窮困潦倒的時候,也給了父親幾口飯吃,現在仗著這點功勞都想巴結二姐。有一位族叔祖叫朱混,當年看父親愛讀書,還頗教了幾句。他又是族長,二姐可常和這位叔祖來往。至於別人,二姐喜歡就搭理兩句,不喜歡便只管深居簡出,量他們也不敢聒噪。過三五個月,風聲過了,二姐還是和母親回來的好。」


  我笑道:「什麼風聲?」


  朱雲嘿的一聲:「本來這話母親不讓我說,不過既然二姐問了,那我便直說罷了。回京以後,京中盛傳胭脂山出王氣,說是五六月間的事情,我算了算,二姐獲罪就在六月,想來與此事有關吧。」


  寬闊的河面上,船隻絡繹不絕。張帆如展翼,卷蒲如收羽。我正一正襟上的白菊:「算是吧。」


  朱雲道:「果真如此?怨不得二姐回家來一句話也不說。」


  我淡淡道:「這也沒什麼可說的。這一次若不是仗著玉樞的寵愛,只怕我還要連累母親和你。姐姐的恩寵、你的爵位和咱們一家的平安都得來不易,你還是安心做官,旁的事情少理會。最好……少與信王世子和柔桑縣主往來。」眼見他的眉心擰成一團,忙又道,「這一次信王世子也入獄了,可見聖上還惦記著信王府。自然,這裡也有我的一點私心。聽與不聽,全在你。」


  朱雲眉目漸漸舒展,深深頷首道:「二姐,我懂。」


  起航后,我先到母親的艙中坐了一會兒,母親因暈船很快便歇息了。我這才回到自己的艙中,冷不防一個深青色的人影從榻上站了起來,笑道:「你回來了。」


  我大吃一驚,失聲道:「世子殿下!」


  綠萼被嚇了一跳,愕然道:「才剛奴婢進來放東西的時候,殿下明明不在,怎麼……」


  高暘笑道:「是朱雲放我上船的,聽說你回鄉,我來送一送你。」


  我向綠萼道:「上茶來。」待綠萼出去,我行了一禮,「船已經開了,殿下一會兒如何下船?」


  高暘笑道:「到下一個渡頭,讓船靠岸,我自會下船。」他身著深青色窄袖常服,系著碧玉革帶,手持一柄繪松竹紋的摺扇。沒有束冠,只覆了一塊逍遙巾,身長玉立,意態閑閑。神色如常,笑意可親,倒未見如何消瘦。


  我聽說他們都還活著,但高暘卻是我親眼見到的第一人。我慢慢坐下道:「聽聞殿下一切平安,玉機就放心了。」


  高暘笑道:「我都聽見了,你在船頭命朱雲少與我和柔桑表妹往來。」


  我一怔,坦然道:「我已深陷泥潭,自然盼著弟弟能一生平安。」


  高暘低頭笑笑,略有尷尬。沉默片刻,他鼓起勇氣問道:「你辭官后就在京城附近,又知道我已經出獄回府,為何不來找我?」


  「為何要尋殿下?」


  高暘道:「你已經出宮了,再不是他的人。你應該嫁給我,我會待你好,不會讓你再憂心操勞。你為何要騙我,說你早已回青州。若不是我發現朱雲行蹤有異,逼他帶我來送你,只怕我要後悔好些年。」他眸中沉沉如鐵,口氣更是毋庸置疑。


  我震驚之餘,也不免感動。我的語氣客氣而疏離,說的卻是實情:「玉機名聲已毀,無顏面對殿下。」


  高暘哧的一笑。船一轉彎,波光透過窗隙,淡淡地飄落在他的臉上,照亮他清冷而自嘲的笑意:「你當我是那等輕信的蠢貨?」


  我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看著他臉上的波光悠悠晃過。逝者如斯,陳舊的心愿只剩了這一抹流動的虛光。良久,我靜靜道:「殿下還是好生待啟姐姐吧。」


  也不知是因為我拒絕了他,還是因為我提到啟春,他沒有再向下說。相對沉默時,綠萼端著茶盤走了進來。她放下茶盞,拎著小竹盤退了兩步,有些不知所措。我笑道:「綠萼留下來服侍我。」


  綠萼如釋重負,端正立在我身後。然而高暘一抬眼,綠萼就把腦袋垂到了胸口,臉憋得通紅。好一會兒,她咬著唇道:「姑娘,奴婢還是去外面守著。」不等我回答,她一溜煙鑽出了船艙。


  高暘舉起茶盞,淡淡道:「這才是你的好奴婢。」飲罷若無其事道,「你現在不願意也不要緊。去了青州,慢慢想便是。」


  我側過頭去,指尖嘀嗒敲擊著薄胎白瓷杯:「殿下若沒有別的事,我便命船家靠岸了。」


  高暘道:「別急著趕我走,我還沒有問你,你究竟為何辭官?他真的讓你跪在含光殿下淋了一夜的雨?你是不是病了?」


  我嘆道:「過去的事,我不想說。聽聞殿下免官在家,陛下可有重新授官的意思么?」


  高暘道:「已授了黎州刺史。」


  指尖一跳,靜室之中只聽茶盞叮的一響,像平靜的湖面陡然轉進了險灘。我大驚:「黎州?!黎州遠在西南,與番夷諸部與羈縻大州相鄰,常有吐蕃與南蠻聯結侵擾,寇掠反叛乃是家常便飯。那地方戶不過兩千,口不滿萬。漢源縣又是軍鎮,掌握實權的是行軍總管。殿下去做這個有名無實的刺史,與流放何異?」


  高暘笑道:「我本就有罪,合該遠謫。何況倘若偽書被發現,我又何止貶官?遠遠地離開京中是非,往窮苦邊境之地做些實事,恐怕更有益。」


  我嘆道:「上一次是桂陽,這一次是黎州,越來越偏遠。」


  高暘笑道:「起家桂陽,陛下已待我不薄。我不怕遠,只怕不能建功立業。」


  他心中似乎並無怨恨。我微微一笑:「離開京城也好。聽說啟姐姐的父親也在西南。」


  高暘道:「不錯。啟將軍在嘉定府,乃是嘉定府馬步軍都總管。」


  我問道:「嘉定府毗鄰黎州,殿下會帶啟姐姐上任么?」


  高暘道:「是。這一次我會帶春兒一起去西南。」他的神色平靜而坦然,語氣中卻隱含憐惜與愧疚。


  高暘去西南,我往東北,恐怕再無相見之期。然而這樣的離別,因著彼此的平安,像從酷刑中掙扎出來的殘缺軀體,讓人倍覺幸運與寶貴,「王妃的身子如何了?啟姐姐和高小姐都好么?」


  高暘道:「母親已然痊癒。春兒和彤兒都好。」


  我淡然一笑,低低說了聲好,便握著茶盞低下頭去。從皇太子與三位公主在景園出事,我和高暘之間,最親近不過是這樣隔著數尺遠靜靜相對,閑談家常。雖然我有些好奇,但我不想去探究他為何突然與啟春和好。我只知道,這樣的情勢,是我兩個月前想也不敢想的。


  已經很好很好。


  船靜靜地行駛了許久,窗外傳來粟米煮熟的香氣,是船家在做飯。幽幽一縷,淡而深窈,如眼前所見,似黃粱一夢。我輕輕道:「人生之適,亦如是矣。」[160]

  高暘笑道:「聽聞你在宮中愛上了火器?」


  我一怔:「是又如何?」


  高暘道:「你知道如何分辨夢境與實境么?」我越發不解。他又道,「倘若你在夢中能畫出一幅全新的火器圖來,你便不是在做夢。」


  我笑道:「殿下此話何解?」


  高暘起身站在窗前,負手遠觀:「一個人在夢中是無法獲得新知的。都說人生如夢,其實都是他人古舊的人生罷了。」說著一指窗外,「而時勢如流水,一去不回,永遠帶著上游新鮮的雨氣。黃粱一夢,不過是活在過去的無聊之人所領會的無聊感悟。或者不妨換一種方式領悟——」


  我恍然道:「玉機許久沒有聽過新的道理了。」


  高暘道:「如似盧生一般,夢中一晃五十年,娶妻生子,登科進官,貶謫流放,再至於死,都如此清晰生動,那確可以說『盡知之矣』,荒廢餘生也不可怕。但若沒有,還是多向前看,少談玄論虛的好。」


  我垂頭一笑:「玉機從來不知道,殿下談論義理竟如此新奇精微。」


  高暘微笑道:「你若和我在一起,我還有許多新奇精微的道理告訴你。」


  他這樣開解我,無非是不想讓我沉湎於過去的不快,打起精神好好生活。我低低道:「謝殿下。」


  高暘誠懇道:「是我當多謝你才是。」


  我一怔,這才明白他說的是劉靈助的偽書之事:「殿下不必言謝。那封奏疏,我本來是不打算呈上的。況且所造偽書沒有被發現,算是天幸。」


  高暘微笑道:「我謝你,是為你冒險來黃門獄看我。自然,你為我犯欺君之罪,我更要謝你。」水光自肩頭掠過,油壁上我的身影渙若雲煙。他又道,「你對我好,我永遠記住。」


  我嘆道:「啟姐姐好么?」


  高暘笑道:「你剛才已經問過了,她很好。」頓一頓,望著河面平靜道,「想必她曾向你提起,我在獄中寫了休書給她。」


  我終是好奇:「啟姐姐是這樣說過。」


  高暘道:「我寫休書給她,是不想她隨我一道……死。我本以為她拿到了休書,會心無掛礙地去西南侍奉啟將軍,哪知她仍舊在王府服侍母親。不但如此,只怕她還救了你我的性命。這些年她隱忍甚多,我不能再熟視無睹,棄她不顧了。」


  我知道定是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情,使原本一心想離開王府的啟春突然改變了主意。她最期待的不尋常便是高暘的回心轉意。無論如何,她等到了,「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高暘道:「你還記得父王的姬妾宋氏么?」


  「記得,殿下第一次來修德門接我出宮的時候,曾命宋氏跟車服侍。」


  「母親生病的時候,這個宋氏對母親諸多無禮,害得母親鬱結難舒,病情加重。」


  「此事聽高小姐說過。」忽然心念一起,似乎明白了什麼,「玉機記得,宋氏有個兒子。」


  「宋氏為父王生了一個庶子,今年雖然還不到十歲,在我的諸位弟弟之中,卻算聰明伶俐。加之他母親很得父王的寵愛,所以起了歪心邪念。」高暘微微冷笑,「竟妄想趁我在獄中之時,取而代之。」


  我頓時全明白了:「莫非她——」


  高暘望著我,緩緩點一點頭:「不知怎地,宋氏竟尋到了宮裡慧貴嬪的親信,要將你我小時候的事告訴慧貴嬪。本來男女之事,流言紛擾,固然不足為慮。可我與昌平不同,我的伯父是廢驍王、庶人高思諫。他若知道這件事,你恐怕就不是跪一夜、病一場這樣簡單了。而我要從黃門獄出來,說不定也要經歷一場酷刑。」


  「這樣說,是啟姐姐阻攔了她?」


  「春兒及時發現,併當機立斷。以她對主母無禮、侍葯不謹的罪名,堵上她的嘴,將她和她的兩個侍婢都杖殺了。」


  我駭然,顫聲道:「杖殺!」又嘆息,「罷了,杖殺好過暗殺。」


  高暘道:「這便是春兒聰明的地方。宋氏的父母兄弟因此事鬧到汴城府去,也不過是說她驕橫無禮,世子王妃一時激憤,用刑太重,不小心打死了。此事在京中沸沸揚揚鬧了幾天,也就散了,賠他們幾兩銀子了事。若是悄悄滅口,府里不免要惹官司。這些都是你生病時候的事情了。」


  當我在漱玉齋束手無策、放縱自己整日昏睡的時候,宮牆外的時光如湍流迅疾而紊亂。知幾其神。連宋氏這樣一個我從未放在眼中的親王姬妾,竟也想辦法尋到了我的仇家。宋氏扳倒高暘,慧貴嬪報復我,各得其所。世事如此,亦算精妙,卻敗在啟春的果決心性之下。果然「兵莫憯於志,鏌鋣為下」[161]。我忍不住讚歎:「啟姐姐素來善斷。」


  高暘嘆道:「是。但她殺了人,整日整夜不能安寧。她為我而殺人,她若有罪,這罪理應由我承擔。所以我收回了休書,決意好好待她。」


  我雖沒親手殺人,卻也是殺人的幫凶。只要稍稍沾染無辜人的鮮血,就會永世不得安寧:「啟姐姐雖然自幼習武,可也從未殺過人。」


  高暘淡淡一笑:「她沒殺過,我殺過。殺死喬致,逼死智妃,屠藍山城,滅西夏人,成千上萬的冤魂。宋氏的三條人命就記在我的賬上好了,多三條也不多。將來若墮地獄,也是我一人去。」


  若非深愛,如何會違背良心,鋌而走險?即便是下地獄,她也會陪他一起去的。忽見高暘怔怔地望著我,輕聲道:「我待春兒和待你,是不同的——」


  我忙道:「啟姐姐是賢妻,殿下當一心一意地待她。其餘的話,我不想聽。」


  高暘語塞,隨即一笑:「好,你不想聽,我便不說。我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問你,問罷我便下船。昌平郡王的流言和西北王氣之事,究竟是誰傳出來的?」


  我淡淡道:「西北出王氣,遲早會傳到京中。至於宮闈秘事,本就是最容易流傳的。」


  高暘沉默,忽而道:「我猜,是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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