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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1章 女帝師四(45)

  沒有風,漫天飄雪中,船去得平穩而緩慢。我在水邊站著,一動不動。眾人雖然好奇,卻無人敢上前探問,站了一會兒,終於都散了。我正要回去,一個紅衣小兒走到我面前,黑漆漆的眼珠閃著清亮的雪光,她嬌聲道:「玉機姑姑,那個人是皇帝老爺么?」


  我一奇,不禁彎腰笑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小女孩笑道:「才剛我聽爹爹說的,爹爹剛剛從泰山回來,他說那就是皇帝老爺。」


  想是她父親在泰山觀看封禪大典,所以見過皇帝。我愈加好奇:「你爹爹離得那麼遠,也能看清皇帝老爺的模樣?」


  小女孩道:「我爹爹的眼睛可好了,可看清楚對岸的一隻螞蟻!」


  綠萼頓時笑了出來。我笑道:「是皇帝老爺,那又如何呢?」


  小女孩歪著腦袋認真道:「爹爹說,皇帝老爺去過的地方都可以免交一年的錢糧。這樣,咱們家今年就有餘糧,娘親就能生小弟弟和小妹妹養了。」


  綠萼的笑容頓時沉寂。我撫著小女孩凍得通紅的小臉蛋:「以後天下太平,再不會征那麼多錢糧了。回去告訴你爹爹,讓他放心地養小弟弟和小妹妹。」


  忽聽遠處有人在喊,小女孩大聲應了,甜甜一笑,轉身向村中跑去。綠萼道:「陛下要打仗,這錢糧兵役可沒少征。」


  「『民亦勞矣,然而不怨者,利歸於民也。』[178]陛下打北燕、打西夏,是為了收復故土,免除異族侵擾,使境內百姓安居樂業。他們會懂的。」我怔怔瞧著小女孩鮮艷而嬌嫩的背影,不覺鼻中一酸,「姐姐的晅兒,今年也該有這麼大了。」


  綠萼屈指一算,笑道:「正是呢,四皇子是咸平十六年生的,今年四歲了。真陽公主也兩歲多了,正是有趣的時候。」


  河邊兩行腳印綿延向前,遠處的覆了雪,早已模糊不清,近處的歷歷分明,清晰得近乎寂寞。我拉著綠萼冰冷的手,笑道:「好,這就回宮去看晅兒、真陽和壽陽。」


  綠萼睜大了眼睛,欣喜地叫喊起來:「真的?姑娘要回宮了?!」一個在河邊汲水的女人猛地抬起頭,好奇地望過來。綠萼忙掩唇,喜極而泣。


  【第三十三節 國士報之】


  回宮的事情定了下來,銀杏和綠萼便忙著收拾回京的物事,又命家人雇了去青州城的大船。忙碌數日,總算將東西都裝了船。臨行前一日,我午睡起身,見銀杏正在仔細檢視我隨身所用的藥物,藥瓶、藥罐、葯碗和葯爐子攤了一地,還特意揀了一筐上好的炭。小室中已經插不下腳。她跪坐在地上指指點點地默數。


  我攏一攏身上的長衣,笑道:「才坐這麼幾日的船,不用隨身帶這麼多東西。拿去裝箱封好,命他們抬上船便是了。」


  銀杏忙起身扶我坐在榻上,笑道:「這怎麼行?姑娘每日都要服煎藥的,上了船,藥丸就更少不了。」


  我拉著她的手道:「我是怕你們辛苦。」


  銀杏道:「奴婢從前在宮裡,就是看藥房的,這點兒葯點起來有什麼辛苦的?要不姑娘還是出去坐一會兒,這葯氣大。」


  我隨手倒了一杯熱茶,拿了一卷《論衡》在手中:「不必了,我就看著你收拾。這葯香我也聞習慣了,並不覺得有什麼。」


  於是銀杏靠在塌下,將小藥瓶先裝入箱子里。日光西斜,透過窗格子星星點點撒在小瓷瓶上,叮叮輕響。午後的時光慵懶靜謐,是我回宮前最後的自在與愜意。銀杏緩緩合上箱子,雙唇抿成薄薄一線。她按了按鎖扣,微微一笑道:「究竟還是聖上的話有用,老夫人和少爺三番幾次地催姑娘回京,姑娘都不回。這會兒卻突然要回去了,老夫人和少爺定然欣喜。」


  我頭也不抬道:「我是回宮,不是回京。只怕母親和弟弟要不高興。」


  銀杏道:「姑娘明知老夫人和少爺會不高興,還要回宮?」


  我這才放下書。只見銀杏的指尖在鎖扣上撥來撥去,歪著頭似專等我回答。我笑道:「銀杏,你是在質問我,還是在反問我?」


  銀杏一怔,乾脆推了藥箱子,轉過身來跪在我的膝下:「請姑娘恕奴婢大膽,姑娘是不是早就等著這一日了?」


  我向她伸出右手,示意她起身。她神色一松,拉著我的手坐在榻腳。我低低道:「是。我等這一日已經太久了。我幾乎就要放棄了,陛下卻來了。」


  銀杏道:「倘若陛下不來,姑娘要怎麼辦?」


  我嘆道:「能回宮是最好,不能回宮,那便遵從母親之命回京也好。大不了進王府做個女主簿,我想也足夠了。」


  銀杏道:「姑娘為何不隨陛下一起從泰山回宮?」


  「太顯眼了。我想慢慢回去,不想驚動人。」銀杏想不到我會回答得這麼乾脆坦然,愣了片刻,倒不知該問什麼了。我笑著問她,「你盼著我回宮已經很久了吧?」


  銀杏垂頭道:「奴婢不敢欺瞞姑娘,奴婢盼著姑娘回宮,已不是一兩日了。且以姑娘的人品才學,怎能一輩子埋沒在鄉野之中?御書房實在少不得姑娘。」


  我笑道:「這是你執意要來青州服侍我的因由么?」


  銀杏嘆道:「是。一來,奴婢是想隨姑娘進宮。二來,奴婢也實在不想留在侯府了。」


  想是朱雲和善喜整日卿卿我我,終究傷了她的心:「你答得倒很快。」


  銀杏起身退了兩步,重新跪下:「事到如今,奴婢也不瞞姑娘。奴婢在景靈宮拚死挨了那一下,一來是報答姑娘在掖庭獄的救助之恩,二來奴婢是想進宮服侍姑娘。可是姑娘卻把奴婢送回侯府安置。奴婢以為進宮無望,便想著若能嫁給公子做侯府的側夫人,也是很好的。可公子不喜歡奴婢。」


  我柔聲道:「朱雲自小和善喜一道長大,兩人廝鬧慣了,也許……倒也不是不喜歡你。」


  銀杏眼中淚光一閃:「姑娘就是好心,這種事情還要安慰奴婢。其實公子喜不喜歡奴婢,奴婢已經不在意了。當年秋蘭姑姑無意中見到姑娘的藥方,得知姑娘得了很重的心病。沈嬪娘娘便命姑姑從方太醫那裡偷脈案來看,得知姑娘懷孕生子有很大的風險。沈嬪覺得姑娘雖不會生子,但遲早會為嬪為妃,便想將膝下的五皇子交給姑娘撫養,以期子憑母貴。事成之後,秋蘭姑姑和奴婢也好跟著去服侍沈嬪娘娘。」


  事隔兩年,這是她第一次向我坦白她進掖庭獄的緣由。我頷首道:「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銀杏詫異道:「這是沈嬪娘娘和秋蘭姑姑的私隱,當初奴婢和姑姑進掖庭獄,也是以盜葯的罪名去的。姑娘是如何知道的?」不待我回答,她自笑自嘆,「是了,他們說姑娘無所不知,即便奴婢不說,姑娘遲早也會知道。姑娘是因為這個,才不肯將奴婢要進宮服侍的么?」


  我笑道:「我將你送回府中,逍遙自在又得母親的重用,不比在我身邊好么?」


  銀杏道:「姑娘的一片苦心,奴婢怎能不知。奴婢進了侯府,本想著即便不能服侍姑娘,若能嫁給公子,於奴婢這樣無家世、無根基的女子來說,也是很好的。」


  記得當初我還向母親提過朱雲與銀杏的婚事:「你若不跟著我來青州,母親遲早會做主讓你嫁給朱雲的。母親本就很中意你。」


  銀杏搖了搖頭,又點點頭:「是,奴婢本來也想,公子喜不喜歡奴婢不重要,老夫人肯做主就好。可奴婢瞧著姑娘,寧可辭官,也不嫁給聖上。奴婢便想,這世上應有比嫁人更好的路,不然姑娘為何連皇妃也不做?於是奴婢就想跟著姑娘瞧瞧是怎麼回事,奴婢想知道人這一輩子究竟應當怎樣活著。」


  胸口一熱,一顆心緩緩沉到了底:「這便是你執意要跟我來青州的緣由么?倘若我真的在此地一世,你豈不是……」


  銀杏扶著我的膝頭,堅定道:「不,即便聖上不來,姑娘也一定會回京的。姑娘是有主意的人,怎容許自己沉淪一世?弘陽郡王殿下來過之後,奴婢就更加肯定了。」


  我扶她起身,笑道:「怪不得母親喜歡你。」


  銀杏坐在我身邊,掏出帕子拭淚:「奴婢本以為姑娘不嫁是因為不喜歡陛下,可前些日子陛下來了,姑娘也是有說有笑的。奴婢又想,姑娘可能只是不願意做皇妃,若做皇后,大約就允了。」


  我失笑:「你這話說出去,小心掉腦袋。」


  銀杏忙道:「倘若陛下肯立姑娘為後呢?姑娘會嫁么?」


  我搖頭道:「不會。」


  銀杏道:「做皇后姑娘也不願意,那奴婢也不稀罕做侯爺的側夫人。」


  我笑道:「我從前還道你有些琢磨不透,沒想到你竟存著這樣的心思。」


  銀杏道:「只要姑娘不趕奴婢走,奴婢就永遠跟著姑娘。」頓一頓,又垂頭道,「奴婢本來不想說這些,可奴婢怕不說,姑娘不肯帶奴婢入宮。」


  我笑嘆:「罷了。這一次我回宮,倒遂了你的願。」


  銀杏忙道:「奴婢以姑娘的心為心。」


  正說著,忽聽院外一陣吵嚷,接著綠萼朗聲道:「各位叔叔、伯伯、奶奶、嬸嬸的好意,我們姑娘心領了,只是我們姑娘明日就要上船,各位的東西實在是不能收了。各位請回吧。」接著一個蒼老的聲音含混不清地說了幾句,綠萼又把前話重複了兩遍,這才關了門打發走了眾人。


  銀杏抿嘴笑道:「綠萼姐姐這幾日光顧著應付族人鄉親了,幸而咱們明天就走,否則消息傳到鄰村去,不知有多少要來送行的。」說罷依舊跪坐在地上,接著收拾藥瓶子。


  綠萼忽然掀了帘子進來,一口氣灌下一大杯茶,向我笑道:「姑娘,你說好笑不好笑。鄉親們聽說姑娘要回京去,都來挽留。有懂事的,送上特產,有多情的,扒著門檻哭。還有人求朱老爺子上書給朝廷挽留姑娘的,姑娘又不是朝廷命官,上書有什麼用?再說姑娘回到宮裡,那上書也是落在姑娘的手裡。奴婢費了好些唇舌才將他們哄走。」


  我笑道:「這些年也沒有白虧這些錢。」


  綠萼忙道:「人心都是肉長的,哪有不感念姑娘恩德的?」


  銀杏道:「姑娘回青州之初,說好要深居簡出的,結果為了叔祖的事情,拋頭露面,後面便一發不可收拾。咱們家的院子都快變公堂了。姑娘向來是愛清靜的,被他們聒噪了這些日子,不煩么?」


  綠萼笑道:「銀杏妹妹,你說這話,說明你還不懂姑娘。」


  銀杏叉手道:「請姐姐指教。」


  綠萼道:「我們姑娘最是菩薩心腸,最看不過去的是有人受苦。從前在宮裡,就教小宮女和小內監讀書學道理,天天不斷。出了宮在仁和屯,又教村裡的小孩子讀書,廣施恩惠,人人感念。今見鄉親族人為一點小事深陷訟獄,怎能忍心不理?銀杏妹妹自己當最有感觸,若不是姑娘好心,銀杏妹妹怎能到府里來?」


  銀杏笑道:「奴婢明白。奴婢只是怕姑娘這樣慣壞了他們。」


  我嘆道:「老百姓活著不易,當今太平年景也不過如此,若逢亂世,便是畜生也不如。實在不是我慣著他們,是這太平盛世慣著他們罷了。」


  銀杏道:「所以姑娘這算為聖上的太平盛世出一份力么?」


  我笑道:「不敢當。錢財嘛,都是身外之物,縱使費些心神,究竟也不算什麼。」


  綠萼忙道:「就是!若是那個叫申景冰的縣令有事求姑娘,就是喊破了天,姑娘也不會理會的。這就是分別。」


  離開朱口子村時,鄉親們送別的禮物裝了滿滿一船,沉甸甸、慢吞吞跟在客船後面。一路風塵回到京中,迎接我的是一道聖旨:朱玉機復正四品女錄,三日後進御書房。


  我跪在地上接旨,只聽了兩句便神思不屬,只看見小簡藍灰色的袍子下一雙黑漆漆的靴子,腳趾在裡面隨話語一聳一聳,著實不安分。青磚地磨得水滑,天光照成梨花白。已經二月初六了,再過一個月便是我二十二歲的生辰。青州的兩片梨園,都開花了么?


  我高舉雙手,聖旨冰涼。朗聲叩謝過皇恩,綠萼和銀杏一左一右將我扶了起來。不過年余未見,小簡一笑起來,唇邊已多了幾道細紋,眼中更添穩重之色。他笑眯眯道:「一別年余,大人尤勝從前。怨不得陛下說,大人逍遙自在夠了,也該回宮了。」說著嘆了一聲,許多刻意的慨然,「其實奴婢也知道,聖上怎忍心一直惱大人?大人遲早會回宮的。大人也是倔,一起從泰山回京不好么?非要獨自坐船回來。」


  我不理會他,只笑道:「公公辛苦了。請公公歇息片刻,讓玉機稍盡地主之誼。」


  小簡道:「天色已晚,奴婢也該回宮復命了。倒是大人一路辛苦,還請好好歇息。」


  我忙將聖旨交予綠萼,笑道:「玉機送公公出去。」走到廊下,又問道,「玉機回宮之事,宮裡都知道了么?」


  小簡笑道:「闔宮皆知陛下從泰山去了壽光。慧貴嬪一得信就吩咐打掃大人的舊居,婉妃娘娘和穎妃娘娘早就翹首以盼了,備下了許多好東西,單等大人回宮了。」


  我關切道:「舊年裡彷彿聽聞穎妃娘娘險些小產,娘娘如何了?」


  小簡搖了搖頭,嘆道:「穎妃娘娘養到四個月了,那小皇子究竟是沒保住。」穎妃史易珠天生好顏色,幾可不用脂粉,康健美貌是出了名的,宮中人人傾羨。我痛惜不已,不覺暗嘆。小簡續道,「穎妃娘娘也是可憐,入宮七八年,頭幾年不得寵,這些年好不容易分得了些聖恩,卻又……而且——」他忽地住口,不忍再說。


  我好奇道:「而且什麼?」


  小簡笑道:「這大好的日子,不說也罷。此事究竟與大人也沒什麼干係,等大人回宮了,自然就知道了。」


  他不說,我也不便追問。眼見再有一箭之地,便要出門了。我又問道:「請問公公。玉機回宮后,依舊在小書房么?」


  小簡笑道:「小書房的奏疏,想來是不用大人理會了。」


  「那如今是誰在理會呢?」


  「自從穎妃娘娘回宮修養,聖上就頭痛小書房的事情。本來想請昱貴妃來,但昱貴妃不願意過問朝政。最後虧得華陽公主聰明,見陛下煩惱,就薦了自己的侍讀封女史。聖上本有些遲疑,終究敵不過公主的孝心,就讓封大人去試一試。誰知竟很妥帖,就一直到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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