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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3章 女帝師四(47)

  杜嬌忙道:「不敢。『雖挈瓶之小善,實君子之所識』[184],承蒙王爺不棄,留在下在府中薄效微勞。真正的君子乃是弘陽郡王殿下。」說著身子一側,「大人遠道而來,在下不敢多耽擱。殿下就在王府中,大人請。」說罷命門子去通報,親自送我入了內院,直到一個管家娘子帶了十來個丫頭來接,這才退了出去。


  穿過幾進昏暗冷清的後院,來到正堂前。高曜已親自候在堂前,遠遠迎了上來。想是隨軍的緣故,他比舊年高大強壯了許多,臉上也多了幾分軍人的風霜與堅毅,透著少年將軍特有的飛揚勇武。恍惚想起十年前我第一次見他時,他還只是一個路都走不穩的五歲孩童。唯有目光沉穩如舊。


  高曜身著簇新的烏金暗夔紋家常袍子,緊繃的絲線在燈光下隱有華光,暗藏奢華之意。他欣喜道:「不知姐姐這會兒就來了,那可惡的門子竟然敢瞞報!」


  我行了一禮,笑道:「殿下閉門謝客,不受私謁。府上的人也忠心履職,不諛權貴,殿下怎麼還責怪他呢?」


  高曜大笑道:「姐姐如何知道孤不受私謁?」


  我與高曜在正堂中分主賓坐定,不一時丫頭奉上茶來,是上好的碧螺春。幽香細細,若沉若浮。片刻間,我將所有不快置之度外:「府上人說,有事明天請早去吏部說。殿下分明有漢相申屠嘉『不受私語』[185]之風。」


  高曜道:「孤也不過是為了謹慎些,免得被人抓住了把柄,到父皇那裡奏一本。」


  我笑道:「先前玉機還擔心殿下這裡門庭若市,今日不得相見。想不到竟如此冷清。」


  高曜道:「七年前皇太子哥哥剛剛被立為太子時,孤曾請教姐姐,兄長為太子,孤為藩王,各自當如何自處。姐姐用漢惠帝劉盈做太子時的事情教導孤,『太子將兵,有功即位不益,無功則從此受禍』。如今孤雖不是太子,但托姐姐的福,也算薄有勛勞,自當清凈自處,不宜多事。」


  我讚賞道:「不錯。『時平先嫡,時亂先功』[186]。殿下有功,清凈無為是最好的,只需坐待太子之位降臨便可。」


  高曜目中隱有憂色:「姐姐說得有理,怕只怕……父皇于軍中之事心存芥蒂——」


  我明白,皇帝病重之時,曾疑心高曜有意拖延,以圖陣前即位。我晃一晃浮雕梅枝的白瓷杯,微微一笑道:「聖上是明君。有驍王的前車之鑒,必立殿下為太子。」


  高曜道:「只怕父皇是無奈之下——」


  我淡淡道:「越是無奈,越是穩固。形格勢禁,『隨時之義大亦哉』『君子以向晦入宴息』[187],這個道理殿下是知道的。殿下安心等待便是。」


  高曜一怔,沉吟道:「『君子以向晦入宴息』……父皇操勞了這麼多年,又病得厲害,也該好生休養了。」說著抬眼一笑,凝視片刻,「姐姐風塵僕僕,面色不大好。姐姐的身子一向有些虛弱,何必這樣著急過來。孤本想明日派人去府上請的。」


  我笑道:「出其不意更好,靜悄悄地也就來了。玉機此來,一是急於知道西北親征之事,二是想看望一下李佳人。」


  高曜黯然道:「西北軍中之事,想必姐姐在壽光都聽父皇說過了。」


  我忙道:「殿下真的挨了一頓軍棍?」


  高曜低頭思忖,下意識地挺起腰身:「當時父皇親率左右軍,孤隨文將軍直搗銀川。孤率將士攻堞先登,拿下幾個城池,立了些不大不小的戰功。待打到銀川城下,父皇已然病重。於是封孤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立大元帥幕府,總統九州軍事。本來一切都有條不紊,官軍築好堰壩,只待唐渠的春汛。


  誰知,父皇突然下令班師,幾個主將力諫不可,父皇下令敢諫者死,即使是皇子也不能例外。幸好,幾位將軍都有陳平保下樊噲的擔當[188],孤這才撿回一條性命。」


  我嘆道:「聖上病中難免頹喪——」


  高曜道:「後來官軍圍了銀川,直到國主投降,父皇依舊不能起身。西夏國主已經在中軍轅門道旁跪等,軍中卻無主將受降。當時父皇昏睡未醒,有人便請孤去受降。孤不敢妄為,一直守候在病榻前。直到父皇醒來,方才跪請父皇卧輿受降。想不到父皇竟命孤前去受降,孤三辭不脫,這才去的。」


  我低頭聽罷,不覺冷笑道:「眾將之中,是誰請殿下受降的?」


  高曜道:「以陸將軍為首的幾位將軍,勸孤早些受降,言辭也頗懇切,說是怕遲則生變,國主退回城中,閉門堅守。當時杜主簿沒有隨軍,一時之間,孤也頗猶疑。」


  我隱約明白過來:「竟是陸將軍?倒也有趣。」


  高曜笑道:「不過文將軍私下對孤說,為臣子當忠孝,受降這樣的大事,怎能不待君父聖裁?」


  我笑道:「陸將軍也有了心思。」


  高曜道:「姐姐也以為陸將軍有心思?」


  我笑嘆:「君父在上,為臣為子怎能不先奏請?擅自受降,之前的軍功就統統白廢了。分明是欺侮殿下年少,從未上過戰場。究竟還是文將軍有理有節,又是真心為殿下著想的。」


  高曜道:「姐姐所言甚是。事後孤也有些后怕。」哧的一笑,又道,「有時想想,只因皇祖母於先帝有寵,父皇十二歲就被立為皇太子,皇太子哥哥因為周貴妃有寵,不到十歲就被立為太子。為什麼偏偏孤這樣難?可見只要母親有寵,立功是大可不必了。」


  我嘆道:「沒有寵的皇子,只能拚命立些功勞了。」


  高曜笑道:「看軍功,比人心,總好過比誰的母妃更得寵,是不是?」


  這是去年二月。他來壽光看我時,我寬慰他的話。在現實面前,這寬慰聊勝於無。我垂眸一笑:「殿下還記著。」


  高曜感激道:「沒有去年在壽光與姐姐的一番懇談,哪裡有孤的今日?姐姐的話,孤一句也沒有忘記。」


  小小一座院落,立著兩層小樓。二樓昏暗,一樓卻是門窗洞開,燈火通明。院中植著兩株白梅,紅蕊冶艷,似雪燔燒。兩個女人正要出門,見了我和高曜連忙屈膝行禮。


  高曜道:「天已經黑了,還沒有回完事么?」


  一個女人答道:「回王爺的話,正月剛過,事情都積壓下了,夫人難免忙碌。」她看了我一眼,問道,「王爺要不要奴婢去稟告夫人?」


  高曜道:「不必,你們去吧。」兩個女人忙躬身退下。


  芸兒坐在屋子的最深處,凝神傾聽管家和僕婦說話。桌子上擺滿了筆墨紙張和木牌竹籌,身後靠著一柄紅木拐杖。她用素帛遮住口鼻,只露出一雙平靜黯淡的眼睛。那一夜她獨自來到靈修殿,我教給她子反吃酒誤事的故事,她只聽了一遍便牢牢記住。那時她的目光清澈明亮,充滿欣羨與歡悅,我最大的煩惱也不過是如何驅逐乳母王氏。轉眼十年,都破敗了。


  眼睛一熱,我忙低了頭道:「芸兒還是不願見人么?」


  高曜道:「這些管家和大娘,還可日日見。孤卻是不得允准,不能相見。姐姐遠遠看一眼便好,若近前說話,兩下傷心,倒惹她抑鬱。」


  我嘆息道:「玉機明白。芸兒正當妙齡,遭此變故,難免沉淪。殿下再多一些耐心吧。」


  高曜道:「現下她已經好多了,去年還自盡過兩次,幸好及時救下了。她每日只是操勞內府事務,從四季釀什麼酒,花園種什麼花,再到孤每日的菜色,所用的筆墨紙張,都要一一過問,若有不妥,必垂泣自責。每日中夜才歇息,又常常睡不安穩。孤想待她好些,卻無從入手。」


  我不忍再看,轉身走到了門外,心中酸楚至極。綠萼提著燈扶住我,忽然叮的一響,風燈上多了一道明亮的水漬。高曜跟了出來,喚道:「姐姐……」我拭了淚,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又道,「孤送姐姐出去吧。」


  高曜親自送我出後花園,再向前走便是後門了。靜夜之中,隱約聽見馬蹄嗒嗒的輕響和微弱的鼻息。寒意深重,心中更是傷感。我見他沒有披外衣,鼻尖有些紅了,忙道:「殿下請留步。」


  高曜頗為不舍:「姐姐這一回宮,恐再無促膝相談的時刻了。」


  我的目光沿著自己綿延的暗影深入重重樓宇:「玉機在宮中,無時無刻不盼望殿下的好消息。」說著走近半步,低低道,「陛下在青州曾問玉機,若朝中要立太子,當立誰。殿下猜一猜,玉機是如何答的?」


  高曜雙目一亮,隨即斂容道:「姐姐素來謹慎,當請父皇聖心獨斷。」


  我不禁笑道:「這話說得勉強。」


  高曜遲疑,鼓起勇氣道:「莫非姐姐是說……立孤?」


  我嘆道:「恐怕玉機答別的,聖上也不信。」


  高曜恍然道:「『時之反側,間不容息;先之則太過,后之則不逮』,原來姐姐一直在等父皇這一問,才肯回京。」


  我躬身退了兩步,深深一拜,以為作別。我的口吻沉緩堅實:「『非天,誰啟之心』[189]?時機是在殿下這一邊的。」


  回到家中,人報母親已經睡了,只有朱雲還在燈下等我。


  跨進二門時,心中充滿猶疑。整個侯府都安靜了下來,白日里迎接我歸家的喜悅氣氛,被母親的焦慮和指責迫得無處可逃。夜風乾冷,吹得我腦中空蕩蕩的。直到走近房間,我才下定決心,轉頭向銀杏道:「連夜把要帶進宮的東西收一收,分好要送入各府的禮物。」


  銀杏和綠萼相視一眼,不解道:「好些東西都還沒拆呢,原樣帶進宮就是了。姑娘為何這樣著急?不是還有兩日么?」


  朱雲聞言從我屋裡跳出來,附和道:「二姐還有兩天才進宮,這樣匆忙做什麼?也不讓綠萼姑娘和銀杏姑娘歇歇。」說著像小時候一樣挽起我的左臂。只是他比我高出甚多,與其說是挽著,不如說是架著。


  我笑道:「我明天一早就回宮,便不等三日後了。」


  朱雲焦急道:「這樣急?莫非二姐真的生母親的氣了?二姐是個聰明人,難道就聽不出來,母親是故意激二姐么?」


  我見他臉都急白了,又是感激,又是好笑:「我怎敢生母親的氣?只是我想說的都已經說了,留在家中也不知該說什麼,不如過些日子休沐的時候再回來看母親。」朱雲還要再勸。我忙笑道,「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在這裡。我這裡都是女孩子們,你似乎不大方便。」


  朱雲無可奈何地笑道:「我怕二姐一氣之下不回來了,既然二姐平安歸來,我就放心了。二姐明天一早還要回宮,請好生歇息。我走了。」說罷行了一禮,就要退下。


  我一時倒不舍起來:「雲弟,你見過那位順陽縣主么?」


  朱雲一怔,道:「小時候還見過幾次,大了便再未見過了。」


  我微笑道:「我見過,是一位好姑娘。」


  朱雲笑嘆:「這是賜婚,是不是好姑娘,也由不得我挑。二姐去青州之前,囑咐我和信王府少往來,如今我就要娶縣主為妻,我還以為二姐會不高興。」


  我笑道:「你要娶妻生子,我怎能不高興?賜婚更是無上榮寵。」


  朱雲道:「聖上讓我娶信王府的縣主,我一度以為是他知道我和世子哥哥要好,成心的呢。」


  朱雲竟也懂得,如此我便放心了:「是恩典,也是成心,所以你要更加小心謹慎才是。」


  朱雲深深頷首:「我明白。二姐在宮中,也要倍加小心。」


  於是我命銀杏送他出去。銀杏默默跟了幾步,忽見朱雲轉頭看了她一眼。銀杏微笑道:「公子請。」


  兩人越走越遠,隱約聽到朱雲說:「銀杏妹妹,你和從前似乎不大一樣了……」


  【第三十五節 易前難后】


  一大清早,我在母親的房門前磕頭辭行,母親沒有理會我。我默默退出母親居住的院落,綠萼迎上來道:「姑娘,車馬都備好了,現在就走么?」說罷塞了一個紫銅鏨花的小手爐在我的斗篷之中。


  指尖歷歷分明,是炭火的熱和紫銅的涼。我嘆道:「母親怕是真的惱我了。走吧。」


  忽見家中一位僕婦急急忙忙上前來道:「啟稟二小姐,武安伯夫人來了,已請在堂上奉茶了。二小姐這便去見么?」


  我一時解不過來:「武安伯夫人?是誰?」


  那女人道:「便是左將軍文泰來的夫人蘇氏。」


  綠萼笑道:「原來是蘇女巡。」


  我笑道:「蘇夫人早便是朝廷命婦了,不可再喚蘇女巡。」


  晨光照在蘇燕燕的粉紫色的裙角上,銀灰色的絲線綉成的花草紋籠著一層浮光。淡紫色的珍珠穿著銀絲做成花鈿,左右各點綴一顆黑珍珠,似沉鐵一般死死壓住欲待飛去的輕盈珠光。她抱著一隻青瓷手爐端坐在下首,口角含笑。


  我忙上前行禮,歡喜道:「夫人安好。」


  蘇燕燕豐腴了些,倒比往年溫潤可愛。「兩年未見,姐姐與我倒生分了。還是如昔日般姐妹相稱的好。」她上下打量兩眼,「姐姐這是要出門么?」


  我笑道:「正要回宮去。」


  蘇燕燕笑道:「幸而我來得早,不然就錯過了。」


  我命人多搬了一盆炭火進來,和蘇燕燕圍著火盆坐定。我怕冷,伸出雙手烤著。蘇燕燕忽然握住我的指尖,潔白的拇指壓在我的四指上,我的指節泛出黑黃之色,肌膚毫無光澤。蘇燕燕憐惜道:「姐姐這一趟去了青州,定是操勞甚多。」


  我笑道:「不過是和她們一道種梨子、摘梨子。再者,在族中住著,難免瑣事多,哪裡能像在宮裡一般每日悉心保養。」


  蘇燕燕放脫了我的手,依舊端坐:「姐姐還是回宮的好,於姐姐身子有益。當初流言突起,紛紛擾擾,莫知真偽,姐姐回青州避一避也好,過了仍當回京來。老實說,流言所說我一個字也不信。我不信姐姐會是那等不諳時勢、痴心妄想的人。雖然我不知道姐姐因何拚死維護昌平郡王,以致觸怒龍顏,但姐姐的勇氣令人欽佩。時至今日,流言平息,姐姐為昌平郡王死諫的清正之名,卻盛行京中。如今聞得姐姐即將回宮,都說好呢。」


  她平平淡淡地道來,我恍恍惚惚地聽著:「拚死?」


  蘇燕燕笑道:「那樣的流言傳出來,姐姐又辭了官。略略想一想,便知道姐姐是在君前為昌平郡王說情獲罪的。後來太后無意中說起,若無姐姐秉正直言,單單憑藉太后自己,也無法救下昌平郡王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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