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女帝師四(53)
我又道:「我想進去瞧瞧,姑姑能開門么?」
老宮女道:「這……歷星樓許久不曾住人了,天又快黑了……恐怕不大好。」
我笑道:「怎麼?難道有鬼?」
老宮女道:「不不不……這倒沒有。奴婢這就去開門,只是大人要小心些,裡面許久沒有打掃,恐怕灰塵多。」說罷領我們上前,開了門。
一陣昏暗暖風撲出,帶著塵土氣的奇異香味。綠萼掩口咳了兩聲。我回頭向銀杏和綠萼道:「你們若不想進去,便在外面等我罷了。」
兩人相視一眼,還在猶豫:「這……怎麼能讓姑娘一個人進去?」
忽聽身後一個清澈的少女聲音道:「既然兩位姐姐有難處,就讓我陪大人進去吧。」這聲音聽著耳生,轉頭一瞧,原來是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女,身材高挑,容貌清秀,笑意從容,一如當年。一身綠衫清爽自然,大大沖淡了歷星樓前的蕭索肅殺之氣。原來是龔佩佩。陸皇后崩逝那一夜,她在椒房殿中借給我手爐時,還只有十三歲,如今已是及笄之年。
我恍然道:「龔大人?」
龔佩佩上前行禮道:「大人萬安。下官從遇喬宮出來,得知大人今日回宮了,正想去漱玉齋拜望,不想在這裡遇見。就讓下官陪大人進去,這樣兩位姐姐該放心了。」說著向銀杏和綠萼一笑。
我有些不好意思:「難道妹妹不怕么?」
龔佩佩微笑道:「下官聽說這裡是弘陽郡王生母的故居,早就想進來瞻仰一番,一直不得機緣。今日能與大人一起登樓,求之不得。」
我笑道:「好,那我們便一道上去瞧瞧。」說罷轉頭向綠萼和銀杏道,「你們在下面等我。」龔佩佩也吩咐隨行的宮女在下面候著。老宮女舉了燈來,要跟進去,我忙道,「姑姑也在外面候著吧,我和龔大人一會兒便出來了。」
龔佩佩比我高,於是由她舉燈。歷星樓早就都搬空了,唯有慎妃居住的寢室還維持著原樣。妝台上擺著紅檀木妝奩,四角安放著牡丹絹花,絹花上薄薄一層灰。樑上的黃鶴展翅欲飛,生動而又膠著。我開了窗,望著南面翻雲疊浪的朱牆碧瓦,深深吸了一口氣。龔佩佩與我並肩而立,微微一笑道:「『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歷歷』,終究還是歷星樓更高一些。」
我笑道:「歷星樓地基就高,雖然只有兩層,卻比玉茗堂的三層望出去還要開闊,自然也比妹妹所居住的出雲閣要高。妹妹說早就想上來瞧瞧,為什麼?這樣陰森的所在,旁人避之唯恐不及。」
龔佩佩微笑道:「下官聽聞弘陽郡王殿下現下炙手可熱,所以就想看一看慎妃娘娘的故居。如此而已。」
這話頗有一些落寞的自嘲之意。龔佩佩是宮裡最微不足道的女巡,服侍一位已經失去生母的公主。原本該心無旁騖、無憂無慮,卻不得不像我一樣,密切關注虛懸的太子之位。也許這已違背了她入宮選女巡的初衷,然而祁陽公主既已失去了生母,她的未來何嘗不是系在新君的一念之間,連同她的侍讀一道,像海上孤舟,無所依託。
我微微一笑:「入其境,視其土地人物[212],妹妹是這個意思么?」
龔佩佩忙道:「不……大人這樣說,折煞下官了。下官怎敢自比……請大人恕罪。」初時有些慌亂,說到最後,自己也笑了。
我仰頭望著承載過慎妃屍身的那道大梁:「難道你不知道慎妃娘娘是在這裡自縊的么?你不怕么?」
龔佩佩道:「慎妃娘娘自縊的事,妹妹入宮以後,也頗有耳聞。聽說龍顏大怒,姐姐的貼身姑姑和侍婢去漱玉齋坐了幾日牢不說,連弘陽郡王所住的長寧宮都被搜了個遍。王爺不得不離闕三載,為母妃守陵,何等凄涼。到如今這般……」她凝神片刻,兩分感慨,兩分傾羨,「這般意氣風發,實在不能不令人心生嚮往。」
「妹妹應當從未見過慎妃娘娘。」
龔佩佩淡淡一笑:「咸平初年入宮的一后二妃,下官只見過夷思皇后。下官也早就聽說過周貴妃,姿容絕代,性情洒脫。唯有這位慎妃娘娘,當真有諱莫如深之感。」
十年前我初入宮時,在三個女人之間權衡掂量,盤算著我根本無能為力的事情。時光遠逝,廢后又立后,走了又崩了,那滿是書卷氣的青年,也已成了病危孱弱的中年人。我嘆息道:「後宮早就換了新顏。舊日子,就讓它過去吧。」
龔佩佩虛目看著我,笑意幽微:「弘陽郡王風頭正勁,不但是下官,這宮中的每一個人都要面對這『諱莫如深』的舊日子。」
十五歲的龔佩佩頗有我當年心事深沉的模樣,在她身上,我彷彿看到了那些「舊日子」,像鬆弛的琴弦,一撥一捻,滿目煙塵。我嘆道:「沒有慎妃娘娘,就沒有玉機的今日。」
龔佩佩笑道:「這話怎麼說?」
我笑道:「這不是顯而易見么?」
龔佩佩搖了搖頭:「依下官看,倒不見得。慎妃娘娘薨逝后,大人不是一樣如魚得水、平步青雲么?」
我從女巡升作女史的時候,裘后已經被廢。當年將我升作女史,本就是為了不使宮中看輕廢后之子。若她安安穩穩地在鳳座上,也許我永遠也不得皇帝的賞識,遑論「平步青雲」?慎妃給予我的,從來無關官位與恩寵——龔佩佩倒也沒有說錯。我微微一笑,動情道:「恩情才是無可替代的。」
龔佩佩眸光一顫,皇城的深遠和繁華,都凝聚在她眉目之間。我環視一周,拿起妝台上的燈盞,道:「天黑下樓不便,我們出去吧。」
龔佩佩恍若行在夢中,目光被那盆明黃牡丹絹花所吸引。她捻了捻花瓣,低聲道:「這花兒做得像真的一樣。」
這四盆牡丹絹花是咸平十四年冬天我生病時,陸皇后賞給我的,我轉手送到了歷星樓,祭奠死去不久的慎妃。於是不知不覺又說起了往事:「慎妃娘娘甚愛牡丹,這是陸皇后賞賜給娘娘的。娘娘去后,嘉媛偶然看中,強要搬走,偏偏遇上弘陽郡王。弘陽郡王很生氣,打了嘉媛。」
龔佩佩一怔:「嘉媛?」
我笑道:「數年前的一位妃嬪,早已不在了。」
龔佩佩慨然:「我入宮晚,許多人我都沒見過。想一想,皇後娘娘駕崩也才不過兩年,怎麼竟像過了很久一樣。」
皇後於她,就像慎妃於我。只是她死得突然,也許不能像慎妃一樣鄭重託孤,也許這才是令龔佩佩最困惑的地方。我額角一痛,彷彿才被皇後手中的玉如意砸中似的。我本來想問一問祁陽公主的消息,這一來,竟戰戰兢兢開不了口。只是嘆道:「是很久了。」
龔佩佩凝視片刻,鼓起勇氣道:「其實下官一直有一件事情想問大人。」她不敢停頓,生怕好不容易凝聚的勇氣散去,「宮裡一度傳言是姐姐——」
我知道她要問皇后病逝那一夜的事情:「當年我在椒房殿里跪著的時候,妹妹將自己的手爐借給我取暖。這份恩情我永遠記著。妹妹可曾後悔?」
龔佩佩低下頭:「我不後悔。」
我再一次拿起燈盞,昏黃的燈光與濃烈的夕陽輝映出一片明暗交織的心境:「既不後悔,何必再問?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
很晚才用晚膳,奔波一日,已十分疲倦,於是歪在榻上閉目養息。耳畔彷彿有漫漫水聲,一顆心飄忽不定。銀杏道:「姑娘何不早點歇息?明日要去御書房么?」
我合目懶懶道:「聖旨寫明是三日後,再過兩日去也不遲。」
綠萼笑道:「姑娘在等人。」
銀杏道:「這麼晚了,誰還會——哦,是錢公公?」說話間,采衣在外面稟道:「粲英宮錢挺求見。」
綠萼得意道:「奴婢就知道小錢一定會來。」說罷扶我坐了起來。我撫一撫鬢髮:「請他進來。」
小錢已是二十四五歲的青年,十年前那一張聰明的橢圓臉已拉得老長,越發顯得眉眼細緻精明。小錢規規矩矩行過禮,一抬頭,已滿眼是淚:「奴婢早就想來給大人磕頭了,這一日,真是急死奴婢了。」
綠萼笑道:「那你怎麼不早來?我那會兒去粲英宮找你的時候,你就該來了。」
小錢拭淚道:「那會兒奴婢是得空,可是未得婉妃娘娘的准允,奴婢不敢私下來拜見大人。請大人恕罪。」
我笑道:「你做得對。」
小錢道:「後來婉妃娘娘回來聽說大人回宮了,就差奴婢回府去看看老夫人。」
「差你回府?」我一怔,隨即慚愧而又感動,「姐姐知道我提前回宮,怕母親不痛快,這才差你回家探望的。母親還生我的氣么?」
小錢道:「正是。婉妃娘娘命奴婢稟老夫人:『大人回宮,姐妹兩個在一處,又可相互照應了。婉妃娘娘早就盼著大人回去了。』老夫人本來就在佛堂里念經,沒說什麼,奴婢也沒看出如何生氣。只不過,侯府的家人臉色都不大好。」
我嘆息道:「你見到侯爺了么?侯爺怎麼說?」
小錢道:「公子命奴婢轉告婉妃娘娘和大人,家裡的事情都交給他,請兩位姐姐放心。」
我這才鬆了一口氣:「難為你了,母親心裡不痛快,你去一趟侯府恐怕連賞錢也沒討到吧。」
小錢笑道:「大人說哪裡話?大人離宮前,給了奴婢那麼多賞錢,奴婢在宮裡,一輩子也花不掉。」
綠萼見狀忙逗趣道:「好呀,既然花不掉,就給我吧。老實告訴你,咱們姑娘在青州是漫天撒錢的活菩薩,這兩年著實虧了不少。你若忠心,就把你的積蓄拿出來,讓我替你保管著。如何?」
小錢並無一絲難色:「奴婢既來了,從此還在大人身邊服侍。至於錢財,自然照老規矩,都給綠萼姑娘打理。」綠萼和銀杏相視一眼,都笑了起來。
我笑道:「別聽綠萼瞎說。賞給你的就是你的,你若差事辦得好,還有賞。」說著細細打量他的面色,「你的傷都好了么?這兩年過得好么?」
小錢忙道:「奴婢的傷早就好了,當年虧得有李大人在,鞭子抽在身上,都是回了力氣的,不然骨頭都打斷了。如今也就是留下些疤痕,不礙事。婉妃娘娘待奴婢很好,奴婢受之有愧。」
「是我連累你們……」想起父親挨了銅鞭的慘狀,心頭一痛,說不下去。
小錢忙道:「大人這句『連累』,奴婢擔當不起。芳馨姑姑早就告訴過奴婢,無論經受什麼,都是奴婢分屬應當的。為了大人,都要咬牙挺著。」
鼻子里的酸氣直衝腦府,眼前頓時模糊:「我們都在,只有姑姑……」眾人都低頭不言,綠萼掏出了帕子,一面擦眼淚一面瞪著小錢。我連忙轉了話題,勉強笑道:「這兩年姐姐究竟怎樣?我才剛在粲英宮聽說姐姐難產?」
小錢忙道:「是。那一日忽然胎動就要生了,偏偏老夫人在青州,公子也不能進宮。娘娘獨自一個痛得厲害。幸好有黃姑姑在,娘娘這才能平安誕下小公主。黃姑姑曾經給夷思皇後接生,又給苗佳人接生,技藝甚好,加之娘娘已經生過兩胎,所以倒並沒吃太多的苦,只是剛開始有些害怕罷了。」
我愈加慚愧:「是我不好,明明答應了要陪在她身邊看她生下孩子,終究還是出宮了。姐姐怨我,也是應該的。」
小錢道:「娘娘並未怨大人,娘娘還一直說,大人心中有說不出來的苦,還勸老夫人一定要體諒呢。」見我呆住,又道,「婉妃娘娘是個極其心善的人,否則也不會待奴婢這樣好。奴婢一回宮,娘娘就打發奴婢過來,臨行前還頗多賞賜。」
我嘆道:「這兩年陛下待姐姐好么?」
小錢道:「幾個嬪妃之中,就數娘娘所出最多,自然是最得寵的。」
我又道:「我回宮,她真的不怪我么?」
小錢笑道:「大人回宮,娘娘只有高興的。再說,陛下這個身子……還吃什麼飛醋?」
我自覺固執和矯情,笑嘆:「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是了,我出宮前交代給你的事,辦得如何了?」
小錢道:「李演卧病在床,每日請醫用藥,樣樣要人伺候。幾個內阜院過去的內侍,早就不耐煩服侍他了,各個能躲就躲,能賴就賴。」
綠萼忍不住道:「服侍一個重病的老都知,又有什麼前途?換作誰,都不耐煩。」
小錢笑道:「可不是么?若使錢呢,就好一些,若哪一日沒有使錢,就要看他們的臉色。」
李演本該出宮去養老。我嘆道:「這又何苦?」
小錢道:「依奴婢看,李演應該出去買個大宅子和幾個奴婢,憑聖上的賞賜和這些年的積蓄,恐怕要省心得多。奴婢不明白,他為何非要留在宮裡。」
李演與我有殺父之仇,他心知肚明。留在宮裡,留在皇帝的身邊,才最安全。我冷笑道:「我讓你安排的人呢?」綠萼對我當年的安排並不知情,雖然好奇,卻不敢再插話。
小錢愈加恭敬:「當年李演依靠慧貴嬪,也是為了老境安穩。慧貴嬪倒也知恩圖報,每個月沒少給養老月例,也專門撥了幾個人服侍他。雖然都不用心,可這也怨不著慧貴嬪。大人早早命奴婢安排下一個人,當真遠見。如今奴婢安排的這個小任在那幾個人裡面是最用心的,多虧了他,李演才活到今日,如今是一刻也離不開他了。」
我點一點頭道:「你給了小任多少銀子?」
小錢道:「大人離宮之前,奴婢是先給了五十兩,說是將來無論李演在不在宮裡養老,這銀子都送給他了。待他去了李演身邊,奴婢又足足補了他三百兩。」
綠萼終於忍不住道:「這麼多!」
我讚許道:「無妨。他要安心留在宮裡養老,我就成全他。他能安安分分地養病,我也心安。」
綠萼不解道:「可是為什麼要花這麼一大筆銀子?姑娘和李公公也並無深交。」
小錢像是回答她,又像是自說自話:「因小任服侍得好,李演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驚擾聖上和慧貴嬪。更何況……」他的眸中泛出冷光,「這幾個人把他團團圍住,他還上哪兒去說呢?」
我淡淡道:「暫且不要告訴他小任是我派去的。若小任還需要錢,就再給他。」
小錢道:「這些年斷斷續續也給了五百兩了,怕他一輩子也花不掉。李演統共也沒幾天了,小任與奴婢好歹還有些交情,不好意思再問奴婢要錢的。」
我笑道:「既如此,這件事一了,想辦法把他調到漱玉齋來。漱玉齋正少這樣辦事利索,又心思通明的人。」
小錢笑道:「奴婢也正想求大人,想不到大人就先說了。小任說,大人做了好事,還不讓李演知道,是個大好人。他是一定要來服侍大人的。」
我冷哼一聲,微笑道:「希望老天『食功不食志』『有功於子,可食而食之矣』[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