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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3章 女帝師四(57)

  皇帝懶懶道:「朕還有三個兒子,他們長大了未必不如弘陽忠孝仁義,未必不如他功業大。朕看……」他接過薄胎白瓷葯碗,暗褐色的葯湯成半片蔭翳,「三皇子曄就很好。」


  封羽微笑道:「三皇子曄母昱貴妃,清貴有德,立皇子曄,想來群臣並無異議。只是不論皇上喜歡哪一位皇子,還請早立為好。」


  皇帝苦得皺起眉頭,咂了咂嘴,無言可答。於是他轉頭問我:「朱大人,你說呢?」


  我慢慢放下硃砂筆,彷彿很沉重似的。硃砂墨沁滿毫毛之間的每一絲空隙,像天然而然、無所不在的法統和皇權,把人心漲得飽滿而無所適從。然而許多人不明白,「親疏因其強弱,服叛在其盛衰」[221]「聚則萬乘,散則獨夫,朝作股肱,暮為仇敵」[222],如何維持與延續,盡在這支禿筆所揮的方寸之間。如今我日日握著它,運轉如意。


  我站起身,不慌不忙道:「微臣不敢妄言政事。」


  皇帝笑道:「你在青州可不是這樣說的。」


  我欠身道:「小小青州,怎同紫闕?微臣已言盡於荒野,盡隨彌河水而去。伏請聖躬獨裁。」


  皇帝淡淡一笑,將葯一飲而盡:「罷了,那就擬冊皇太子詔書來看。」


  我和封羽都知道,遲早會有這一日,因此也不如何驚異,甚至懶怠抬眼相視。他依舊低眉順目,我又拿起了硃砂筆。封羽更像怕他忽然變卦似的,忙長聲道:「微臣遵旨。微臣這便回中書擬詔,微臣告退。」皇帝疲憊似的合上雙眼,沒有理會封羽。封羽這才看了我一眼,躬身退了出去。


  我照舊拿起一本奏疏,一目十行地讀完,卻發現自己什麼也不記得。只得集中精神,從頭看起。我還算鎮定,那些字卻先歡快地飛了起來,浮光掠影地在我眼前一掃而過。我執筆的手依舊寧定,只是不敢抬頭,不願皇帝看到自我心中滿溢而出的喜悅目光。


  雖是不動聲色,長久的沉默亦能讓他覺出不尋常。我正要開口稟告,忽聽皇帝吟道:「『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翼以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又可奈何!雖有矰繳,尚安所施!』」說著深深長嘆,「果然『羽翼已成,難動矣』。」


  我淡然道:「殿下有人望,新君有威望,宗廟社稷才能後繼有人。」


  皇帝哼了一聲:「這都要多虧你。你是他的侍讀,你把他教得很好。」若在平常,這話無疑已含了八分疑慮兩分殺機,此時聽來,不過是強弩之末的喑啞鏑鳴。


  我不理會,只淡淡道:「難道陛下不想立弘陽郡王殿下么?」


  皇帝道:「你日日在朕的身邊,朕想不想,你不知道?」


  我微微沉吟,起身離座,深深拜下:「古人云:『患為之者不必知,知之者不得為』[223]。陛下知之亦為之,實後宮之福、群臣之福、社稷之福,更是天下萬民之福。」


  「起來。朕……並非不願立弘陽郡王。」見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灰黃的臉上洇出黯淡的紅,有被看穿的慌亂和赧然,「弘陽忠孝賢良,你這個侍讀有功,你想朕如何賞你?」


  我笑道:「陛下早已經獎賞過了。」


  皇帝一怔:「幾時?」


  我笑道:「咸平十三年春天,陛下親口說微臣的侍讀做得好,將微臣由女史升為女校,後來便命微臣去文瀾閣校書。難道陛下不記得了?」


  皇帝的指尖點在額角,笑嘆:「你不說,朕險些忘記了。一晃也有好些年了。朕來問你,你是什麼時候下定決心,一心一意扶他到太子之位的?」


  他的口吻是不經意而充滿柔情,卻又讓人不寒而慄。若認真說起來,大約是廢后之前,皇帝去長寧宮陪伴高曜堆雪人的那一日。也許更早,徐嘉秬和紅葉溺死在文瀾閣的那一日。我已經記不清楚了。又或者,是我入宮那一日。不,也許我根本不必下決心,因我此生的目的,就是為了高曜。我不慌不忙,再一次拜下:「微臣只是盡侍讀的本分,不敢冀望非分之福。」


  皇帝笑道:「朕不信。你實話實說,朕絕不怪罪。起來回話。」


  我並沒有起身,而是對著御案的桌角微微出神,語氣亦真亦幻:「微臣一入宮,便立志好生輔佐弘陽郡王殿下。」


  「一入宮?」


  「是。微臣入宮時,殿下是皇后之子。既是嫡子,做太子不是名正言順么?」


  皇帝的病弱和恍惚已經掩飾不住他深藏多年的愧意:「是了,這宮裡也曾有皇后和嫡子。」說著再度合上雙眼,嘆道,「朕累了,今日不聽政了。你退下吧。」


  我忙道:「陛下,還有兩封災異急報沒有處理。」


  皇帝虛弱地一笑:「災異急報,你又不是沒處理過,你自己瞧著辦吧。」


  雖然朝中處理災異是有成例的,但是沒有皇帝在御書房,我不敢動筆。等到他用過午膳,我又去求見,那時他正欲更衣午睡,不得已方寢殿召見。


  寢殿燥熱,葯香和龍腦香混成一團。皇帝的聲音透過重重簾幕,嗡嗡地空響:「之前處理過那麼多地方災異,該派人的派人,該派糧的派糧,該革職的革職,這還要朕再教你么?」


  我堅持求見,無非是為了等他這一句話,以示不敢自專:「是。微臣領旨,微臣告退。」於是躬身退到寢殿門口,正要轉身離去,忽聽他道:「且慢……」


  我忙站住了:「微臣在。陛下要微臣將這兩封奏報複述一遍么?」


  紗幕微微起伏,他坐在龍榻邊,似乎擺了擺手,彎著腰撐住床沿久久不動。好一會兒,他才懶懶道:「災異是丞相的事。此事你不必批複,交還給中書便是。別忘了命人謄抄一份,送給蘇參知。」


  我先是一怔,隨即震驚,雙手一抖,兩封奏疏都掉在了地上。幸而腳下是綿軟的地毯,奏章如枯葉落地,微塵不起。原來,他竟是這般不情願。我極力抑制住不平的口吻:「微臣遵旨。」


  皇帝又道:「以後除卻反叛用兵這等大事,你只管自己先回了,得空再說給朕聽。」


  我應了,然而等了許久也不見他再說話。忽見小簡無聲無息掀了簾幕出來,低低道:「朱大人,陛下已經午歇了,您也回去歇一會兒吧。」


  從儀元殿出來,我險些一腳踩在門檻上。綠萼忙扶住我,打量我的面色:「姑娘剛才進去的時候還好好的,這是怎麼了?」


  午後的暖風吹得我背後發寒,我微微一顫,恍惚道:「他們要辭官了。」


  綠萼更是不解:「誰要辭官?」


  我嘆道:「沒有誰……」見綠萼面有憂色,遂笑道,「陛下午後叫了師廣日來彈琴,咱們就好生在漱玉齋歇息半日。明天休沐,也該回家看望母親和弟弟了。」


  白日驕陽似火,半夜竟然落了幾點雨。早晨啟窗一瞧,陰雲壓頂,涼風緊貼在胸前,有些透不過氣。噗的一聲,綠萼一早穿好的茉莉小花環從妝台上滾落在地。我俯身拾起,茉莉花落了一地。


  綠萼忙關了窗道:「今天倒不那麼熱,正好出宮去。」見我綰著發梢出神,又道,「要回家去,姑娘該高興些才是。」


  我撫胸道:「不知怎的,心有些慌。」


  綠萼笑道:「姑娘是近鄉情怯吧。」自從回京后與母親不歡而散,半年中不過回府兩次,母親一直淡淡的。若說「近鄉情怯」,倒也不算錯。


  我踢去地上的碎花,嘆息道:「就說宮裡還有要事,早去早回吧。」


  車馬到了侯府正門,遠遠只見八個家奴相對垂手恭立,鴉雀無聲。綠萼笑道:「這也奇了,從來沒見他們站得這樣好的。」馬車再近些,忽見朱雲從石獅子後面跳了出來,笑吟吟地迎了上來。


  綠萼道:「怨不得站得這樣好,原來公子盯著呢。」


  朱雲從未站在正門口親自迎候過我。我一面扶著他的手下車,一面笑道:「今日這樣有閑情,竟親自在門口等我?」


  朱雲笑道:「我一是來迎接二姐,二是有些要緊的事情要告訴二姐。」


  我笑道:「何必這樣忙,等我見了母親再說不遲。」


  朱雲道:「本來我也是這樣想的,可是細想之下,等二姐進了這個門,便不由我說了算。見了母親,就更來不及了。」


  我笑道:「如此鄭重?究竟何事?」


  朱雲將我引到石獅子后,命綠萼和小廝都退了下去:「是這樣的。母親近來常去白雲庵,和一個叫作明虛的姑子很談得來,於是帶回家供養,常日深談佛理。」


  「母親常日無事,這也不稀奇。只是這個明虛是什麼來歷,須得打聽清楚。」


  「母親說,明虛是在白雲庵掛單的姑子。」


  「有度牒么?」


  朱雲微微冷笑:「她的度牒是咸平三年所授,但我去祠部郎中毛大人那裡查過了,咸平三年的應給度牒的名額中,並沒有叫作明虛的姑子的。」


  綠萼和銀杏默然恭立,侍衛森列車駕兩旁,風掠過皮甲有沉悶的聲響。我的聲音亦被吹散了:「雲弟,你很小心。」


  朱雲慨然道:「自從父親去世,二姐又一再囑咐,我如何能不小心看管這個家?」


  我笑道:「如此看來,這本度牒是偽造的。可是當年為了逃避賦役,當野和尚、野姑子的也很多。況且當年朝廷為了籌集軍費,也曾把空白度牒拿去賣了不少。」


  朱雲道:「我明白,有度牒的未必是真尼姑,沒度牒也未必是假尼姑。只是野和尚、野尼姑,朝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罷了,可是偽造度牒……二姐當知道偽造文書印紋是個什麼罪。」


  我頷首道:「輕則流放,重則殺頭。這個明虛若沒有度牒也就罷了,偽造度牒,當真居心叵測。」


  朱雲笑道:「二姐這個『居心叵測』用得好,分明是為了取信於母親。我在佛堂外,親耳聽見她對母親說,母親有大富大貴之相,命里註定先賤后貴,且貴不可言。」


  我不禁笑道:「我們一家先賤后貴,全天下都知道,何用明虛來看相?那母親是如何作答的?」


  朱雲道:「母親說,長姐是皇妃,我們一家本就富貴已極。明虛卻道,長姐雖是皇妃,寵卻寵矣,貴不盡然,母親的貴全因二姐而來。」


  我微微冷笑:「我?」


  「可不是么?」朱雲兩手一攤,「唉,倒顯得我這個獨子是可有可無的。」


  我不禁在他手心裡拍了一下:「你明知道她不懷好意,還信她胡說?」


  朱雲笑道:「我自然不信她。二姐今日回來,母親肯定會讓二姐去見一見那個明虛。我已將事情都告訴二姐了,如何戳穿那個明虛,就看二姐的了。」


  我在他肩頭戳了一記,冷哼道:「你很幸災樂禍。」


  朱雲肩膀微斜,我這一指如戳在水中。他笑嘻嘻道:「我在朝中早就聽人說,二姐一言以黜,一言以擢。大人們都想要結識二姐,巴結二姐,連我也沾了不少光。明虛一個野尼姑,自然不在話下。」


  我拂袖道:「誰耐煩和她周旋,我先回宮了。」說罷轉身欲行。


  朱雲忙拉住我的袖子道:「二姐就這樣回去了?母親問起來我怎麼答?」


  我拂開他的手,佯為作色:「我知道,你不想當著母親的面戳穿明虛,讓母親難堪。我呢,也不是不想代你做這件事,反正我在母親眼中已經是個惡人了。只是……」我嘆息,口氣轉而慶幸,「這是性命攸關的事情,千萬馬虎不得。」


  朱雲一怔,愕然道:「不就是一個騙子姑子么?何至於性命攸關?」


  我淡淡道:「當年李淵的功臣裴寂,先是聽了沙門法雅的妖言而不上報唐太宗,后又有一個狂人稱『裴公有天分』,裴寂很害怕,更不敢上報,於是命家奴恭命殺了這個狂人。後來恭命背叛裴寂,便將此事報知朝廷。唐太宗大怒,羅列了四條罪,『位為三公而與妖人法雅親密,罪一也;事發之後,乃負氣憤怒,稱國家有天下,是我所謀,罪二也;妖人言其有天分,匿而不奏,罪三也;陰行殺戮以滅口,罪四也』[224]。裴寂最後被流放去了靜州。」


  朱雲瞪著眼:「二姐……」


  我又道:「這是遠的,便說近的,咸平十八年西北天子氣之事你還記得么?你應當知道,皇帝忌諱這些事。覆轍之戒,不可不鑒。」


  「二姐的意思是……」


  「我見那個明虛不打緊,若她口吐妖言誑語,也說一句『女錄有天分』之類的話,我是告訴聖上還是不告訴聖上?是殺了她還是由著她造謠生事?豈非進退兩難?」


  朱雲恍然:「二姐所言有理。」又有些不甘心,「只是一場好戲竟看不到了。」


  我笑道:「明知是試探與陷害,就不要往裡踩了,小心玩火自焚。皇帝治罪的時候,可不管這個明虛的度牒是真是假,她是真尼姑還是野尼姑。」說罷抬高了手拍一拍他堅實的右肩,「我回宮去了,你自己想法子和母親說吧。」


  朱雲焦急喚道:「二姐——」


  我笑道:「這一次要多謝你,若不是你小心行事,我說不定便著道了。你想法子把她趕走便是了,可以悄悄的,也可以大張旗鼓,只是別讓母親難堪便是了。」說罷跳上車,逃跑一樣的離開了侯府。朱雲狠狠拍著石獅子的腦袋,恨聲道:「若讓我查到是誰在害我們家,必要把他戳個透明窟窿!」


  綠萼放下窗帘,面有憂色:「公子好像很生氣。姑娘為什麼不進去?」


  我握緊了拳,嘆道:「家裡布滿了地雷,進去就要粉身碎骨,我可不敢。」不待綠萼再開口,我便問銀杏道,「這些日子我一直忘記了問你,沐芳和采衣如何了?」


  銀杏小心翼翼道:「采衣因得姑娘青目,漱玉齋的人都巴結她,反倒是沐芳,很不得意。不過她終究也不敢說什麼。」


  我冷笑道:「敵人都踩到我侯府的門口來了,我也沒必要再容忍。你去和采衣好好說說這個道理,讓她想法子把沐芳趕出漱玉齋。要曉以大義,更要分析利弊。」


  銀杏不敢怠慢,恭謹道:「奴婢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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