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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5章 女帝師四(59)

  我悲喜交加,起身握緊她的手,含淚道:「好,好……等我也出宮了,咱們又可在一處了。」


  穎妃笑道:「姐姐才進宮來,如何會出宮?待新君登基,就更離不開姐姐了。」


  我淡淡一笑:「弘陽郡王殿下已經不再需要我了,他登基以後自有賢臣輔佐。出宮后,我想去遊山玩水,河北路,西北路,王化所到之處,我都想去。」


  穎嬪也不禁嚮往:「那曾經是北燕和西夏的土地。我若得閑,也想和姐姐一道去,只是……」


  我忙道:「和宮裡相比,哪裡不是自由的?妹妹想去,不論多久,我都等著妹妹一道去。」


  穎嬪感激道:「多謝姐姐。」說罷低了頭,終於落下淚來,「玉機姐姐,這實在是這麼多年來,除了那未出世的孩子,他所能給我最好的賞賜了。」


  淚滴溫暖,凝聚著從頭再來的希望和等待。可不是么?周貴妃走了,那宮外的自由這也是高思諺一直想得到的賞賜。


  中秋之夜,月朗星稀,皇城的夜空,永遠帶著被燈光浸染過的紅褐色。今晚有宮宴。我站在窗前漫不經心地往唇上點胭脂,胭脂在月光下失了顏色,不知不覺點了好幾層,還嫌不夠。


  忽見銀杏嬌俏的面孔出現在菱花鏡中,笑嘻嘻道:「姑娘擦個胭脂也要發獃,還是讓奴婢來吧。」說罷走到我面前,眨一眨眼睛,咦了一聲,「原來姑娘上了厚厚的胭脂,也很美。姑娘就這樣去前面,定然不輸婉妃娘娘。」


  我忙抓了一條濕巾,要把胭脂抹去,銀杏攔住我的腕,不由分說道:「姑娘就這樣去。」沒等我說話,她已經把菱花鏡和胭脂盒子都收走了。


  綠萼在我身後咯咯笑道:「整個漱玉齋里,也只有銀杏不知天高地厚敢支使姑娘了。」


  銀杏笑道:「綠萼姐姐不是在下面收拾物事么?怎麼上來了?」


  綠萼屈一屈膝,微笑道:「啟稟姑娘,熙平長公主殿下來了,已經在玉茗堂等候了。」


  我一怔,精緻濃艷的妝容在鏡中顯得分外驚愕:「什麼?」


  綠萼道:「熙平長公主殿下來了,已經在玉茗堂等候了。」自我回京,還從未見過熙平。聽綠萼稟告,我才記起,似乎端午宮宴時,我也沒有看見她進宮請安。


  我不該忘記的,竟被我刻意忘了個乾淨。


  熙平端坐在上首,慧珠在她身後侍立。一身水紅地五彩雛菊紋曳地長衣,裙裾漫鋪,似開了一地繁花。赤金點翠的頭面,光華燦爛,鬢邊兩道金絲流蘇,漾起迷濛流輝。金輝花色中,胭脂如酒。即便妝容再無懈可擊,雙頰和眼皮的浮腫仍顯出病中的頑固。


  我大吃一驚,竟忘記了行禮:「殿下病了?」


  熙平微微一笑道:「人老了,就是容易生病。」說著眸光流轉,上下打量。我穿一件茜色織金簇花窄袖長衣,用七彩多寶環束髮,左右各簪一支鎦金步搖。雖非真金,因是新打的,倒比赤金還要光亮幾分。我有些不好意思,連忙行了一禮。熙平笑道:「在孤面前,何須多禮?玉機的面色倒好,又威嚴又華貴。整整十年,也算熬出頭了。」


  我心中一酸,問道:「殿下的病……太醫究竟怎麼說?」


  慧珠道:「殿下從四月病到如今,若非如此,早就能與大人相見了。今日若不是有要事,也不會進宮飲宴。殿下是不能多吃油鹽的。」


  我微微發酸的心頓時警覺起來:「是玉機疏忽了,回京至今也沒去向殿下請安,倒勞煩殿下先來漱玉齋。」


  熙平淡淡一笑;「如今天下的大事都掌握在玉機的手中,何暇想起舊居?是了,你們一家住過的西院,孤至今還留著。」


  我親自奉了茶,道:「玉機慚愧。不知殿下此來有何見教?」


  熙平笑道:「一會兒就要開宴了,孤便開門見山,長話短說。孤聽聞聖上已經讓中書擬旨,立弘陽郡王為太子了?」


  我淡淡道:「殿下當知道,台省中語,不可說。」


  熙平秀眉一擰,厚重的眼皮雖遮去一半銳利的目光,仍刺得我心中一跳。她堅持問道:「是不是?」


  我嘆道:「殿下更應該知道,弘陽郡王年長功高。」


  熙平默然片刻,眸中沁出笑意:「那就好。孤沒有別的願望,只想在臨死前,看到孤的柔桑順順噹噹地做上皇后。」


  我知道,在她的心目中,柔桑做皇后遠比高曜做太子重要。後者不過是前者的墊腳石。我微一冷笑:「倘若聖上將別人許配給了弘陽郡王,殿下當如何是好?」


  熙平道:「當年你離府的時候,曾許下誓言,孤不會忘記你的忠心,所以孤不擔心這個。」


  我的誓言——今生今世,永為驅策。若她不提起,我幾乎要不記得了。原來數月的得意,就能讓人忘記過往。熙平再度點醒了我,她來得恰到好處。我嘆道:「柔桑縣主似乎不想嫁給弘陽郡王。」


  熙平惋惜道:「孤知道,她喜歡你兄弟。然而你兄弟不是就要迎娶順陽縣主了么?」忽聽絲竹聲起,宮人相請的腳步近了,像近在眼前卻怎麼也想不起的愉悅夢境。熙平起身逼近,我已經聞到她唇齒間濃郁的脂粉香氣。她一字一字,輕言細語,「做皇后,才是柔桑的宿命。」說罷望向南方,現出嚮往而沉醉的神情,「就要開宴了。」


  我站在玉茗堂前目送她遠去,一身金光似散淡的月輝奮力凝聚的意志。她的意志,是安平公主的,亦是芳馨的。


  【第四十三節 人主好惡】


  朱雲做事甚是乾爽利落,中秋剛過,祠部郎中毛克吉和御史公孫朗聯名上書,說:「昔褒姒一女,妖惑幽王,尚致亡國;況天下僧尼,數盈十萬,翦刻繒彩,裝束泥人,而為厭魅,迷惑萬姓者乎!」「向國遭寇難,祠部鬻度牒以佐軍餉之急。今諸僧附會宰相,對朝讒毀;諸尼依託妃主,潛行謗讟。乞裁損僧尼,稍去剃度之冗。」


  皇帝不想一起身就有一封完整的奏疏要聽,不等我念完,便不耐煩的擺一擺手:「這種事情也要特地念給朕聽?讓祠部去辦便是了。」


  我無聲地合上奏疏,笑意端莊寧靜:「微臣以為,神佛上的事,總是要謹慎一些。」


  皇帝翻著封若水早早放在御案上的奏報,淡淡道:「你是至聖先師的弟子,子不語怪、力、亂、神,你都忘了么?」


  恍惚還在紫藤花下,他質問我:「你殿上應對,說的是禮樂之不能,刑法之當行,可見你喜好術法刑名之學,怎的今日又說黃老?」日子越久,記得越清楚,「微臣不敢忘。」


  皇帝道:「也罷,已發出去的度牒無法追回,那就從京中開始,好好整頓一下寺觀中沒有度牒的僧道。」停一停,口氣溫然,「朕知道你謹慎小心,不過這種小事,實在不必來問朕。」


  這封奏疏,本就是出自我要驅逐明虛的私心。我並非不能獨斷,我問他,不過是求個放心罷了。慧貴嬪很巧妙,只是她不懂——或許她懂,卻無可奈何——我手中的硃筆能輕易破除她數年的心思,她應該後悔當年太過心急,若肯耐心等兩年,今日在御書房中的,未必不是她。


  幾日後的辰正時分,我在定乾宮正門遇見施哲。微雨後的清秋,天高雲淡。彼此行過禮,我笑道:「這會兒陛下還睡著,大人來得早了,恐怕要站好一會兒。」


  施哲笑道:「不早。做臣子的恭候陛下,是應盡之禮。」


  我笑道:「只是施大人一進宮來,陛下又要頭痛了。」


  施哲望一望高遠幽深的儀元殿,淡淡一笑:「頭不頭痛,要看大人的意思。」


  我聽他話中有話,不禁斂容道:「不知大人有何見教?」


  施哲道:「其實我進宮來,是來尋大人的。大人一言而決,陛下自然不必煩惱。」


  我笑道:「還請大人明示。是了,此處不方便說話,大人請到月華殿飲茶等候。」


  施哲忙道:「不必。」我一怔,他又道,「這裡就好,這裡空曠。」


  當年昌平郡王在月華殿等候皇帝詔見時,小簡私自與昌平郡王交談,險些被趕出內宮做苦役。從此外臣與內官在月華殿中只是沉默。我感念他的細心,又笑自己得意忘形:「大人遠道進宮,若不嫌站著累,玉機願意奉陪。」


  施哲笑道:「那我便長話短說。這些日子祠部與汴城府聯合整頓京中各處寺觀,竟查出許多沒有度牒的僧道。其中有一位叫作明虛的尼姑,是在高淳縣侯府找到的。」


  「是母親將明虛接入府中奉養的,玉機從未見過。」


  「明虛沒有度牒。不過,她若只是沒有度牒也就罷了。她的度牒是偽造的。」


  我佯裝驚奇:「偽造的?偽造文書,罪過可不輕。」


  施哲道:「不錯。」


  「那便按律判決好了。大人專為此事入宮,莫非是有何難處?」


  「正是,明虛為求減罪,主動交代了一件宮闈罪行,是關於朱大人的。」


  我更奇:「何事?」


  施哲道:「明虛說,幾個月前有宮中的老姑姑來尋她,讓她想辦法迷惑住尊府太夫人,待見到大人,便說大人面相貴不可言,有『垂簾』之相。大人如今代掌御書房一切書奏往來,這『垂簾』之說,雖然含糊,卻可說是一記重擊。陛下素來是看重這些。」


  我淡淡道:「我從未見過這個明虛,只管讓她來對質,我不怕。」


  施哲道:「大人固然不怕,可是難道不想知道幕後主使之人么?」


  頭頂的薄雲向東翻卷,像不懈前行的時勢。我就像那片雲,早已翻過那道高牆,滿含臨峰絕頂的淡然無畏:「宮闈秘事,若翻出來,難免驚動陛下。玉機不想生事。」


  施哲頷首道:「若按律處置,妖言惑眾和偽造文書兩條罪,必死無疑。大人竟能如此寬宏大量,息事寧人,哲感佩之至。」


  我笑道:「把宮裡攪鬧得天翻地覆,逼著聖上在兩個女人之間說出個公道,又有什麼意思?」


  施哲道:「聽大人的口吻,似乎知道此人是誰了。」


  我忙道:「玉機失言。」


  施哲道:「人說,『明者遠見於未萌,而知者避危於無形』,看來大人是早有防備了。」


  我笑道:「我本來也不相信這些胡言亂語。所謂『詭誕之士,奇邪之術,君子遠之』[230],自然是要敬而遠之的。」


  施哲道:「看來在下可以不必面見聖上提及此事了。如此,這便告辭了。」


  我目送他向東出了側門,這才踏進定乾宮。皇帝知不知道這件事,我並不在乎。明虛能如此乾淨利落地被處死,這才是我需要的。手中的權力,可以保護自己和家人,父親在天有靈,定會欣慰的。


  回到御書房,只見皇帝已經坐在上首飲茶。行過禮,我笑道:「陛下今日起得倒早。」


  皇帝道:「整日躺在床上,也逃不過喝葯,不如早些起身。剛才你和施哲在談些什麼?」


  我笑道:「陛下都知道了。」


  皇帝道:「你和他就在宮牆下面交談,人來人往的,想不知道都難。」


  我如實道:「祠部在微臣家中查到一個持假度牒的尼姑,原來此人是奉命來陷害微臣的。因關係到宮中的人,所以施大人來進宮稟告。微臣請施大人為了宮中安寧,不要追查下去,所以施大人又出宮去了。」說罷跪了下來,「請陛下恕微臣自作主張。」


  皇帝微微遲疑,隨即笑道:「起來。平氏是一個沒有希望的人,沒有權勢、沒有子嗣、沒有親人、沒有自由。你千萬別去再打她兩銃了。」


  我忙道:「微臣不敢。只是……慧貴嬪不是有五皇子么?怎能說沒有子嗣?」


  皇帝笑道:「睿平郡王成婚多年,膝下只有松陽縣主一個獨女,太后擔心得很。朕想將五皇子高暉繼嗣睿平郡王,將來繼承睿平郡王的爵位——不,是睿親王才對。何況,朕知道沈嬪總是想把她的兒子送給這個,送給那個,朕就成全她。她的孩子一出宮便是親王世子,她也算得償所願了。」


  我暗自發笑,這對沈嬪既算獎賞,也算懲罰吧:「陛下英明。恕微臣斗膽,既然陛下早有主意,要將五皇子殿下出嗣睿王府,當初為何如此縱容慧貴嬪,准允她搶了沈嬪的孩子?」


  皇帝嘆道:「當年江南平家只是造了幾口煉銀子的鍋,就被朕抄家滅族。這刑罰是重了些。可是當時朕正缺軍餉,這是朕對不起她的地方。」說著笑吟吟地看著我,「何況,就算朕再縱容她,日後她不都要瞧著你的臉色行事么?」


  我忙又跪了下來:「微臣不敢。」


  皇帝一指書架上新拿進來的奏疏,微微一笑道:「到了那個時候,沒有敢不敢,只有想不想。朕知道你不想,否則那尼姑的事,哪怕不是她做的,你也可置她於死地。是不是?」


  一轉眼,皇上命中書擬詔已經有十幾日了。兩相已經辭官,詔書卻遲遲不發。我固然有些著急,可宰相和中書省比我更急。他們奉旨修改詔書已經有五六次,皇帝一條批註也沒有,只是發還重擬。新宰相白子琪每一次面見皇帝說起冊太子詔書的事,離去時背後的衣裳都沁著點點冷汗,殿外的涼風一吹,化成了霜。如今朝中只有他一個宰相,自然要承受封羽和蘇令雙倍的壓力。


  這一日清晨,我和綠萼剛剛踏進儀元殿,便見小書房門口侍立的少女上前道:「朱大人萬安。」我認得她,是封若水的貼身丫頭白露。


  我笑道:「白露姑娘怎麼不在裡面服侍封大人?」


  白露道:「我們姑娘有些要緊事情要請教大人,還請大人屈尊移步小書房。」


  封若水與我終日隔壁而坐,卻甚少交談。共事大半年,我熟悉她的字跡文體多過她的容貌身段。今日特請我進小書房計議,定是事出非常。


  小書房內案幾書架儼然,與我離開時並無兩樣。只有門口花架子上的兩柄雙管銃換成了兩盆名貴的綠菊,與略顯昏暗的小書房渾然一體,又別有生機。自芯向外,由碧綠而白綠,像一片上好的緞子倔強地跳了絲,悖忸而舒展。


  封若水起身迎接。彼此見過禮,我感慨道:「好些年沒來這小書房了。」


  封若水一身月白地緗色雛菊紋舊衣,雛菊被洗得發白,襯得她的面色微微發青。她笑道:「所謂『吞舟之魚,不游枝流;鴻鵠高飛,不集汙池』[231],姐姐自然有更大的去處和抱負。」無論如何緊急,都要好整以暇地恭維一番,也可算作文人的通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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