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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3章 女帝師五(18)

  我笑道:「昨日與兄弟起了些口角,他賭氣跑了,今日卻又來這裡撞我。有這般費力的工夫,為何昨日不肯好好說話。」


  採薇笑道:「姐姐的兄弟用慣火器的,脾性自然也烈些。」說著望了望天色,「既然姐姐有事,那妹妹便先回城去了。」我也不虛留她,於是親自送她到官道,看她上了車,這才迴轉。


  天已經全黑了。我和銀杏一人提了一盞風燈,踏著永遠也追不上的黯淡光暈深一腳淺一腳。我問道:「朱云何時有這樣好的脾性?竟巴巴地來這裡等我。」


  銀杏嘻嘻笑道:「姑娘當真以為是公子?這是奴婢編出來把泰寧君哄走的。」


  雖然在我意料之中,畢竟還是有些失望。「我說呢,他哪裡識得那麼名貴的器物,竟還能拿出來用。那舊屋裡的人究竟是誰,莫非是哪家的夫人攔著我送禮?」


  銀杏道:「姑娘且猜猜。」


  我駐足:「在白雲庵參了半日禪,回來還要和你打啞謎。你再不說,我也不去了。」


  銀杏忙道:「姑娘別生氣,奴婢說就是了。是信王殿下。」


  我愕然:「是他?」


  銀杏道:「信王殿下說他今日出遊,路過仁和屯,就進來拜祭一番。不想姑娘也來了,當真是巧。」


  我冷哼一聲,轉過身去:「帶著這麼名貴的器物路過仁和屯。真是巧。」


  銀杏急了:「姑娘莫非不想見殿下么?」


  我疲憊已極,加之腹中空空,身上也漸漸冷起來:「我要回府歇息了。」


  銀杏道:「姑娘,便見一面又如何呢?」


  我嘆道:「我和信王之間早已無話可說。你代我去見他,就說我多謝他對父親和姑姑的心意,改日一定去王府拜見信王妃。我在車裡等你,你快去快回。」說罷疾步而行。銀杏無奈,只得去了。


  夜風撲在臉上,連腦府深處都是冷的。這樣埋頭疾行,就好像我不堪的前半生,不能回頭,亦無前路可望。既已陌路,就該不聞不問,讓我靜靜走完這條死路。


  走出百來步,忽聽身後響起一陣馬蹄聲和鑾鈴聲。有人騎馬追了上來,遠遠停住。他下了馬,朗聲道:「君侯留步。」


  七年不聞,高暘的聲音亦變得厚重而蒼涼。我只得轉身行禮:「玉機拜見信王殿下。」


  高暘早已過而立之年,西南的戰事與瘴氣,在他臉上留下金石一般硬朗堅冷的痕迹。一張臉清癯骨瘦,偏偏笑意柔和,帶著數度穿越生死的淡然無畏。一身白綠衣衫,整個人都灰濛濛的,像一竿偷生的枯竹。初見的一剎那,我的確有些認不出他了。七年間,我們都老了。


  高暘還了一禮,笑道:「做了君侯,便變得這般無情。明知故人就在故居盤桓,竟不肯現身相見。」


  我淡淡道:「殿下恕罪。天黑了,該早些回城才是。」


  高暘笑道:「也是。那孤送一送君侯。」說罷親自牽著馬上前幾步,伸手請我先行。


  我只得低了頭與他並肩前行。我一路默然,不肯先開口說話。鑾鈴細細,馬蹄悠悠,就像那一夜在汴河邊偶然相遇。年少時的情義,會隨時間散去。待彼此容顏凋零,曾經以為是久別重逢,其實不過是陌路相識。相見爭如不見。


  眼見村口的車馬已隱隱可見,高暘這才道:「孤與君侯,自舊年在汴河邊一別,已有七年未曾相見。君侯一切可好?」


  「多謝殿下記掛,玉機一切都好。不知太妃是否無恙?啟姐姐和安定縣主都好么?」


  「托君侯的福,一切都好。春兒舊年在西南又生一女,陛下賜號安寧。」我忽然想起,高暘早年在桂陽時,曾與一個叫作智妃的女子生下一子。后智妃病死,那孩子便養在啟春膝下。屈指一算,那孩子也該有八九歲了。不知不覺間,他也是妻妾成群、兒女成雙了。真好,總算沒有像我一般,蹉跎半生。


  我笑道:「恭喜殿下。」


  高暘卻不以為然:「孟子云:『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也。』[43]孤所踐,亦不過眾生常道,無可悲喜。」


  我本想反駁兩句,客套兩句,再寬慰兩句。誰知話到嘴邊只剩淡淡的幾個字:「無可悲喜?也是呢。」


  【第十三節 如有王者】


  走出村口,車夫和家中幾個小廝早已套好車馬等著我了。又是一陣長久的靜默,漆黑的風把車前的羊角燈吹出一線冷煙,寒意自骨髓散入肌膚。我周身一顫。


  高暘忙從掛在馬鞍左側的包袱中取出一席黑氈斗篷,舒臂欲為我披上。我下意識地格開他的右臂,道:「殿下不必費心。」因這些年隨劉鉅學過三招兩式,這一下用力過猛,竟令他的右臂甩開半尺,斗篷飄落在地。高暘頗為意外,呆了好一會兒才無奈地拾起斗篷。


  他輕輕撣去塵土,垂目苦笑:「這五年不在京中做官,君侯的脾氣和力氣都見長。」


  我忙道:「殿下恕罪。」又退步行禮,「玉機這便告辭了。」


  高暘忽然伸臂攔住我,冷笑道:「孤不明白。七年前孤與君侯在汴河上說話的時候還相安無事,久別重逢,當高興才是。君侯因何冷淡至此?」


  銀杏和跟隨高暘的幾個小廝遠遠地站在岔路口,各自提著燈焦急等候,安靜得不知所措。我的口氣微涼:「玉機不過循禮罷了。」


  高暘冷笑道:「禮?堂堂新平郡侯也要循禮行事么?」


  京中盛傳新平郡侯將要嫁給一個江湖浪子,種種猜測不堪入耳。不想連高暘也來嘲諷我,我既覺失望,又感哀涼:「殿下此言何意?」


  高暘的目光並無閃避:「所謂『循禮』,無非是說,孤已有妻兒,不當再與君侯多親近。只是七年前孤便已有妻兒了,那時君侯為何肯冒死將孤從黃門獄中救出來,為何與孤在汴河上長談?當年天子氣之事,君侯為救昌王險些病死,又費心周旋於先帝父子之間,為此流言鼎沸,至今不熄。好容易到今時今日,君侯再不必畏懼人言,倒說要循禮?究竟是何道理?」


  我揚眸坦然道:「當年有幸為殿下略效綿力,是受熙平大長公主所託。再者,舍弟感慕殿下的恩情,也曾囑咐過玉機,一定要儘力搭救。與殿下在汴河上長談,是因為殿下問也不問便上了船,玉機正是循禮,才沒有無禮驅趕。至於昌王,玉機沒有這樣大的本事救他,是太后——」


  高暘哈哈一笑:「你當真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芳馨是怎麼死的?你身邊的錢挺是如何重傷的?當年你在含光殿抗旨,在雨中跪了一夜,險些病死,難道都忘記了?你敢說,你抗旨不是為了於錦素和苗氏?!你若循禮,又何必將自己置於瓜田李下的境地,一力承擔他所有的怒氣?!」


  為昌平郡王抗旨的內情,除了綠萼和小錢,我再沒有向第三個人提起。我頗為震驚:「殿下是如何知曉此事的?」


  高暘道:「你不必理會我是如何知道的。旁人不知道你的苦,難道我也不知?七年了,你我好容易才能見一面,你竟要與我『循禮』?當真好笑!」說罷迫近一步,「你今日這般,究竟是為何?孤要知道實情!」


  心中驀然酸軟。我的風光與榮耀,上至母親,下直府中洒掃的仆庸,哪怕是我的仇敵,都可分享一二。然而我的艱辛、苦楚、煎熬與骯髒,除卻父親與芳馨,也只有眼前之人,才明白些許。燈光灑亮裙角,不想這幽寒的初冬之夜,還有這樣一捧溫暖的火光。


  我嘆道:「殿下要聽實情,也無不可。五年前啟姐姐來瞧我,勸玉機嫁入王府,玉機沒有應承。啟姐姐性子雖直爽,心思卻深。我與她多年情分,實不忍她猜度與傷懷。故此殿下與玉機還是不見為好。」


  高暘甚是詫異,不禁擰起了眉頭:「竟有此事?!」


  我亦愕然:「難道殿下不知?」


  高暘道:「孤並不知曉此事。春兒竟然——」


  我嘆道:「事過境遷,不提也罷。玉機告辭了。」說罷行了一禮,頭也不回地登車遠去。


  車行了許久,也沒有聽見馬蹄聲和鸞鈴聲。銀杏撥開紗簾,筆直一線黑暗衝破眼帘。銀杏嘆道:「信王殿下是不準備回城了么?」


  我不理會她,只問道:「我與泰寧君去白雲庵的事情,是誰多口告訴了信王?」


  銀杏眸光一顫,笑容有些僵硬:「姑娘說笑了。咱們府里的人怎麼能和信王殿下說上話?想來是公子來問,他們才說的。」


  我冷冷道:「那便回去查清楚是誰和朱雲說了這些話,罰他半年的月例,永遠不許他進二門。」


  銀杏倒吸一口涼氣:「為了這樣一件小事,姑娘何至於生這麼大的氣?姑娘對奴婢們從來不曾如此嚴厲。罰半年的月例,還教人怎麼活?」


  我哼了一聲:「我就是太寬和了,他們才敢如此沒規矩,擅自泄露我的行蹤。告訴府里,再有下次,就攆出府去。橫豎有高淳縣侯府接著,餓不死。」


  銀杏還要勸,我冷冷道:「這是家規,不得異議!」


  回到興隆里,已近亥時。奔波一日,身心俱疲,一回府便和衣倒在西耳室的榻上一動不動。屋裡顯是燒過了火盆,還透著陳皮清苦酸香的氣息,不一會兒,領口已出了一層汗。綠萼帶著兩個丫頭輕手輕腳地走進來,道:「奴婢服侍姑娘洗漱,姑娘早些歇息吧。」


  我懶懶地坐起身,微微鬆開斗篷的衣帶:「今日府中有事么?」


  綠萼一面折起斗篷,一面柔聲道:「姑娘,今日簡公公來傳旨,明日陛下要去祭掃思幽皇后,命姑娘前去伴駕。」


  我奇道:「明天也並不是什麼大日子,聖上怎麼忽然想起來要出宮祭掃?莫非是特意帶新后前去拜祭母后?」


  綠萼道:「簡公公說了,皇后不去,後宮也無一人跟著去,只有姑娘一人伴駕。」


  我愈加不解:「簡公公難道沒有說,聖上因何突然想出宮拜祭?」


  綠萼道:「簡公公說,只因陛下午間夢見思幽皇后一言不發地站在面前,渾身濕漉漉地滴水。故此心中不安,要去瞧一瞧。」


  腦海中驀地閃過三位公主渾身濕透的情景。白衣浸染成陰雲,透著金沙池水陰慘慘的綠。六顆眸子空洞深黝,散出無數飛芒刺入心頭。我一時窒悶,嫌惡道:「渾身滴水?好端端的,怎麼忽然做這樣的夢?」


  綠萼道:「姑娘這些年一直在外面,所以不知道。也是奴婢疏忽,竟忘了和姑娘提起。前兩年有守陵的民戶上書小書房,說思幽皇后的陵墓有些滲水。經查屬實,陛下一怒之下,殺了好些匠人和監工,連少府監都吃了牢飯免了官。依奴婢看,恐怕是聖上日有所思,才會做這樣的夢。」


  這夢既是有本而來,心頭這才一松,「原來如此。」轉念一想,這樣一個無稽的夢,我為何竟會心生懼意?難道裘皇后的魂魄真的浸了金沙池的水,代三個公主來索高曜的命么?年深日久,竟心虛至此,可笑又可悲。


  綠萼道:「簡公公說,請姑娘明日一早從朱雀門進宮,再與陛下一道出宮。」


  朱雀門是外官入宮的必經之路,清晨又是上朝下朝的時間。而我自入宮以來,一直從玄武門或修德門入宮。「從朱雀門入宮?」


  綠萼笑道:「簡公公就是這樣說的。奴婢猜想,從玄武門入宮要穿過整個後宮,姑娘若不向貴太妃和皇後娘娘請安,似也不大好。所以從朱雀門入宮最省事。」


  我不覺失笑:「你的猜測有理。如今連你也會揣摩上意了。」


  綠萼笑道:「『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泥,與之皆黑』[44]嘛!」


  我笑道:「你是說,你是白,我是黑?」


  綠萼嗔道:「姑娘怎麼不說前半句?姑娘是麻,奴婢是蓬。」


  我笑道:「好啊。這些年你不但讀書長進,還學會了辯詰嘲諷!」


  綠萼見我有了笑容,這才鬆了一口氣,一面俯身除下我的繡鞋,一面又道:「奴婢才剛聽銀杏妹妹說,姑娘在仁和屯遇見信王殿下了。」


  「是遇見了。」


  「信王殿下還和從前一樣么?」


  我嘆息道:「他老了。」


  綠萼的聲音帶著溫柔的嚮往:「好在殿下待姑娘的心並沒有變,都十五六年了吧。」


  我嘆道:「我知道你又要勸我了。只是『君子動則思禮,行則義,不為利回,不為義疚』[45]。即便我不介意為人侍妾,終究也對不住啟姐姐。啟姐姐待我很好,我不想她難過。」


  綠萼一怔,垂頭嘆道:「姑娘怎麼這樣死心眼。男女之情上,還說什麼義和利呢?」


  我不願再說,趿拉上睡鞋,一徑往後面去了:「明日一早還要進宮,早些洗漱了安寢吧。」


  清晨,我自朱雀門入外宮,再由縉雲門入內宮,徑直走到定乾宮門口等候。入朝時辰已過,宮牆下溜邊幾排官轎車馬,車夫轎夫們袖著手低聲說笑。從中和殿往南,一路都靜悄悄的。唯有謹身殿傳出爭辯的字眼。


  高曜下了朝,見我在定乾宮門口恭立等候,不禁笑道:「怎麼不去月華殿坐著等?寒風裡站著,小心又病了。」


  我忙道:「微臣不敢。」


  高曜道:「你去南書房坐一會兒,待朕更衣,就來與你說話。」


  登基五年,高曜仍舊在日華殿南端的小書房中處置公務。書房比五年前更為狹小,到處堆放著書籍和奏疏,像潮水一般涌到門口,堵了半扇門。西窗下的簿冊層層積澱,遮住了半截窗。屋子裡清冷昏暗,墨香濃郁得近乎發臭,一攤半乾的硃砂墨觸目驚心。這裡無處可坐,我只得站在角落裡發獃。


  不一時,高曜來了。他已脫下華貴的裘袍,換了一身素色袍子,臉色黯淡得像這間散亂蕪雜的書房:「你有好些年沒來了。」


  我行了一禮:「是。還是陛下登基的那一年微臣來過一次,一晃竟有五年了。」說著環視一周,兩個小宮女正忙著開窗透氣,「日華殿這樣窄小,陛下為何不用儀元殿的御書房?」


  高曜坐在書案后,把筆一根根撥正擺齊:「朕已經習慣了,又何必費事?不過倘若你願意像過去一樣進御書房做個書佐女官,代朕處置奏章,那便換過去也無妨。」


  我微笑道:「陛下不是早已有書佐女官了么?如今誰不知道,陛下倚重封女典。」


  高曜笑道:「朕再倚重封大人,也不能與當年父皇倚重你相較。若你願意入御書房,便還像從前那樣,坐在龍案旁執筆,以備朕時時諮詢,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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