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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6章 女帝師五(61)

  【第四十二節 仁而非同】


  午時,宇文君山的父母兄弟一家二十四口,於東市問斬。鮮血染紅了夕陽,映得粉牆一片通紅。我坐在廊下,看丫頭們洒水壓塵,濯洗花葉。茂林修竹,過牆成蔭,蕉雨凝翠,疏花翦翦。景色正好,我不能流露出半點痛心惋惜之色。丫頭們正撩水玩耍,前院笑成一片。忽見李威回府請安,一張臉黑得能掐出墨汁來。丫頭們見了,頓時斂聲屏氣。


  我笑道:「李總管回來了。」


  李威直挺挺地行了一禮,頗有些不耐煩:「王爺明日帶兵出征,百官餞行。小人以為,君侯明日也去送一送的好。」


  李威不是新平侯府的人,雖然住了好一陣子,卻從未有所提議。我明白,他口中的「小人以為」,實則是「信王有命」。他這般不快,也是因為厭倦了在京中守護主子的「外室」。我也不點破,只淡淡道:「送一送也是應當的,只是我一介女流,實在不好與百官一道踐行。」


  李威道:「百官只送出二十里,君侯若能送出五十里,王爺定然高興。」


  「好。」說罷我轉頭吩咐綠萼,「備車。」


  綠萼蹙眉道:「備車做什麼?天就要黑了。」


  我起身笑道:「趁城門還沒有關,連夜趕到中牟,明晨在路邊早早恭候,方是踐行的誠意。」綠萼不解,卻也不敢多話,只狠狠剜了李威一眼。我忙道,「銀杏與小錢隨我去就好了,你留在家裡。」說罷推一推她,綠萼這才領命去了。


  李威低著頭,眉心緊鎖,目光渙散,顯得心不在焉。我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一直想隨王爺出征,明日我便在王爺面前提一提此事,允不允准,卻要看王爺的意思了。」


  李威抬起頭,眼中流露出五分驚喜、五分感激。隨即一怔,眸中光彩隨夕陽沉落,依舊低眉垂首:「留在京中保護君侯與隨王爺出征,於小人來說,並無什麼不同。」


  我笑道:「也罷。」


  李威暗暗嘆了一口氣,雖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小人先去預備,伺候君侯出城。」說罷退了兩步,轉身離去。


  銀杏饒有興緻地望著李威的背影,笑道:「姑娘若肯為他說幾句話,信王說不定還真准他從軍了。他倒是乖覺,不肯受姑娘半點恩惠,謹小慎微,怨不得最得信王寵信。」


  我笑道:「你也瞧出來了。」


  銀杏道:「姑娘一向對信王不假辭色,為何這一次要出城去送他?」


  我笑道:「衣帶詔之事雖然暫且查不出來什麼,可信王的耐心已消耗殆盡。他命我踐行,不過是需要我表一表忠心。表忠心而已,去就去吧。」


  銀杏忍不住又問起她已問了千百次的問題:「姑娘,你說昌王會勝么?」我沒有回答。銀杏又嘆,「如果鉅哥哥還在,咱們也不必看李威的臉色。巴巴地去踐什麼行,是嫌昌王敗得不夠快么?」


  我拉起她的手,寬慰道:「該做的,能做的,我們都已做了,餘下的不必多想。」


  銀杏雙目一紅:「是因為無事可做,所以姑娘才遣鉅哥哥走了么?」


  我淡淡一笑:「『禍福無門,興亡有數』[129],由他去吧。」


  當夜,我宿在中牟驛站。第二日清晨,我早早起身,與銀杏在官道旁漫步。遠樹蔥蘢,芳草萋萋,清溪奔注,水若流風。一線霧氣如輕紗橫逸。


  小錢命一小廝遠遠地在路口探聽,若見有大隊人馬來,立時稟報。


  不過辰初,便聞車馬轔轔,舉目煙塵漫天,不辨多少。我特意換了一身紫地牙白團花的廣袖交領長衣,綰起華麗繁複的驚鴻髻,中心一枚金絲白玉點翠扣,簪一對赤金多寶珍珠步搖。銀杏亦換了一身華衣,捧著三隻玉杯並一壺自釀的葡萄酒,站在我身後。


  不一時,高暘當先馳來,勒馬道旁。眾騎依舊不停,在他身側呼嘯而過。人馬俱著戎裝,一般的鬥志昂揚。雖消瘦,卻掩不住勇猛彪悍之意。


  高暘下了馬,我連忙迎了上去:「殿下為國征戰,勞苦功高。玉機特來相送。」銀杏躬身奉上三隻玉杯,我依次斟滿。高暘見我盛妝,甚是滿意,舉杯一飲而盡。


  「你來了就好。」高暘一揚馬鞭,「你瞧我的健兒,是不是必勝?」


  但覺馬蹄隆隆,旌旗飄飄。大地震顫,溪流如沸。我恭敬道:「殿下必當凱旋。」


  高暘豪氣萬丈,朗聲道:「兩宮還在洛陽,此一戰,許勝不許敗!」這話似是說給我聽,又似說給眼前疾馳的健兒聽。忽聽三聲暴喝,自隊伍中間向前後蔓延,似轟雷陣陣,攝人心魄。這是眾軍士對高暘的回答。銀杏與小錢都被嚇了一跳,三隻空玉杯在填漆小盤上一齊跳了兩跳。


  我的心猛地一顫,頓覺喘不上氣,一張臉變得蒼白。高暘歉然:「我忘了,你經不得嚇。」說罷伸手欲扶。我退了半步,微微一笑道,「王爺忠君體國,破敵殄寇,壯志干雲,可貫金石。」


  高暘笑道:「可惜你身子不好,不然我定然帶你從軍。」說罷將馬鞭折起,敲一敲手心,「雖然不能從軍,我還是想聽一聽你的主意。」


  我微微喘息:「什麼主意?」


  高暘道:「高思誼已在洛陽城下攻打大半個月,情勢可謂膠著。倘若你是我,會如何應對?」


  戰旗獵獵,馬躍如龍,群鳥振翅,激飛而起。高暘用兵,素來神鬼莫測,想來出征之前,已有周密對策,何須我來多言?不過是嫌送行不足,還要我出謀劃策,方才甘心。我欠身道:「軍國大事,玉機不敢擅言。」


  高暘哼了一聲,微微冷笑:「都說你在太宗朝時,一言而升,一言而黜,連立太子的事,太宗都要問過你。到我這裡,便什麼都不肯說。」


  我笑道:「些微見識,不敢露醜。」


  高暘笑道:「你又沒帶過兵,所言不當,有何出奇?只管說便是。」


  我深吸一口氣。馬蹄輕疾,泛起淡淡的腥氣。我舉眸一笑:「高思誼耽於洛陽城下,強攻十數日,已精疲力竭。此正是殿下用計之時,斷絕糧道,以奇兵襲擾,與城內大軍夾攻,不過一旬,高思誼必當退軍。」


  「然後如何?」


  「殿下或邀其歸路,或追亡逐北,敵寇授首,關東可定。」高暘默然,目光卻不肯放鬆。我只得又道,「殿下挾兩宮入關,自可一舉掃平關內。」


  高暘這才露出一點笑意,頷首道:「我就知道,你與我所思一般。你若是男人,我就任命你為軍師。」


  我笑道:「胡亂一說,殿下見笑。」


  騎兵過後,乃是輜重與步兵。但見長槊如林,盾甲如山。高暘遠望將盡的隊伍,稍稍猶豫,還是上前握住我的手,柔聲道:「近來城中不太平,你自己要多多小心。無事不要出門,出門也必得讓李威跟著。」頓一頓,忽又道,「那日的事,望你不要怪我。」


  我淡淡道:「不敢。」


  他屈一屈臂,似乎想抱住我,遲疑片刻,又怕鐵甲堅硬,終究只是緊一緊雙手,上馬絕塵而去。


  自從高暘宣稱在襄陽城搜出的衣帶詔是宇文君山等人偽造的,整個汴城都鬆了一口氣,至少不會因為這份偽詔明著興起獄事了。他臨行前將吳粲的命案交予施哲與董重。御史台、大理寺與汴城府聯手查了十數日,仍一無所獲。最蹊蹺的是,吳粲的無頭屍身至今沒有尋到,更無法確定兇案現場到底在何處。高暘每日飛書催問,口氣頗為嚴厲,施哲與董重每每聞信,俱汗流浹背。好在這兩人也並沒有尋我幫忙,連採薇也不曾來過。我每日只呆坐府中,專心等待前線的消息。


  銀杏說起此事,甚是慶幸:「幸而信王沒有將這樁案子交給姑娘去查。施大人也聰明,否則姑娘可就為難了。」


  我正埋頭畫著一幅美人春睡圖,聞言笑道:「有什麼為難的?」


  銀杏道:「這件案子連施大人和董大人都難住了,若姑娘查不出,只怕信王要怪罪。若姑娘查了出來,難道真要將那殺手交給信王么?不知又要牽連出多少人?」


  美人斜卧於貴妃榻上,拈花而笑,慵懶沉醉。點睛之後,才發現她的目光已不再是當年所繪的欣喜而清澈,而是疲憊、麻木和滄桑。原來畫里畫外,都是一般。我甚是不滿,將畫紙揉做一團拋在地上。「敢殺了吳粲,卻不敢償命么?我是不會為他可惜的,自也沒有什麼為難。」銀杏頓時語塞。


  我掀起一張新紙,提起玉管蘸飽了墨正要落下,忽而躊躇,繼而沮喪:「信王不願我為難,所以不教我查吳粲的命案。施董兩位大人也心知肚明,平白將我牽扯進去,並沒有什麼好處。」


  銀杏微微冷笑:「姑娘與施大人固然聰明,又很默契,到底讓王甯與宇文君山壞了事。如今看來,昌王也不大靈光,真是白費了姑娘的一番苦心。」


  我搖頭道:「『兵行敵所不敢行,強;事興敵所羞為,利。』[130]不是昌王不靈光,而是信王實在太厲害。襄陽之戰,令敵寇膽寒。信王又挾兩宮在軍,只要昌王兵敗,余寇不足為懼,這天下便是信王的了。」


  銀杏道:「真的沒有辦法了么?」


  我甚是慚愧,不禁擱筆而嘆:「『事非權不立,非勢不成』[131],從前總當是書中的一句話而已。如今無權可變,無勢可借,才知艱難。真是悔不當初!」


  恍惚聽見銀杏問我:「姑娘是後悔當年出京遊歷了么?」


  我一時出神,沒在意銀杏說什麼。腦海中滿是熙平臨死前的情景,她在昏暗的耳室中舉杯向天,喚著父母兄姊,慨然赴死。換作是我,我會如此義無反顧么?我自詡聰明,為何被她騙了半生?她所謀兇險,卻有條不紊。我「得道多助」,卻瀕臨失利。「我終是不如她!」


  銀杏似懂非懂,不敢答話。我也不想再畫,吩咐上樓歇息片刻。忽報越國夫人府中的管家娘子前來下書,忙命請進來。但見是一個中年女子,一張圓臉。身著淺酡色窄袖衣裙,外罩天青紗比甲。鬢髮一絲不苟,雖無珠翠,兩枚白玉簪成色倒好。手上一對紅玉鐲,一絲雜色也無。瞧衣著打扮,當是易珠府中舉足輕重的管家娘子。趁我看帖子的工夫,銀杏已命人奉上茶來。


  合上帖子,我笑道:「我說你們夫人怎的十幾日都不來,原來在家調教伶人。幾時興起了這個嗜好?我還巴巴地留著棋局,等她來呢。」


  那女人滿臉堆笑:「我們夫人說,忙忙碌碌十幾年,連在宮裡的日子一起算,也不曾好好聽過曲子。所以特意買了四個絕色的小廝,都才只十五六歲,又請了名師來調教。如今排了幾支曲子,請君侯去玩一日。」


  易珠出宮多年,一直未嫁。若想養小廝,多少沒有?可惜她的愛好,除了掙銀子,便只是下棋。突然轉了性子,必有緣故。我笑道:「夫人盛意拳拳,玉機恭敬不如從命。」


  細雨蒙蒙,粉牆外碧柳如新。天色青中閃金,幽冷而壯麗。瀟瀟雨幕,綿密無聲。正是夏日賞景的好天氣。易珠帶領僕婦親自降階迎接。只見她一身青白色米珠織錦齊胸襦裙,挽著銀絲卷葉、金絲簇花的櫻草色緞子披帛,滿頭金翠,飄逸而華貴。反觀我自己,白衣灰練,甚為簡樸。


  易珠迎上前道:「還以為姐姐不得閑,誰知來得這樣快。」


  我笑道:「整日無事可做,只盼著妹妹來,偏偏又不來。」


  易珠側頭抿嘴而笑:「聽說姐姐親自出城,送信王出征,信王拉著姐姐的手,說個不住。信王又日日有書回來,軍情緊要,我只當姐姐運籌帷幄,日理萬機呢。」


  「日日有書回來」,自是聽採薇說的。我笑道:「你就愛胡言亂語!」說罷一同攜手入內。


  因往後園去,李威不便跟隨,只留在前面奉茶用膳。後園幾經易珠的母親與兄弟擴建,已頗有幾分壯觀氣象。遠方一帶密林,積翠如山。前面是一大片平坦的草地,草茵如錦。當中孤零零一座石台,上有石亭與拴馬石,俱蒙了碧油油一層綠苔。密林后是一處十分幽靜隱蔽的所在,今年暮春時,我還在那裡住過幾日。


  易珠笑道:「這本是小侄跑馬騎射之處,家母特意營造的。馬駒買好,老師請定,才不過三兩日,就又丟開了。」


  我笑道:「小孩子總是不定性的。」


  易珠笑道:「從前我不知教訓過多少,一家子鬧得不快活。近來也想通了,隨他去吧。家裡有資財的,只管花便是了,人生苦短,說不定哪一日就人頭落地了。」我微微一驚,卻見易珠轉眸一笑,當先往水邊去了。


  雨勢浩茫,平靜的水面微微漣漪。易珠早已在舫上備下水酒。但見一溜四個少年在舫中站得齊整,俱是白衣玉冠,君子謙謙。舫上只有兩個婆子在整饌燙酒,兩個使女一個彈箏,一個吹笛。再加上我與綠萼、易珠與淑優並四個伶人,頓顯擁擠起來。


  淑優向易珠笑道:「這舫也太小了些,既有四位美人在側,且容奴婢躲個懶。」


  易珠笑道:「你去吧。」


  我會意,也向綠萼道:「越國夫人的園子很大,你只管去逛逛,不必在這裡服侍了。」


  當下淑優挽著綠萼下了船。船娘撐起長篙,破水無聲。周遭樓閣低矮,大多隱於碧樹濃蔭之中,偶露片瓦,但覺輕靈小巧。目中所及,儘是天然蒼冷之意。


  易珠攜我入席,一面笑道:「我這園子,雖比不過金沙池,可也看得過了。」


  咸平十三年的夏天,我曾與易珠在景園的金沙池上飲酒談天,觀賞夕陽晚景。那天她青絲委地,不飾珠玉,一襲水色長衣,如挽碧煙在肩。美酒佳肴,與知己泛舟,實為人生一大樂事。仔細回想,那是在愨惠皇太子高顯與三位公主出事之前。我微微嘆息:「金沙池雖好,到底讓人不自在。」


  易珠指著在一旁恭立的四個小廝道:「當年與姐姐泛舟金沙池時,比他們還小呢,一轉眼,都十四五年了。」說罷命四人上前,「這四人叫琴童、棋童、書童、畫童。都過來給君侯磕頭。」四人齊刷刷跪下,磕了三個頭。易珠一指右首二人,道,「書童與畫童留下,琴童與棋童且去預備。」


  琴童與棋童起身往船尾去了。兩個婆子支起帳幔,方便兩人換衣裳。書童與畫童上前斟酒布菜。桌上都是我素日所愛的江南菜肴,酒是梨花白。我雖然不自在,卻也不忍拂易珠的意,只得由書童斟了一杯,遞到我唇邊。我自己接過碧玉杯,掩袖飲盡。抬眼望易珠,只見她就著畫童的手喝了一杯。


  一時歇了箏,只聞笛聲清悠,吹徹萬里雨幕。還未到池心,我與易珠便各飲三杯。易珠雙頰微紅,麗色頓生:「人生苦短,當及時行樂。姐姐說對不對?」


  我笑道:「妹妹一向勤勉,如何生出這樣的感慨?」


  易珠笑道:「勤勉是不假,卻也毫無收穫。守著千金萬金,一朝丟了小命,又有什麼趣兒?」說罷自斟一杯,仰頭飲盡。宇文君山與王甯兵敗,昌王孤掌難鳴,易珠又素與啟春不睦,自不免擔心起身家性命。憂心有理,及時行樂自也無錯。我無話可說,只得陪了一杯。


  不一時琴童與棋童上來,俱塗脂抹粉,穿著婦人衣裳,嬌美難言。琴童道:「不知君侯與夫人,想聽什麼?」


  易珠舉杯笑道:「隨你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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