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八方過招
次日,安太妃聲稱自己頭疼腳疼心口疼,讓葉昭簡單敬了杯茶,賜了對羊脂白玉鐲子給新人,匆匆而去,留下長媳安王妃招呼。
安王爺身有殘疾,所以安王妃只是四品官員的嫡女,出身不夠顯赫,故生就玲瓏心思,心知對葉昭太親熱便是得罪婆婆,對葉昭太疏遠就是得罪鎮國公府和大將軍,兩頭為難下,她只淡淡地說了幾句體己話,裡面卻很誠懇地提點了不少重要的府中人事來示好,然後提前告退去安太妃身邊侍疾。
至於夏玉瑾?他一大早就溜出門,從頭到尾都沒出現過。
葉昭似乎渾不在意,她端坐太師椅,慢悠悠喝著茶。修長的身材穿著大紅交領窄袖戎服,腰間系著綠松石饕餮紋青銅腰扣,腳上黑色飛雲踏步靴,長發用簡單白玉簪束起,配上輪廓分明略帶異族風味的五官,更顯英氣逼人。惹得小丫鬟們紛紛扭頭,偷看了好幾眼。
侍侯的丫鬟小心問:「郡王爺的房裡人在門外等待請安,要讓她們進來嗎?」
「好!」葉昭她琢磨著夏玉瑾長得美貌,他看上的妾室們更應當是天姿國色。想起軍營難見女色,更難見美人,倒是值得期待,瞧著大門的目光也略熱切了些,吩咐:「讓她們進來。」
楊氏帶著兩個通房,慢悠悠地走來,施施然行禮。
葉昭差點把口裡的茶噴了。
楊氏穿著綠色衣裙,灰鼠皮襖子,烏壓壓的發上斜斜戴著兩支珍珠鑲嵌的銀珠花,戴著珍珠耳釘,雖容顏平凡,但舉止落落大方,倒也罷了。那兩個通房身上裝束卻是難看得無法形容,明明不適合濃艷打扮的眉娘穿著深紫色小襖,配著白色綢裙,脂粉擦得古怪,每一處都說不出哪裡不合規矩,卻每一處都配搭難看得讓人沒法凝視。萱兒則穿著過了時的舊衣,通身沒半點首飾,一副怕生的小媳婦模樣,不施脂粉,臉色蒼白,似乎隨時能昏過去。
這就是她家的妾室?想起黃尚書家千嬌百媚的歌女,劉參將家顧盼生姿的美人,許都統家豐乳肥臀的胡姬……而自家夫君連看美女的眼光都不行。
葉昭終於感到了深深的失落。
失落歸失落,賞賜還是很豐富的。葉昭從軍多年,繳獲戰利品無數,按軍隊里的默認規則,最好的呈聖,次一等的她可留下不少,其中不乏蠻金皇族的珠寶首飾。她只愛武裝不愛紅妝,再漂亮的首飾都入不了眼,拿去賞人毫不吝嗇。
楊氏口齒伶俐,舉止端莊,雖不算美人,卻很有氣質,所以最得她歡心,便給了她一根蠻金王妃戴過的黃金簪,雕刻成兩支喜鵲,銜著兩根珍珠珠鏈,繞著顆龍眼似的藍寶石,中間含著星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眉娘得了對沉重的黃金鐲,每個裡面都鑲著五顆大珍珠。萱兒得了對金耳環,簡單的鏈子上吊著顆指甲蓋大小的鑽石。
上京的普通貴婦人都未必有那麼貴重的首飾。
三個女人都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眉娘腦子一片空白,不知主母是何用意,接過首飾的手有些發抖。萱兒在琢磨將軍是不是想先示好,堵住眾人的口,再一舉把她們統統幹掉,然後越想越想哭。
葉昭對兩人如喪考妣的表情很莫名,尋思是不是十幾年沒回過上京,再加上她從不參加婦人間活動,所以弄錯了行情,把賞賜給輕了?
楊氏反應快,先上前謝恩,然後賠笑道:「南平郡王府快要修建完畢,到時候郡王與將軍必定要分府另住,到時候不知下人是從安王府帶去,還是另買?還有僕役雜項等各處支出,房屋安排等,還請將軍早日做主。」
葉昭聽得直皺眉頭,她軍務繁忙,兼新軍入伍,良莠不齊,正是要重新調教的時候。她又是武痴,回來有空餘時間也要練武,哪願意管這些雞皮蒜毛的后宅瑣事?可是事情卻迫在眼前,不能不處理,她沉思片刻,問:「往日郡王的事情是誰掌管的?」
楊氏急忙接話:「家中主持中饋的是安王妃,郡王院子里的雜事則是妾身與大丫鬟紫藤掌管,不過今年夏天紫藤得了恩典,許配給大管事的二兒子,明年便要出嫁了。」
葉昭再問:「你可識文斷字?」
楊氏點頭道:「妾身以前為母親分憂,也識得幾個大字,不過看得明白賬本罷了。」
葉昭很快拍板,做出決定:「以後這些後院事務便交與你處理了,分府後的下人交給你去挑,以安太妃與王妃的意見為主。以後的人情往來你也接下,斟酌著辦,我不耐煩參與後院聚會,若是普通交際來往,能推便推,不好推的把宗室皇親的帖子拿來給我處理,剩下的你便代表我出席送禮,解決不了的再拿來給我看。」
楊氏雙眼發亮,連連點頭稱是。
眉娘與萱兒如醍醐灌頂,終於回過神來,想起南平郡王府是個特殊所在,別的官家都是以男為尊,娶夫人是為了掌管后宅,管理各項事務,而自家的夫人卻是超級大官,天下兵馬大將軍,管的是二十萬男兒,壓根兒沒空管后宅之事,自然要找人代理監管。而郡王雖然空閑,也不可能去做女人家的事情。
所以他們家沒有琢磨宅斗的夫人,而是有兩位大老爺。待分府後,能討好將軍,掌管內務的妾室,不是夫人,卻有夫人的尊貴。
那該死的楊氏這些天日日在她們耳邊念叨將軍的恐怖之處,拚命慫恿她們裝拙藏慧,就是為了今天出頭,果然得償所願。
明明將軍長得那麼帥,根本不像會吃人的妖怪!
兩人悔青了腸子。
葉昭看了一眼三人,淡淡再道:「賬房不需從府中帶去了,我軍中以前有個賬房,專門負責管糧草軍需,忠誠可靠,行事很是妥當,如今年紀大了,正好來郡王府養老。眉娘和萱兒有空也去楊姨娘處多走動走動,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你們都是如花時節,正應打扮得漂漂亮亮,沒事多在一起玩,不要太拘謹了自己。」
統帥便是用人之道,要放權。只要她把財政權牢牢控制手中,用通房盯著妾室,也翻不出多大的浪花。
楊氏搶得先機,好處多多,對現在的狀態已經很滿意,心裡也是歡喜的。而且她雖能處置普通下人,卻沒有處置其他妾室的權力,不能干涉她們的行動和利益,更不能對郡王與將軍產生影響,眉娘與萱兒對這樣的安排,也覺得安心了不少。兩人發現將軍喜歡看美人,趕緊回房重新梳妝,戴上賞賜的首飾,打扮得漂漂亮亮衝去侍侯將軍,重新邀寵。
葉昭在新婚期間不需上朝,便去書房讀書,留她們在身邊侍侯。眉娘嫵媚,萱兒清雅,一個研墨,一個鋪紙,紅袖添香,各具風情。
待葉昭去練武后,秋華與秋水大大咧咧地跑過來和她們聊天,自豪地誇耀自家將軍當年在漠北萬軍叢中取敵將首級的英雄氣概。二美身不能至,心生嚮往。然後再看看將軍風采,想想郡王薄情,皆恨造化弄人,生生揉碎了心腸。
南平郡王溜達出門整整七天沒回家,連回門都無視了。
安太妃衝去葉昭房間,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硬扯她說:「都是你不好,害得我孩兒都不敢回家了。」
葉昭正在保養兵器,聞言不由皺眉道:「是聖上賜的婚。」
「我不管!不管!」安太妃的眼淚和洪水泛濫似的,哭聲幾乎能推倒城牆,任何人都無法忍受,她不管不顧地抓著葉昭不停地搖,「你這個沒良心的女人,逼得我孩兒流落在外,下著那麼大的雪,餐風飲露,也不知受了什麼苦,要是出了什麼事該如何是好?快快將我孩兒尋來。」
葉昭耐心解釋:「是他自己離家出走的,我成親至今才和他說了兩句話,一共四個字,何曾逼他?」
安太妃看著眼前手持流星錘舞動卻毫無自覺的傢伙,眼角抽搐了一下,然後擦擦眼淚,決定婉轉點說:「他再有不是也是你夫君,你不溫良賢惠也算了,不知冷知熱也罷了,不夠孝順也罷了,怎能每天舞槍弄棒?」
葉昭:「我的工作就是舞槍弄棒。」
安太妃想到寶貝兒子和這門倒霉的賜婚,鼻子一酸,再哭:「別想欺負我們孤兒寡母!反正你不找他回來,我……我就不活了!」
葉昭給她的蠻不講理鬧得發慌,無奈道:「好好,我找,若他不回呢?」
安太妃急忙道:「那你就去賠禮道歉,做低伏小,好好把他請回來!」
「荒唐!」葉昭大怒,「是他不願見我,而非我不願見他,何況我堂堂正二品大員,鎮守京師,豈能讓手下人看笑話。」
將軍終於發火了,雖然口氣和神態都有所收斂,依舊留著統帥千軍萬馬,戰場上砍人頭的風采,顯得霸氣十足,倒把安太妃嚇得心臟有些停頓,好不容易鼓起來的氣勢也軟了半分,她遲疑片刻,想起愛子,依舊壯著膽子,結結巴巴威脅道:「反……反正三天內你尋不回我孩兒,我便去太後面前一頭撞死!告你個不孝之罪!」說完后,也不敢看葉昭的表情,匆匆而去。
待她走遠后,一直侍立身邊的眉娘靠過來,貼著葉昭手臂,附在她耳邊透露:「將軍別擔心,太妃心裡只把郡王當孩兒,動不動就哭哭啼啼,每年為郡王的事威脅要去上吊撞牆絕食不下四五次,從沒見她真出事,不過嚇唬嚇唬人罷了。」
萱兒在另一邊耳語:「郡王有時也受不住,躲出去十天半月不回家是常有的,反正他賭錢技術好得很,認識的下三濫又多,就算擱個半年不回家,也餓不死他……如果將軍要尋郡王,就往青樓酒肆、賭坊破廟去,八成躲在裡面。」
她們認準將來當家人後,吃裡扒外的速度都很快,立刻把夏玉瑾賣了邀寵。
秋華快言:「將軍要派人幫忙嗎?咱們調密衛,保管抓他出來。」
「不必了,我知道他在哪裡。」葉昭披上黑狐鑲邊大氅,走到門外,她想起一事,「狐狸去哪裡了?最近怎麼不見人?」
秋華急忙道:「軍師最近請了假,大概去哪裡溜達了吧。」
秋水抬頭,期待地看著將軍,小心翼翼補充:「他最近心情不好,要散心。」
葉昭皺眉,命令道:「叫他休息夠了,就滾回來報到。」
秋水不安地嚅嚅嘴唇,似乎還想說什麼。
葉昭已走出門外。風雪中,她的腳步沒有停頓,果斷朝西方走去。
夏玉瑾藏在哪裡?
上京西街,偏僻巷角內有間狹小骯髒的店鋪,油膩膩的酒幡也不知掛了多少年,懶洋洋的老狗趴在布滿青苔的石階上,店內火盆燒得暖洋洋的,紅泥小火爐上燉著一鍋羊肉,散發著濃郁誘人的香氣。時間彷彿優哉游哉地停在這一刻。
店主叫老高,名副其實的老,滿臉皺紋,穿著件破爛的羊皮襖,盤坐在炕上。他對面幽暗的光線里,坐著個貴公子,穿著件華麗的貂皮裘,手裡捧著個蓮花紋小暖爐,如瀑青絲盡數攏起,隨意用根紫色珍珠帶鬆鬆垮垮綁在腦後,肌膚無瑕賽玉,精雕細琢的五官,杏仁般的眸子里黑得像最深沉的暗夜,閃著一點最明亮的星光,嘴角掛著沒心沒肺的笑容。
絕對不合適的人待在絕對不合適的地方,感覺很古怪。可是從他泰若自然的神態中,又覺得也不算多麼古怪。
老高嘆了口氣,再次給他斟滿酒杯:「小王爺……不,現在是南平郡王了,你這新婚大喜,窩在俺這裡老不回去也不是辦法啊,總不能躲一輩子吧?」
「啰唆!」夏玉瑾停下筷子,挑了他一眼,「還嫌爺會吃窮你嗎?喜歡吃你家羊肉,是看得起你!別忘了你還欠我七百八十七兩的債,我這些天才吃了你五兩銀子的羊肉,你倒喝了我二十兩的好酒!」
老高口頭上客氣,神態里卻沒半點畏懼,樂呵呵地說:「不敢嫌不敢嫌,郡王光臨,蓬蓽生輝,就算再吃個百八十天,也要招呼的。」
「你只想招呼我的酒罷了,」夏玉瑾撇撇嘴,喝得幾口悶酒,聽屋外雪聲寂靜,手癢無聊問道,「老高,再來玩幾把?」
老高放下手中碗筷,笑眯眯道:「那感情好。」
夏玉瑾笑道:「哈,不怕再輸個幾百兩?」
老高:「不怕不怕,反正不管欠七百兩還是欠七萬兩,俺統統還不起。」
「呸!」夏玉瑾板著臉,敲著桌子,半真半假威脅道,「大膽刁民!竟敢戲弄本郡王!還不起債就把你女兒拖去賣了!」
「那感情好啊!俺快愁死她的親事了,」老高兩眼發光,大喜過望,「這次是賣去黃御史家還是張尚書家?劉太尉也可以啊!俺打聽過了,都是規矩人家啊,好好混上幾年,配個小廝管事衣食不愁,放回家嫁人也是臉上貼金。」
夏玉瑾被他嗆得差點把羊肉噴出來,趁著三分酒意,用嘲弄的口吻道:「算了吧,就憑你家那出名潑辣的丑閨女?還想嫁出去禍害人?若有人不要命敢娶她,老子就添二十兩銀子給那倒霉鬼……」
老高還沒等他說完,立刻介面:「俺先替翠花謝過郡王添妝了!」
夏玉瑾瞪著他怒道:「去!是給他壓驚!」
「一樣,一樣,」老高裝作看不見,殷勤道,「來來,再吃兩塊羊肉壓壓驚。」
夏玉瑾氣得狠狠「呸」了他一聲。酒入愁腸,他想著家裡更彪悍的女人,只覺倒霉更甚,不由唉聲嘆氣起來。
老高見狀,勸道:「郡王,木已成舟,你就認了吧,發泄夠了,就該回去了。」
夏玉瑾強硬道:「不回!老子不要見那婆娘,臉都快丟得沒法見人了。」
老高:「郡王……你丟臉丟得多了,不差這一件。」
夏玉瑾惱羞成怒道:「自個兒願意丟臉和別人逼著你丟臉是兩回事!我喝醉酒願意學狗叫是因為我高興,若是別人逼著我學狗叫就是恥辱!」
「罵你的那不長眼傢伙不是被你用仙人跳設計,折騰得半死了嗎?氣也該出得差不多了,總不能躲一輩子吧?」老高苦口婆心,「何況大將軍巾幗豪傑,長得雖然爺們點,細細看去卻也不差,你比比俺家那賊婆娘,獨眼黑胖,兇悍霸道,稍微對路邊女人多看兩眼,就能操起木槌追著俺揍上兩條街,還不是一樣混了那麼多年。」
夏玉瑾冷冷哼了一聲。
老高嘆了口氣道:「老頭子活了六十年,也看透了。女人最重要是能掏心掏肺地對你好,真心真意地顧著你,其他相貌啊性子啊,統統都是虛的。」
夏玉瑾冷笑道:「她會對我好?太陽從西邊起吧?」
老高再給他斟上酒道:「沒相處過,咋知道呢?」
夏玉瑾搖頭道:「老子是個爺們,說不要就不要!決不受女人壓制!」
「說得好,南平郡王果然夠爺們!」
隨著響亮的鼓掌,破竹簾掀開,寒氣撲面而來,進來的男子瘦高身材,穿著身樸素青衣,銀鼠夾襖,踏著長靴,披著避雪斗篷,臉上被凍得發青,五官看似平常,卻很吸引人視線,尤其是那雙細長眼睛,半眯起來,就像頭玩弄獵人的狡獪狐狸。
「胡青?」
「胡青兄來了?快來喝一杯。」夏玉瑾急忙讓老高再拿個酒杯來。
胡青嗅嗅空氣中的香味,嘗了口羊肉,笑道:「虧你找得到這家小店,味道絕了。」
夏玉瑾自豪道:「那是,滿上京吃喝玩樂,能有人比我精嗎?東西呢?」
胡青伸出手,纖長的指頭上掛著個小葫蘆,輕輕放在桌上,拔開塞子,沁出陣陣酒香。
夏玉瑾聞了聞,贊道:「果真是東街巷口望陽樓埋地下十八年的女兒紅,不用權勢壓人,那吝嗇老闆居然捨得賣給你?倒是使得好手段。」
胡青朝他攤開手掌道:「願賭服輸。」
「老子還會賴你賭賬不成?」夏玉瑾在袖中摸了半晌,抽出張一百兩銀票,拍入他手中,又問,「要不要再玩幾把骰子?」
胡青搖搖頭:「人貴自知,我搖骰技術不如你,不賭也罷。」
女兒紅斟上,驅了寒氣。酒過三巡,饒是夏玉瑾酒量頗大,臉上也開始發紅。他呵出兩口白氣,縮入貂裘,毛茸茸的一團,迷濛醉眼看著窗外飄著的雪,想起幾天前雪中那條站得筆直的紅色身影,心頭煩惱萬千,只不住地嘆氣。
胡青道:「你醉了。」
夏玉瑾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惆悵道:「你說,那傢伙為何如此頑固?」
胡青問:「誰?」
夏玉瑾彷彿沒聽見他的說話,自顧自答:「她嫁我也沒半分好處,不過是為全聖上面子……我新婚之夜鬧得如此荒唐,她只要順勢將我揍一頓,再鬧騰個兩年,便可以和離。我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
胡青道:「她的心思不好捉摸,或許是喜歡郡王你相貌?容易擺布?」
「對!言之有理。」夏玉瑾醉醺醺地點頭,說話開始顛三倒四,「定是我長得太好看,正對山大王的胃口。」
胡青同情地點頭:「女人都不是好東西。」
夏玉瑾想起一事,抬頭問:「兄弟,你的母老虎呢?總該比我家那頭好吧?」
胡青苦笑道:「在下並未娶親。」
夏玉瑾爬起身,驚奇地將他上下打量,口不擇言道:「你看起來比我還大兩歲,雖然是沒什麼用的低微小官,也算是官身,怎會獨身?啊,莫非是有難言之隱?不怕,兄弟我認得個很厲害的江湖郎中,他的壯陽葯最是有效!待會就帶你找去。」
「不是,」胡青給這醉鬼鬧得有幾分尷尬,解釋道,「我喜歡的女子嫁人了。」
夏玉瑾鄙視道:「這等水性楊花的女人,不要也罷。」
胡青搖頭:「她是被父母所命嫁人的,而且嫁的是個混球。」
「干!這女子爹娘的眼珠長屁股上嗎?放著你這樣的好女婿不要,偏偏挑個混球?」夏玉瑾很有義氣地拍著胸脯道,「別難過!待兄弟給你想辦法,給這女子的相公下仙人跳!派美人勾引,騙光他家產,打他悶棍!非鬧得他夫妻和離!讓你去重新娶回來為止!」
胡青似笑非笑道:「以後再說吧,你現在東躲西藏的,也不容易,晚點先想個法子回去應付將軍吧。」
「應付什麼?你也看不起我?!」夏玉瑾白凈的臉色漲得通紅,氣勢洶洶地嚷,「老子才不怕那頭母老虎,回去非……非休了她不可!」
胡青搖頭:「慢慢來,別衝動。」
酒意正酣,談興正濃。
竹簾猛地挑起,一個七八歲穿著破爛的男孩衝進來,跑得紅撲撲的臉上帶著幾滴汗珠,上氣不接下氣地喊:「老大!將軍找來了!」
夏玉瑾嚇得從炕上跳起,酒醒了大半,心裡直發虛。
老高也從瞌睡中驚醒,見他驚慌,鎮定幫忙道:「郡王,從後面翻牆逃跑吧。」
「對!先逃再說!」夏玉瑾從懷裡摸出塊銀子,隨手賞給通風報信的男孩,命令,「你幹得好,再設法去拖她半刻。」
「是!」男孩得令,擦擦鼻涕,興沖沖地扭頭跑了。
夏玉瑾披上大氅,帶上手爐,衝去屋后,手腳並用地往矮牆上爬,因心慌意亂,衣服厚重,手腳僵冷,折騰了好幾次都爬不動。老高趕緊給他搭個桌子。
胡青搖搖晃晃跟過來,輕指著正門,壞笑道:「若我是你,就從正門衝出去。」
「少胡扯!當我是傻子啊?!」夏玉瑾回頭恥笑道。
胡青搖搖頭,長長地嘆了口氣,仰起酒杯,再灌了口酒,優哉游哉地走回去。
夏玉瑾迅速跳下矮牆,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壓迫力傳來。他緩緩抬頭,陽光吃力地透過厚厚雲層,黑色大氅在寒風中微微抖動,雪地上落下一道淺淺的影子。
葉昭的發上沾滿細碎的雪花,在不遠處環手抱胸而立,漫不經意地站在街角,雙目微闔,輕輕吐出幾口白氣,似乎等了好一會了。
干!她怎麼算到自己要翻牆的?!夏玉瑾不假思索,扭頭就想朝相反方向逃跑。才邁了第一步,葉昭睜開眼,緩緩道:「我三年前輕功已臻化境。」
簡簡單單一句話,堵住了所有退路。夏玉瑾絕望地把邁出的腿收了回來,咽了一下口水。
葉昭放下雙手,向他走來。夏玉瑾下意識想後退,忽然察覺自己慌亂的表現不像話,他抱著寧可被打也不要丟臉的決心,挺直身子問:「你來幹什麼?」他很想裝傲慢,可是聲音里的底氣有些不足。
葉昭並未在意,她走到離他三步遠的距離,猶豫停下腳步,輕輕地說:「回家吧。」
夏玉瑾硬著脖子道:「不想回去。」
葉昭不緊不慢道:「母親命我尋你回去,她很擔心你。」
「哈——」夏玉瑾忍不住笑了一聲,「她讓你尋,你就乖乖地來了?」
葉昭點頭:「是。」
夏玉瑾又問:「如果她不讓你尋,你就一輩子不尋?」
葉昭握緊雙拳,遲疑片刻,再次點頭:「是。」
言下之意,就是她完全不擔心自己吧?這種媳婦很在乎自己,自尊心很受創。這種媳婦完全不在乎自己,自尊心也有點不舒服。
夏玉瑾的心裡覺得怪怪的。
他趕緊將不自然的感覺拋之腦後,看著葉昭關節在作響的可怕拳頭,心知插翼難逃,只好暫時認栽,鬱悶地問:「轎子呢?」
「要那玩意做什麼?」葉昭愣了一下。
夏玉瑾氣得差點吐血:「那麼大的雪!那麼滑的地!那麼遠的路!你讓我走回去?!」
「只有五條街。」葉昭完全沒想到有男人連那麼幾步路都走不動,不由上下多打量了兩眼。
「就算你厲害得很變態,也別把別人當和你一樣變態!」夏玉瑾深深地感到對方的輕視,再次心頭火起,「老子就是不要走路,不行嗎?去找轎子!」
「我不會讓你離開視線的。」葉昭吹了聲尖銳的口哨。
少頃,一匹比雪還白的駿馬,踏著漂亮的步伐,跑了過來。
「上去。」她拉過韁繩,整了下鞍韉。
「等等!你打算讓我騎著馬,你在下面走路?」
「嗯,反正我厲害得變態。」
兩個人,一匹馬。將軍騎馬,郡王跟在後面走路,太難看。男人騎馬,媳婦跟在後面走路,太丟臉。兩個人共騎,更是天打雷劈的恐怖。
夏玉瑾再一次陷入深深的矛盾。他賴在原地,打死也不肯走了。
踏雪是匹日行千里的寶馬,自幼隨葉昭出征,經過大風大浪,感情深厚。如今它正傲慢地朝夏玉瑾打了兩個響鼻,揚了揚蹄子,然後討好賣乖地在葉昭手心蹭蹭,一副主僕情深的模樣。
葉昭摸摸順滑的馬鬃,往它口裡塞了一小塊糖飴,然後一起站在原地看夏玉瑾變臉,看他一會咬牙切齒,一會煩惱苦悶,一會仇大苦深,一會哀怨綿綿,一會萬念俱灰……那張漂亮的臉上長長睫毛低垂,藏著的漂亮眼珠骨溜溜地轉,時不時飛快地看一眼自己,似乎在打什麼壞主意,感覺很有趣。就好像在漠北的諾安塔山,那頭被她圍堵到絕路,設法突圍的紫貂;又好像呼爾浩草原上,桀驁不馴的野馬。
不管是捕獵還是馴獸,都能帶來戰慄的快感,讓人心癢難耐。
可惜眼前這傢伙不是紫貂,也不是馬,而是她丈夫,所以什麼手段也不能使。
葉昭又看了一會,惋惜道:「走吧。」
夏玉瑾搖著頭,死活不願意。
葉昭問:「為什麼不走?」
夏玉瑾搖著頭,憋了許久才吐出兩個字:「丟臉。」
葉昭逼問不出其他,只好自己猜。以前在軍中,生活簡單,除了拚命外無二事。她身邊都是五大三粗的漢子,渾身帶著汗味和酒氣,聊起天來三句話不忘問候對方老娘,無論是心思還是行動都很容易捉摸:興奮的時候是在想女人,哀傷的時候是想家人,憤怒的時候是想敵人,苦悶的時候多半是軍餉花光了。
朝廷派來監軍的文官倒是心思深沉些,也會玩些手段花招,但無非是為了錢、權和功勞,她對症下藥,投其所好,也不難應付。
她從小做男人,和男人廝混,所以自認對男人心理很了解。面前擺著的雪天、駿馬、體弱、難言之隱,四個條件加起來,答案定是:踏雪太高了,夏玉瑾的身手太鈍了,爬不上去!
葉昭輕輕嘆了口氣,她還是別把殘酷的真相揭破讓對方丟臉了。
夏玉瑾見葉昭搖搖頭,然後走過來,伸出雙手,抓住自己肩膀。他立刻騰空而起,天旋地轉的失力感隨之而來,再睜開眼時,已穩穩噹噹地坐在馬上。那馬還拋給他一個疑是鄙視的眼神,未待他開口反擊,葉昭已拍了拍馬屁股,踏雪四蹄騰空,如離弦之箭,踏著白茫茫的雪,轉過巷道,熟練地往鎮國公府而去。
「錯了!」葉昭喝道。
踏雪淡定地轉了個彎,往安王府跑去。
雪天,路上罕有行人。夏玉瑾抱著馬脖子,只覺得寒風如刀,灌入領口,割著面頰,說不出的難受。他抬頭,見半空中黑影掠過,是葉昭展開輕功,躍上屋檐,用雲靴點地,身形拔空,她的黑色斗篷在風中展開,彷彿優雅的仙鶴般在空中飛翔著,不緊不慢地跟隨快馬步伐,猶有餘力。
恍惚中,快馬停下腳步,仙鶴落地。夏玉瑾如夢初醒,他驚愕地看著自家硃紅色大門,推開葉昭伸過來的手,連忙從馬背滾下,縮縮冰冷的脖子,硬著頭皮道:「哪……哪有人用輕功在城裡到處跑的?!太……太不像話了!」
葉昭抖抖身上的雪花,再次重複:「反正我厲害得變態。」
夏玉瑾聽得眼皮跳了跳,趕緊偷偷看了眼她是否在生氣。
葉昭的臉色卻無多大變化,只吩咐小廝們將踏雪帶去馬棚好生照料,然後朝大門伸了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夏玉瑾的雙腿有些沉,遲遲沒邁得出去。
葉昭問:「莫非要我把你丟進去?」
「滾!老子有腿!」夏玉瑾臉色發青,又補充道,「也有種!」
他高高地昂起頭,走入府內,葉昭緊緊跟在身後,盯著他穿過迴廊,往安太妃所住的養心堂去請安。
安太妃見乖兒子平安歸來,喜不自禁,也不顧他表情難看,立刻抹著眼淚,衝上前噓寒問暖,又摸摸他的臉,連忙吩咐葉昭:「也不見你男人瘦了多少?應該去好好燉些吃的來給他補身子,看看這鵝蛋臉都快瘦成瓜子臉了。」
「啊?他瘦了?」葉昭無聊地站在旁邊,聽見婆婆問話,立刻站直身子,看看夏玉瑾的身材,再看著自己的手心,估摸片刻,誠實回答,「他大約有個一百三十斤左右吧,比我的青銅鬼面斧還沉些,不算瘦。」
安太妃和夏玉瑾的臉色一起難看了。
葉昭繼續閉嘴,站在旁邊裝木雕。
夏玉瑾好不容易解決了自己娘的嘮叨,想往書房走,並叮囑下人將床鋪用具等統統搬過去,貫徹夫妻分居之道,冷不防回頭卻見葉昭在身後不緊不慢地跟著,似乎有話要說,於是他停下腳步,狐疑地問:「你想幹什麼?」
葉昭環臂抱胸,淡淡地說:「明日一起回門。」
夏玉瑾這才發現自己似乎忘了這回事,卻依舊強硬道:「時間已過,還回什麼?」
葉昭:「我已告訴他們,你卧病在床,推遲回去。」
夏玉瑾:「咱們鬧成這個樣子,不回也罷。」
「不行,」葉昭很嚴肅地說,「我們不但要回去,而且我希望你盡量裝出個和睦樣子來,不要在鎮國公府胡鬧。」
夏玉瑾歪著腦袋想了一會,笑著問:「憑什麼?」
葉昭道:「太爺爺腦子已經不清醒了,我不希望他擔心。」
夏玉瑾:「你很緊張?」
「大家打開天窗說亮話吧,」葉昭坐在迴廊的長椅上,用肯定的口氣道,「我知道我不適合做一個好妻子,這門親事大家心裡都不舒服,兩人相處起來很艱難,所以我也不打算強迫你做什麼。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無論你要吃喝嫖賭還是納妾養妓,我都不會管你,你可以不給我面子,但你必須給我家人留幾分面子。」
「面子?我還以為你不在乎了呢。」夏玉瑾想起恨事,嘴角勾起一絲自嘲的笑容,低下頭去。
葉昭沉默了一會,低聲道:「葉家世代鎮守漠北,城破后慘遭滅門,太爺爺在上京得知消息,悲憤之下,傷了神志,至今不得清醒。大嫂和侄子回娘家,幸免於難,她年輕守寡,持家教子,待我葉家恩重如山……他們是我世上僅余的血親,我不希望因為我而遭到難堪。」
「看不出,鐵血將軍也有在乎的東西,」夏玉瑾的心微微窒了一下,可是看見她那張冷酷的臉,又忍不住硬起心腸道,「可惜你在乎,老子不在乎!」
「混賬!」葉昭暴怒,用極緩的語速問,「你再說一次?」
夏玉瑾強硬道:「說就說!老子不在乎!」
葉昭猛然出手,將他狠狠按在青石柱上,附在耳邊輕道:「不要無視我的警告。」
夏玉瑾努力掙扎,卻動彈不得,怒道:「你!你就不怕……」
「普天之下,誰敢不給他們面子,我便不給誰面子!」葉昭打斷了他的話,又將他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番,微微笑了起來。那雙淡琉璃色的眸子里,閃爍著幽幽寒光,就好像吞噬獵物的野獸,雪白的牙齒也帶著幾分陰森,「別耍花招,老子在漠北做惡棍頭子時,你小子還不知混哪條道呢!」
夏玉瑾手腕陣陣劇痛,忍得滿頭大汗,只得咬牙應道:「好,好,我給,放手!」
葉昭這才緩緩鬆開手,狠狠砸了一下柱子,轉身離去。
夏玉瑾從獃滯中回過神來,緩緩側過頭去,迴廊的青石柱內,留下一個半寸深的拳印,風一吹,捲起粉末般的碎石,飛舞而去。
次日清晨,夏玉瑾在葉昭的逼命催促下早早起床,被兩個女土匪監視著穿上銀白色狐裘,鑲著珍珠紐扣,頭上束著同色珍珠冠,冠旁垂下兩條長長的紅色絲繩,各吊著個白玉扣。然後抱著他的小暖爐,打著哈欠,踏上銀頂黃蓋紅幃輿轎后,就繼續靠著軟墊打瞌睡。
葉昭身著單薄的蓮青色雲紋長袍,深色避雪靴,用雕虎紋的玉簪簡單挽起長發,手時不時按著腰間的秋水長劍,正精神奕奕地盯對面那個不省心的傢伙,她不信對方會乖乖妥協,卻不知會玩什麼花招?
輿轎停,夏玉瑾被拍了幾下,自覺醒了,臉色依舊很難看。
葉昭依舊牢牢盯著他的行動。
葉家沒有同輩,幾大總管排列得整整齊齊來相迎。
夏玉瑾沉著臉下車后,環顧四周,臉上忽然綻放出一個比太陽更燦爛的笑容,態度端得斯文和藹,若是不認識他的人,都會覺得這是個再善良不過的男人。他還與葉昭並肩而立,雖沒有攙扶,看起來頗為親密。
前來迎接的葉家眾人都重重地鬆了口氣,爭先恐後地上前給姑爺問好,還順便在他身上左右偷瞄,彷彿想看出點什麼來,然後轉頭回去報告。
夏玉瑾給看得糊塗,趁去正廳的路上,悄悄問葉昭:「隔那麼久才回門,他們那麼擔心我對你不好?」
葉昭猶豫片刻,簡單「嗯」了一聲。
「哪有的事?」快嘴的秋華卻笑嘻嘻地搶著插話道,「他們一直在擔心將軍在新婚之夜把你揍得下不了床,緊張得要命。如今見你平安無事,終於放心了,哎……你都不知道大家是怎麼傳的……」
「閉嘴,」葉昭趕緊喝住她,「以前對你們太過放任,導致越來越沒規矩了?!」
秋華扁扁嘴,不再開口。
夏玉瑾白著臉問:「他們怎麼傳的?」
葉昭嘆了口氣:「你還是別知道好。」
正廳內,滿頭白髮的葉老太爺手持龍頭拐杖,端坐太師椅,見了他們進來,想起傳言,一拐杖砸去葉昭頭上,訓斥道:「從小到大,就知道蠻橫好鬥!也不看看人家細皮嫩肉的,也捨得欺負!白活了你!」然後他親切地對夏玉瑾道:「若是阿昭對你太凶,就來和太爺爺告狀,看我不把她揍成豬頭模樣!」
夏玉瑾的表情抽搐了好幾下,終於保持住笑容,連連點頭。
葉昭揉揉腦袋,無奈道:「我真沒欺負他。」
「老頭子還不知道你這德性?!」葉老太爺又給了她一下子,氣呼呼地說,「書讀到狗肚子里去,整天除了打架還干過什麼正經事?也不知誰能忍住跟你成家過日子,等你爹從漠北回來!我就讓他好好收拾你這皮癢的傢伙!」
夏玉瑾不明就裡,插口問:「漠北?你爹不是已經?」
「都死了,」葉昭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她輕輕耳語道,「只是太爺爺忘記了漠北破城,也忘記了父親與兩個哥哥戰死的那個夜晚,他甚至忘記了我是女兒,現在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等他們回來。」
夏玉瑾:「你們不告訴他?」
葉昭:「沒有用,他不會聽的。或許他認為只要忘記,就永遠可以活在夢中的世界,永遠不用醒來,那就不用痛苦了。」
夏玉瑾:「你呢?」
葉昭:「一切都過去了。」
葉老太爺依舊拉著她絮絮叨叨:「你大哥在邊關駐守,大嫂也辛苦了。我給他寫了封信,讓他過年的時候和二弟一起回來,咱們也過個團圓年,再叫上你三叔爺爺,他那不服老的老東西,最愛和我鬥嘴,我也怪想他了。」
葉昭笑著連聲應好。
夏玉瑾沉默了。
在模模糊糊的記憶中,他想起六年前從漠北逃亡回來的流民述說的景象,葉家滿門幾乎被滅盡,葉家鎮守的雍關城被屠,城裡屍骨堆成山峰,頭顱疊做寶塔,鮮血染紅了街道,男人失去頭顱,女人失去貞操,孩童不再哭泣,活著的人永遠在噩夢裡掙扎。
沒有經歷過屠城的人,永遠無法想象出這種地獄般的恐怖。
夏玉瑾忍不住偷偷看葉昭的臉,上面依舊是鋼鐵般的堅毅,她究竟是不再悲傷,還是已經麻木了感情?她是怎樣長大?有沒有溫柔過?有沒有淘氣過?有沒有愛過?恨過?思念過?
心裡掠過一絲酸澀,一絲不安。他發現自己一點也不了解她。可是互相厭惡的兩個人被迅速硬扯在一起……
完全不適合的夫妻。誰又想了解誰?
「玉瑾?玉瑾?這是我大嫂和侄子。」
葉昭的幾聲呼喚將他從沉思中拉了回來,夏玉瑾這才發現面前站著個溫柔端莊的美婦人,手裡牽著兩個孩子,一個八歲,一個六歲,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然後又看看葉昭。葉昭急忙介紹:「大的是葉思武,小的是葉念北,正是一雙皮猴兒。」
葉念北搶先撲入葉昭懷裡,叫道:「阿昭叔叔!我可想你了!」
葉思武在旁邊撇撇嘴道:「明明是阿昭姑姑!那麼大個人還撒嬌,真丟臉。」
葉念北對他做了個鬼臉,然後對夏玉瑾討好笑道:「阿昭叔叔,你的男人好漂亮!」
「你又不認真念書了,男人應該用『英俊』!」葉思武老氣橫秋道,「阿昭姑姑,你上次教我的劍法,我練會了,晚點給你看!」
「好!這才是葉家好男兒。」葉昭高興地應下,「別只顧著練武,晚點也要請個先生來好好教學問。」
黃氏道:「是,我準備請王仁傑先生,聽說他學問好得很。」
「千萬不要,」夏玉瑾忍不住打斷她們的對話,「那個叫王仁傑的傢伙,學問雖好,卻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光是外室就包了三四個,始亂終棄什麼的事情也不是一兩起,有些銀錢來路也不太正當,只是他掩飾得好,尋常外人不得而知。請這種先生教小孩,也不怕教壞了他們?」
葉昭問:「你從何得知?」
夏玉瑾有些尷尬地撇撇嘴角道:「我經常在外頭鬼混……雖然正經事幹得少,但對上京的各家缺德鬼的消息是最靈通的……葉昭你從漠北回來不久,地盤不熟,你大嫂又是個規規矩矩的女人家,有些東西不便打聽,知道的自然沒我多。要我說,若請先生,應請馬榮春先生,他名氣沒有王仁傑大,但是學問好,教書細緻,人品端正,沒有任何劣行。葉昭你回京時,他對你替父從軍的行為極為推崇,還做過詩賦讚美,想必你下帖子去請,他必會答應上門教小侄子。」
黃氏聞言大喜,千恩萬謝。然後悄悄將葉昭拖去勸告:「阿昭,你從小性子暴,婚後要收斂點,別亂揍你男人。」
葉昭:「婚前你就說過無數次了。」
黃氏很認真地勸道:「就算他再不好,你也萬萬別揍他。」
葉昭:「我會注意的。」
「對啊,我看這孩子心地也不壞,」黃氏不放心地再次叮囑,「你力氣那麼大,他身子骨那麼弱,要是不小心一拳揍死了怎麼辦?」
葉昭看一眼夏玉瑾,認真點頭:「放心,我絕不揍他。」
夏玉瑾打了幾個噴嚏,他揉揉鼻子,繼續和葉老太爺套家常。只要他沒打算計人的壞主意,倒是哄人的一把老手,三言兩語就樂得葉老太爺合不攏嘴,一個勁地喊不知是「賢婿」還是「賢媳」,恨不得留他下來多住幾天,陪自己解悶。
回去時,夏玉瑾的心態也好了許多,葉老太爺親自將他送到門口,在大庭廣眾下,笑眯眯地對他說:「以後多回家看看啊。」然後揮著拐杖,凶神惡煞地對葉昭吼道:「不準再打你的媳婦兒!否則我不認你這個曾孫!」
夏玉瑾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在雪地上。
葉昭趕緊伸手扶住,見他臉色有變黑趨勢,當機立斷,將他塞入輿轎,留下黃氏解釋,自己叫眾人回去。
路上,兩個人的氣氛更沉悶了,尤其是夏玉瑾的臉,都快和鍋底差不多了。
葉昭低聲開口道:「那個……你今天做得不錯,我侄子的事,謝了。」
夏玉瑾扭過頭不看她。葉昭試圖安慰道:「你的手腕還痛嗎?」可惜她素不擅長關心體貼,語調聽起來要有多怪異就有多怪異,倒有些像諷刺。
夏玉瑾看著自己腕上昨日給她抓出的數道烏青,更是氣不從一處打來。轉念想起胡青初次見面時曾偷偷告訴他,將軍願意嫁給他可能是因為他長得漂亮,沒本事,窩囊,特別容易擺布。心下暗恨,原本有的一點點心軟再次煙消雲散。
他抬頭看向葉昭,露出笑容,眼睛亮晶晶的:「你要求我做的事,我已全部做到,給足了你家人面子吧?」
葉昭略略向後移了下,應道:「是,以後也當如此。」
「自然,我們倆關係不好也就算了,別讓長輩擔心。只是……」夏玉瑾小心再問,「我給你家人面子,你也應該給我家人面子吧?」
葉昭想了想,再應:「應該的,有什麼要幫忙的儘管開口。」
「幫忙就不必了,」夏玉瑾玩著手上的小暖爐,慢悠悠地說,「昨日母親哭著對我說,外頭的人都笑話她娶回來的媳婦架子大,不孝順,害讓她丟了好大面子,幾乎連門都不敢出。所以你從明日便開始晨昏定省,跟在她身邊好好服侍,站站規矩,布布菜,聊聊家常什麼的,堵了那些三姑六婆的嘴吧。」
葉昭僵了一下。
夏玉瑾笑得像只陰謀得逞的小狐狸:「將軍啊,我相信你做得到的。」
上京,京師軍營,將軍負手而立,用不容置疑的口氣懇求:「多年生死交情,如今面臨緊急關頭,請眾兄弟助我一臂之力。」
「是!」眾幕僚齊聲應下,然後坐成兩排,每人手持一支狼毫,面前鋪一張白紙,上書《婆媳相處之道》《娘兒們話題》《孝順婆婆之計》等標題,臉上表情一個比一個苦。
大秦國,軍家通常與軍家聯姻,葉昭的母親是個彪悍的將門虎女,她祖母也是將門虎女,逝去的太祖母則是更暴躁的江湖俠女,個個都是直接爽快的女人,以前婆媳相處雖不錯,卻時不時會上演雙獅爭霸,三虎稱雄,爆發時連葉老太爺都少不得躲避一二。而大嫂黃氏看似柔弱,也舞得一手漂亮的柳葉刀法,尋常三四個男人近不得身。
安太妃卻是傳統的上京女子,講規矩,性情柔弱,喜歡的也是普通婆媳相處的那一套。所以葉昭對如何討她歡心,是千為難萬為難,縱使有氣力,也不知從何做起。
葉昭是一言九鼎的人,答應下的事情,定要做到底。她估摸著找黃氏商量此事,只會惹對方擔心。乾脆召集當年在漠北的所有幕僚參將,開作戰會議,布置任務,再勒令所有人回家問自己媳婦和老娘,學習經驗,回來報告具體情況。
馬幕僚不甘願,弱弱地提了句:「這不是大老爺乾的事,我怎麼會……」
葉昭立刻橫眉怒眼地瞪回去,喝斥道:「當今天子以孝道治國!你連如何孝順自己親娘都不會!簡直混賬!你可知什麼是齊家治國平天下?!你如今連家都顧不上!談何從軍入伍,掃蕩天下?!本將軍最重孝道!扣你三個月月俸,回去好好思過!懂得如何孝順老娘再來見我!」
幕僚們給嚇得不輕,乖乖奮筆直書,挖心搜膽想主意。
葉昭靠在太師椅上監視了一會大家幹活,然後喝了口茶,問秋水:「狐狸呢?」
秋華趕緊上前道:「軍師留話說他一沒老娘,二沒媳婦,實在幫不上忙,可是看見將軍鬱悶的模樣,他心裡難受。乾脆去附近大梵寺找和尚添點香油錢,祝將軍馬到功成,萬事順意。」
「滾他娘的!還香油錢?!」葉昭差點給茶嗆到了,她拍桌咆哮道,「那王八蛋兔崽子上次才說他是道教傳人!」
秋水趕緊衝上前給她家將軍順毛。
另一頭,安王府內,安太妃也在做心理準備,所有做母親的都希望有個合心意的媳婦,更何況是給她最疼愛的小兒子娶的媳婦,更要好好挑揀,就算門第差點,容貌次點,也該是個溫柔賢淑的大家閨秀,顧著家裡,疼著相公。賜婚旨意下來,她如五雷轟頂,心知兒子這輩子都沒好日子過了,眼淚流了一缸又一缸,太后在婚前還曾將她召進宮,千叮萬囑說這個媳婦情況特殊,將來要幫聖上辦差,會有大用的,讓她莫要在婦人禮儀規矩方抓得太緊,莫擺婆婆款,寒了功臣的心,就算有些不喜歡,將來分府眼不見為凈就好。
她出門就被姐妹們用同情的眼光看著勸:「你家媳婦也就是架子大些,脾氣硬些,磨合磨合就適應了,好歹還有大兒媳婦孝順你。」更有不懂說話的安慰:「反正你兒子對仕途沒興趣,好歹還可以靠你媳婦支撐門戶,也算美事。」
她聽見這話就恨不得「呸」回去。若媳婦不能主管家事,孝順婆婆,討好相公,娶來做什麼?
她男人安王是被國家政務活活累死的,她年輕守寡,也知道行善積德,年年救濟災民,給寺廟添香油錢,也算不上惡毒婦人吧?她家小兒年幼時多病,幾乎夭折了去,近幾年才漸漸好起來。所以她多溺愛了些,如今雖行事浪蕩,也就是名聲難聽,很少給家裡惹什麼大麻煩!可是,她們私下卻說什麼:「慎親王家的兒子,威武將軍家的次子,哪個不是年輕才俊,品貌端正?將軍權勢熏天,嫁了安王家的窩囊廢也是浪費了。」
沒錯,她兒子是有點沒出息,可她是母親,心裡只有疼惜的份。他們家也不是沒皮沒臉要靠女人混飯吃的膿包,怎忍心讓他被壓在女人裙角下?一輩子抬不起頭?
娶個聽話懂事的鵪鶉不就好了?誰指望高攀鳳凰啊?!
安太妃很不甘心,奈何她膽子不大,對太后的話更是言聽計從,所以自夏玉瑾成親以來,她抱著滿腹牢騷,時不時以淚洗面,卻一直沒敢發作,只偷偷和大兒媳抱怨,恨不得這活閻王早點厭煩自己兒子,滾離家門,去另找有本事的男人去。
如今,夏玉瑾給母親鼓勁:「她大張旗鼓帶著兵器進門,先給我下馬威。洞房時我發怒要走,她不攔也不勸!還在衣下暗藏兵器,不知是何用意。我離家數日不歸,她不在乎也不管……這女人既是看不上我,何必嫁我?既是看得上我,何必行事處處要強,處處給我沒臉?無論如何我也要還她一個下馬威!非要她服軟不可!母親,你再怎樣也是她長輩,總得拿起架子來,讓她儘儘媳婦的本分。」
「沒錯!」安太妃越想越對,對小兒子的同情壓住了對媳婦的恐懼,她重新抖起威風,挺直了腰板,憤而道,「就算她是聖上親封的將軍,也先是我安王府的媳婦!我就不信她敢忤逆我!」
「對!就是這樣!」夏玉瑾拉得強援,一個勁點頭喝彩。
第二天清晨,卯時剛到,放完假的葉昭準備上朝,臨行前她先來到安太妃門外,很恭敬地站在門外,請大丫鬟通報,等待請安。
安太妃的婆婆是皇太后,她成親後過得比較悠閑,每日都要到辰時方起床。如今媳婦要晨昏定省,又不敢誤了皇上的朝時,只好打著瞌睡,往臉上潑了好幾把涼水,咬牙硬撐著起床,穿好衣裳,出來接受媳婦請安。
葉昭將她扶去偏廳,問完好,兩兩相望無語,最後贊了聲:「娘今天的氣色不錯。」
好什麼?安太妃睡眠不足的腦袋陣陣發暈,過了好久,才淡淡地點了點頭,然後趕走瞌睡,精神抖擻地拿好架子,準備訓話。
未料,屋外親兵來報:「將軍,該上朝了。」
葉昭趕緊再行個禮,一溜煙跑了。
安太妃拳頭打在棉花上,愣愣地坐了許久,怒問:「王妃呢?還不來請安?她越來越懶了,沒看見婆婆都起床了嗎?」
好不容易等到葉昭回家,她脫下戎裝,急急來正廳,恭敬站在安太妃旁邊,就好像放哨的守衛似的,身姿站得挺直,然後在腦中默念幾次幕僚們準備來的各類上京婦女流行話題,開始嘗試拉家常:「常太僕家好像添了個妾室。」
安太妃冷冷掃了她一眼,試圖添堵:「郡王尚未有孩子,你公務繁忙,怕是顧及不上。不如也為他再納幾房妾室,也好開枝散葉。我將身邊的翠枝給你如何?」
葉昭想了想,搖頭道:「不好。」
安太妃高興地問:「有何不好?」
葉昭老實道:「她太瘦了,胸不夠挺,腰不夠細,屁股不夠大,不像好生養的模樣,我看著翠葉更好些,那身段一看就好生養,長得那個標緻啊……沒得說!要是擱漠北,全軍將士都要紅眼,肯定為她狠狠大打幾架,不如要她吧。」
翠葉給贊得竊喜不已,羞答答地瞧了眼葉昭俊俏的容貌,紅著臉低下頭去。
安太妃氣得說不出話來。葉昭見她表情不善,趕緊再道:「娘捨不得就罷了,以前許都統和我介紹說揚州瘦馬不錯,個個貌賽天仙,色藝雙全,還會服侍人,我當時聽著有些心動。晚點我讓他去好好挑挑,送兩個長相最標緻、身材最好生養的來。」
她那麼積極,究竟是想給丈夫納妾,還是想給自己納妾?
安太妃越想越可疑,怒吼:「做夢!只要我活著一天,你就休想讓美人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