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花嫁2(2)

  明蘭和她們聊了會兒,丹橘便端著個臉盆子進來了,後頭隨著另兩個丫頭,分別拿著大水壺香胰子毛巾子等物事。


  小桃立刻起身,接過巾子和帕子,把其中一條長的圍在明蘭胸前,然後從自己隨身綉袋裡取出一把小巧半透明的玳瑁抿子,把明蘭的鬢髮抿起,然後把另一條巾子投濕;丹橘則把明蘭手上的戒指手釧還有七八隻龍鳳金鐲都一一取下,收好。


  明蘭微微低頭,讓她們給自己洗臉凈手,足足換過三盆水,才把明蘭臉上那層白粉洗乾淨,丹橘又打開隨行的小箱籠,從裡頭取出好幾隻精緻的小瓷瓶,手指輕點花露香膏,均勻的塗在明蘭臉上,脖子上,手上,輕輕按摩揉著。


  末了,丹橘服侍明蘭換上一身簇新的常服,小桃幫明蘭把頭髮衣裳整理好。


  一連串動作流暢熟練,顯是日常做慣了的。夏荷夏竹看的微張著嘴,另兩個邵夫人指來的丫鬟互視一眼,似乎也有些微微吃驚,心道,不想一個四品京官家的庶女也這般大規矩氣派,心裡倒也不敢小覷。


  洗漱過後,門再一次打開,幾個丫鬟婆子搬進來好幾酒菜和點心,崔媽媽在後頭跟著進來,把吃食拜訪在桌上,打發幾個丫頭都出去,只留著丹橘和小桃伺候。


  她原先一直在外頭料理明蘭的行裝箱籠,這才堪堪擺置停當,她踏進屋內,一見明蘭就笑了:「姑娘還是這個老脾氣,就不喜歡臉上留著脂粉,非要洗乾淨了才罷休。」


  明蘭剛剛提起筷子,鼓著臉頰道:「媽媽您不知道,那粉足足洗掉了三盆水呢!」


  崔媽媽慈愛的瞧著明蘭吃東西,也招呼丹橘和小桃用些點心,小桃吃的臉頰鼓鼓的,問:「媽媽,外頭都好了么?今夜咱們睡哪兒?」


  崔媽媽捏了捏小桃的鼻子,道:「有你這麼做丫頭的么?不擔憂主子,先想著自己!……都好了,反正也住不了幾天,妝奩箱籠只消安穩就成了,只開了幾個隨行箱籠,待去了都督府,再慢慢歸置吧。」


  「媽媽辛苦了。」明蘭努力咽下一塊芙蓉百花菇,「都是明蘭累著媽媽了,本來您都享清福了,卻又叫拖了回來。」


  崔媽媽提著帕子,似乎明蘭小時候般給她擦拭嘴角的殘漬,笑道:「姑娘混說什麼,若不是老婆子身子不中用,便是姑娘趕我,我都不走的。」


  明蘭微笑了下,繼續低頭大吃,崔媽媽瞧了她一眼,忍不住道:「我聽聞外頭鬧酒鬧的厲害,今晚……姑娘,可要……當心些,實在不成……也不能由著姑爺的性子胡來。」


  崔媽媽艱難的斟酌著辭彙,明蘭唰的一下臉紅了。


  吃飽喝足,明蘭等的也就氣定神閑了,可惜在顧家得收斂些,不然和小桃丹橘斗個地主,打發時間倒是飛快,一陣胡思亂想;桌上嬰兒手臂粗的繪彩龍鳳大紅雙燭漸漸燒掉三分之一了,明蘭趴在床頭昏昏欲睡之時,忽聞屋外一陣喧鬧聲,然後有人喊道:

  「二爺回屋了!」


  明蘭陡然清醒,跳蝦一般彈了起來,想了想,又連忙坐了回去。


  隨著門被重重打開,一陣酒氣瀰漫進來,兩個粗壯婆子十分吃力的扶著顧廷燁進來,然後輕輕放在床榻上,明蘭忍著不去看身邊的醉鬼,十分淡定的微笑:「兩位媽媽受累了,丹橘,拿兩個紅包。」


  丹橘塞紅包已經十分熟練,那兩個婆子擦擦腦門上的汗,一掂紅包的分量,沉沉的,至少有五兩銀子,心裡一陣大喜,恭敬的告退。


  兩個婆子剛一出去,明蘭就雙腳一伸下了地,誰知身旁的醉鬼忽然醒過來,神色還頗為清醒,嘴裡似乎低低咕噥著『那幫不仗義的傢伙』!

  顧廷燁滿身濃重的酒氣直熏的明蘭皺眉,他略略晃了晃頭,用力醒醒神,把高大的身子倚在床欄上,微睜著一雙狹長的眼睛,似笑非笑的看著明蘭,忽然眉頭一皺,道:「我先去沐浴,你也卸了吧。」


  一旁的夏荷夏竹聽了,立刻竄到隔間預備浴盆熱水,顧廷燁一揮手站起而去,一開始腳步有些踉蹌,隨後就穩當了。


  明蘭獃獃的站在後頭,崔媽媽立刻意識過來,指揮小桃丹橘幫明蘭卸下釵環簪翠,把大紅的喜服掛起,換上一身柔軟的細棉褻衣,然後拖著尚在猶豫的丹橘小桃出去了。


  明蘭咬著手指,看著那張鋪滿大紅錦被的床十分礙眼,過不一會兒,顧廷燁獨自回來了,一身雪白的綾緞中衣,微濕漉的頭髮,把高大的身體一下倒進床榻之間,斜斜靠在大迎枕上,幽深的眸子靜靜的看著明蘭,也不說話。


  明蘭被灼熱的目光看得渾身冒煙,嗓門發乾,她乾咳兩聲:「剛才用了些宵夜,我,我……我再去漱下口。」說完一溜煙的跑進隔間。


  在槅扇后,明蘭漱了五遍口,做了十八次心理建設,反覆背誦婚姻法中關於夫妻義務那一段,最後,英勇的,決絕的,義無反顧的踏出腳步,回到寢室,剛要爬上床,卻見到顧廷燁已經靠著床頭,微微睡著了。


  明蘭大大鬆了一口氣,心裡一陣放鬆,赤著小腳丫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仰而盡,一口氣還沒放下,誰知背後傳來一個聲音:「你洗漱好了?」


  明蘭險些活活嗆死,連忙放下茶杯,咳嗽連連的轉身去看,只見顧廷燁不知何時已醒了,一雙幽黑的眼睛直直的看著自己,鋒利的好像玻璃碎片,龍鳳紅燭的火苗依舊熠熠生輝,映照著他的眼睛流光溢彩。


  明蘭呆了幾秒,連忙倒了一杯茶,端到他面前,殷勤道:「您喝水,您喝水。」


  顧廷燁看著明蘭光潔如玉的皓腕,嘴裡一陣發乾,接過茶杯,也是一仰而盡,然後遞還給明蘭,明蘭把茶杯放回桌上,就躑躅在那裡,顧廷燁輕笑一聲,眼神曖昧:「還不安置么?」


  明蘭深吸一口氣,大聲道:「其實,我有話要和你講!」


  顧廷燁揮揮手,極不在意道:「明兒再說,先歇息。」說著便下床,他身高腿長,兩步走過就到了明蘭身邊,一把擭住明蘭的手。


  「其實,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跟你說呀!」明蘭做著最後掙扎。


  「以後再說。」


  他健臂一抬,明蘭只覺得雙腳凌空,被他整個人抱了起來,準確的說,其實是抗,明蘭臉朝下,看見地面一陣害怕,只能緊緊揪著他,隨即被輕拋進床榻里。


  顧廷燁扯過一床被子,揮手卸下兩層水紅錦繡石榴百子的薄紗和厚錦床簾,回頭一看,只見明蘭小小的身體縮在床角,不住的哆嗦。


  「我,我我,我……」她完全結巴了。


  「今日忙了一整日,你定是累了,趕緊歇息吧。」顧廷燁抓過女孩的小手,細細撫摸她手背的細膩皮膚,骨肉柔軟,一摸下去,清楚的感覺到纖細的指骨。


  「我不累!」明蘭漲紅著臉,胸口梗了半天,終於透出一口氣。


  「不累?」顧廷燁狹長的眼睛幾乎要發綠光了:「那太好了。」


  車三娘自小跟老父老母到處跑生活,有個算命瞎子在吃了她的半個饅頭后,決意饋贈一次卜卦,得曰:車氏你是一輩子的勞碌命,哪怕將來富貴雙全了,還得接著勞碌。


  車三娘不屑一顧。


  誰哄誰呀,大家都是江湖上混的,她賣花拳繡腿,瞎子賣嘴皮子,都是靠糊人弄掙飯吃的,誰不知道誰的底細呀,鬼才信他胡說八道,哪個富貴了的還會接著勞碌。


  很久以後,她回想起這事來,忍不住抽搐嘴角——還真被這死瞎子說中了。


  幼時貧寒也就算了。小小年紀就要做飯洗衣,照顧病母,有時還得跟著父親一道吆喝買賣,招攬看客,倒練出了潑辣幹練的性子。不少人喜歡她這樣利落能幹,當時來說親的不少。


  十九歲那年,老父過世,做下九流行當的,哪敢有什麼禮數講究,尤在熱孝中,她就帶著病弱的老母嫁了一個漕幫不起眼的小嘍啰,叫石鏗。她管丈夫叫大石頭。


  大石頭身邊還有個流著鼻涕的小石頭。


  兄弟倆自幼喪父喪母,相依為命,可大石頭到底是男人,顧著掙錢養家,就顧不上照顧孩子了,小小的男孩又瘦又黃,穿著不合身的衣裳,踩著過大的鞋子,小手上長滿了凍瘡,還呵呵傻笑,叫她姐姐。車三娘一陣心疼,以後便當自己兒子悉心撫養。


  丈夫為人穩重練達,大節上很拿得住,小事上得她推一把,時不時得叮囑著些。幫里兄弟有事,丈夫找人商量,她是首當其衝,兄弟們闖蕩在外時家室有急難,她做大嫂的自不能推脫。夫妻倆胼手砥足,一起打拚,什麼不得她操心,什麼都要反覆思量,生怕大石頭在外行差踏錯,家裡家外的,一年到頭她竟比丈夫還忙碌些。


  不少人笑話,說她雖管大石頭叫當家的,實則她可以當他大半個家。


  拼死拼活地,終於闖出了一份基業,又該操心幼弟的婚事了。


  小石頭自小跟著兄嫂耳濡目染,不喜歡那種養在深閨的優柔女子,也瞧不上市井中的小家子姑娘;真等車三娘發了狠,照著自己的潑辣老練性子找了一個,小石頭看了后,又苦著臉說『有一種對著娘的感覺,怕是連洞房都不敢入』——氣得車三娘直拍巴掌!


  眼看小石頭年歲也大了,想到自己兩口子膝下只有兩個丫頭,將來香火承繼將來還得靠這小兄弟,可未來的弟妹還不知在哪兒,車三娘急得嘴上起了一圈一圈的水泡。


  總算老天有眼,那年小石頭自己扭扭捏捏的來說了,言到看上了個姑娘,車三娘欣喜過望,細細一問,才知是顧爺新夫人的貼身侍婢。


  丈夫還在那裡猶豫,覺著自家如今好歹也算有頭有臉了,要錢有錢,要勢力有勢力,便是給小弟娶個正經書香人家的小姐,也不是難事,討個奴婢……?

  車三娘卻比丈夫精明得多。自己是什麼出身,賣解的丫頭,自小拋頭露面,丈夫又是什麼出身,好聽些叫一聲『英雄豪傑』,不好聽的,不過是漕運碼頭上出來的小混混,若真討個好門第的弟媳婦,別說秉性不同,能否吃到一個碗里去,將來兩房若有個意氣之爭,若弟媳仗著出身好,不肯服氣,該怎麼收場。


  還不如討個丫頭,一來,妯娌間彼此出身差不多,她這大嫂也做得踏實,二來,能圈住跟顧侯府的關係,一舉多得,豈不甚妙。石鏗本就聽妻子的話,又兼疼愛幼弟,三兩下說道下,便被說服了,答應下回上京時,帶上妻子和弟弟,到時好向顧府提親。


  一年半后,新娘子進門,石家狠狠風光大辦了一回,婚後小兩口和和美美,待兄嫂恭敬孝順更甚從前,叫車三娘也心裡暖洋洋的。至於弟媳婦的旁的為人……該怎麼說呢?


  剛進門那會兒,車三娘還擔心弟媳雖是丫頭,但是高門大戶當家主母身邊出來的,也理過事,管過人,到時想要管家權該怎麼辦?不是她不肯鬆手,但剛來的新人,她怎麼放心。


  事實證明,她非但杞人憂天,而且還想左了。


  弟媳為人敦厚老實,近乎缺心眼。


  叫她打瓶醬油,她絕不會自己昧下兩文錢買糖吃;叫她看著兩個侄女不許胡鬧,她就睜大眼睛盯著,嫂子不叫完,她絕不挪開一步;叫她給僕役發月錢,那真是一個銅板都不會錯。


  三娘看帳,弟媳就磨墨鋪紙;三娘召管事媳婦理事,她就倒茶打扇;三娘閑了,找幫里兄弟的婆姨來說話,她就笑呵呵在旁嗑瓜子。什麼時候都開開心心,又聽話,又乖順,大事小情都要來問自己拿主意,一點自己的小算盤都不會有。


  某次石氏兄弟都不在,三娘又想出門,叫她管家半個月,弟媳當即兩眼淚汪汪的,抓著她的袖子哭成只小花貓,「嫂子不在,我該怎麼辦?嫂子捎上我罷,我一定聽話,別叫我一人留著,別叫我拿主意……我笨,叫人賣了怎辦。」


  三娘直是氣不打一處來,罵道:「你怎麼這麼傻?」


  弟媳獃獃道:「出來時,夫人教我以後聽嫂子的話就成。」


  三娘不死心:「總得自己學著拿主意呀!都成家了!」


  弟媳笑得傻傻的:「有嫂子在,幹嘛自己拿主意。」


  三娘怒道:「將來分家了呢?你找誰拿主意!」


  「嫂子不要我啦?」弟媳大驚失色,立刻淚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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