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何不上明君,青旌當金鑄1(2)
不啻如此,小丫頭還胃口極好的扒掉了兩碗綠豆銀耳粥,半盤子酥鹽鵪鶉蛋,另一大塊金絲棗泥糕。明蘭端著飯碗,瞧的微愣。
大家小姐本不該這麼老饕似的胡吃海塞,但明蘭瞧她一把骨頭,尚未養出幾兩肉來,便暫且按下先不說了。當年盛老太太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才把自己養的又胖又圓,白裡透紅,想來當日,矜持斯文的老太太瞧自己的吃相,大約也是再三忍耐了吧。
撤下飯桌后,明蘭覺著蓉姐兒到底還是吃多了,便考了她幾個字,簡單示範她握筆的姿勢,然後叫小桃領著她到園子里散會兒步,才送回去。
明蘭看著蓉姐兒出去的背影,目光若有所思——要不要把鞏紅綃挪出蔻香苑呢?
一夜沒睡好,還要考慮這種問題,頭痛又隱隱襲來。
明蘭靠在蓉竹席鋪就的湘妃榻上,對著窗邊的亮光看了會兒書,想補補覺,忽的眼光一掃,瞥見一旁的針線簍子。她嘆了口氣,從裡頭撿出件還未拷邊完工的嬰兒肚兜來,雖懶的要命,但既知如蘭有了身孕,她好歹得做一點兒意思意思,偏生如蘭對她的綉工熟悉的很,連找人作弊替工也不容易。
大約太久沒做活了,手指生疏了不少,堪堪綉出一叢連節翠竹的輪廓,就花去快一個時辰,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在線筐里翻出翠綠湖綠和墨綠三色絲線來。
這時,窗邊人影一閃,顧廷燁自己甩開帘子,闊步進來了。
明蘭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趕緊去看漏壺,才剛過巳時初刻。
「今兒怎麼早回來了?」明蘭笑著要起身。
顧廷燁迅速上前幾步,把明蘭按回到榻上:「你昨夜沒睡好,做什麼針線,還不謝謝。」隨即他自己也坐到榻邊,又道,「我順道回來換身衣裳,回頭還要去校場。」
明蘭就要叫夏竹進來給他更衣,卻又被他攔住:「不急,你陪我坐會兒。」
明蘭只好安坐在榻上,一側頭,見外面日頭漸高,明麗旭烈的光線,透過新糊的淺緋色紗窗,流淌在朱紅絢麗的朝服,淡淡的落在他身上,臉上,俊挺的眉目,卻籠了一層陰霾。
她正猶豫著如何發問,他卻開口了:「今日早朝一落,我就進宮面聖了。」
「……哦。」明蘭。
「我向皇上求情了,說他們雖罪有其行,還請皇上網開一面。」
明蘭垂著頭,暗問自己,為什麼她一點也不覺得驚奇。
房中寂然,次間梢間也是一片寧靜,但凡他們夫妻在一起,丫鬟們都會很有眼色的悄聲出去,只在外頭耳房或水房留幾個聽使喚的。
「……並非我心軟了。也不是被他那三寸不爛說動了,他們,斷不值得憐憫!可,可……」顧廷燁一陣煩躁,猛的站起來,挺拔高大的身形,在屋裡走來走去,猶如一隻困獸,滿身的兇狠酷烈,急欲發泄些什麼。
明蘭揉著太陽穴,頭痛的更厲害了。
「可是,可……」他本性剛烈果敢,此刻,似乎滿心的不忿,卻又說不出口,只能重重一拳砸在明光如鏡的檀木桌面上,上頭的粉瓣水青瓷茶盞俱跳了一跳。
「我恨不能叫他們也嘗嘗那顛沛流離,冤屈不白的滋味!」他灼熱的目光中,咬牙切齒的憤恨,過了好一會兒,他胸膛起伏漸平。
「……只是這樣做,」他頹然坐倒在明蘭身邊,「對以後……會好。」
明蘭有些明白他的憤怒了。
從他內心來說,他的確想見死不救,但昨夜思慮再三之後,他權衡利弊,最後還是按捺下了性子,於是,他就屈的厲害,只恨老天太流氓,他想要的和不想要的,偏偏要捆綁銷售。
他這會兒回來,不是來換衣裳的,而是心頭憋的狠了,想找個地方說說。
其實,明蘭也思考了好些天,當年四房五房針對顧廷燁,原因無非有三:一則,看不起鹽商的兒子,覺著辱沒了自家高貴的門楣;二則,留著個有資格譏嘲他們的人,白家的錢他們用著不安心;三則,自家兒子不爭氣,怕在老侯爺面前失了面子,需要個頂缸的,哪有比顧廷燁更好的靶子。
幾下一湊,他們就愈發輕視敵視顧廷燁了。
可是,這些混蛋雖然可惡,但卻沒有原則性深刻的矛盾,真正刀出見血的爭鬥,恰恰是在長房自己裡面。
「我家四姐……你知道吧。」明蘭沉默了許久,忽然道,「就是嫁入永昌侯府的那個。」
顧廷燁微驚,點點頭。
「我與她從小就不對付。」明蘭伸過手去,去拉他的大手,觸手處一片冰涼,她緩緩道,「她不喜歡我,因我搶了她在祖母面前的體面,搶了她在先生跟前的風光,搶了父親對女兒的關懷;而我,也不喜歡她,她這人……心地不好。」
顧廷燁側著臉,他雖不知明蘭為何要講這番話,卻靜靜聽著。
「有一次,我花了半個月給父親祝壽的新鞋,她借口看花樣,故意給剪壞了,我只好連夜趕製,熬了幾夜不睡重做一雙。」
明蘭語調平靜的敘述著,低著頭,一下一下的,柔柔的揉著顧廷燁的大手,「從小到大,她算計過我不知多少次了。在父親跟前說我壞話,在太太處挑撥離間,我往往要花加倍的力氣,才能轉圜的回來……」
為了提防墨蘭,她從來不敢送吃食給父兄,每一次,她都小心翼翼。
「你怎麼不狠狠還回去。」
顧廷燁沉著面孔,反手握住明蘭的小手,掌心溫軟滑膩,心中微疼,想她生母早亡,雖有祖母庇護,但到底生父跟前沒有說話的人,上有脾氣不好的嫡母和嫡姐,下有工於心計的姨娘和庶姐,也不知這些年怎麼過來。
「一開始是沒能耐,想不出好法子來。」明蘭仰著脖子,苦笑著回憶,這是真話,「後來大了些,我也暗中欺負了她幾下出出氣了,可惜,敗多勝少。」
顧廷燁冷硬的嘴角,浮出一抹笑意,點了一下她的俏鼻子,輕罵:「你個沒用的。」在他看來,小姑娘之間的鬥氣到底只算是鬧家家。
「有一次,她差點拿碎瓷把我的臉劃破了,那次,我氣極了,就想著,將來她倒霉時,我一定狠狠落井下石。」明蘭輕咬朱唇,笑的小小淘氣。
顧廷燁面色遽變,不待他開口,明蘭復又歸於平靜:「可現如今,我卻不那麼想了。」
她頓了頓,淡淡道:「只要我過的比她好,她每瞧見我一回,就會難受的要命,就會徹夜反覆睡不著覺。」
以她對墨蘭的了解,眼看著自己風光錦繡,看著如蘭幸福美滿,會比殺了她還難受,嫉妒和悔恨的毒牙會夜夜噬咬她的心,折磨的她輾轉難眠。
顧廷燁微微眯起眼睛,他是聰明人,如何不明白明蘭的意思。
四房五房長年處於老侯爺的庇護之下,早不懂得如何應付外頭的風雨,下頭子孫也沒看見特別出息的,長房的顧廷煒讀書到如今,還只是廩生。
對比顧廷燁如今的聲勢,可以預見的未來,定然此消彼長。
「你不要氣憤,也用不著憋屈,我們一定會過的比他們好。」明蘭正色看著顧廷燁,語調柔軟堅定,「只要讓他們看著我們好,便什麼氣都出了。」
「你真覺得,我做的對?」顧廷燁低語,神情迷離,目光中竟有幾分遲疑,急切的望著明蘭,似乎等一個保證,「棄亡母的冤屈於不顧,只為自己……?」
「你做的對。而且,婆母的冤屈不會就這麼過去的。」明蘭異常堅定的點點頭,「你可以為她請封,為她建祠,請德高望重的族老為她重新立譜,讓顧家以後的子孫都知道先白氏夫人於顧氏的恩德。要知道,顧家以後的話,由你說了算。」
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多少失敗者的故事被淹沒在塵封往事中。
以後,顧廷燁要怎麼光耀讚美白氏都可以,說的難聽些,以後那些混蛋必然還有求著顧廷燁的地方,到時候,索性讓他們組團去白氏靈前磕頭懺悔好了。
「說的好。」
顧廷燁目色一亮,低頭思索了一會兒,面上的迷惘漸褪,嘴角復又自信,緩緩綻開沉靜的笑意,「該怎樣坐,我就怎麼做,不用為了那些不值得的人,繞路另走。」
明蘭知道他想開了,連連擊節稱讚,表示對他的英明抉擇熱烈欣賞。
他俊目如星,朗眉修眼,靜靜凝視明蘭,輕輕撫著她柔嫩輕軟的臉頰。
明蘭頓時臉紅了,忍不住去看窗外。
他猶自不覺,側過英挺的面頰,微笑的端麗如畫。他低聲道:「你真好。」
明蘭臉更紅了。
隨即,忽的長袖一展,明蘭還沒意識到,便被密密的攏在他懷裡,鼻端嗅著熟悉的男人味道,夾雜著淡淡的沉水香,褐金絲線纏繞的袖口,如葛藤枝蔓依附著蟬翼薄紗。
沉若羯鼓的男人聲音在耳邊響起,他低聲道:「我要你,在這府邸之內,在你閨閣之外,凡盡我所有,以我所能,事事皆要如你意,順你心。」
明蘭被寬大的朝服袍袖罩得滿頭滿腦,什麼也看不到,暗自默念十八遍『男人的甜言蜜語信不得』,卻抑制不住心頭撲撲亂跳。
待他更衣離去后,明蘭還趴在軟榻上,窗台上放著的一盆青郁水嫩的君子蘭幼苗,她望著微微出神。
他那麼聰明敏銳,閱歷豐富,什麼道理想不明白,什麼利益關係又理不清,可是,再充分的道理,總要要先過了心裡那一關。
顧廷煜終究還是有些本事的。
她想的出了神,慢慢從袖中抽出一張信箋,是今早從他的衣物中掉出來的。
「……子不教父之過……生性直率真摯,今日之頑劣,儘是吾之過錯……不知身在何處,思念甚矣……萬望兄長照拂一二,不叫此子困於寒暖危殆……拜之謝之,懇求……」
紙張微微發黃,紙質脆弱已極,似被反覆揉皺后,又展開壓平的,上頭的墨字有幾處圓圓的皴皺水跡,一滴一滴的,暈染開那蒼老顫抖的筆跡。
她忽然心頭微微發疼,鈍鈍的疼。
其實,他是很好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