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俗世夫妻(2)
「娘離了家人,獨自在盛家祖宗靈前,好好思量,想想祖母,想想家裡每一個人,想想這幾十年來,到底哪裡錯了,到底該不該。」長柏走過去,輕輕撫著母親坐下:「娘是知道兒的,兒子說的出做的出。」
王氏慌的滿頭大汗,結巴道:「那……我得去多久……」
明蘭在袖中掰起手指來——從犯謀殺不算,但故意傷害他人身體成立,林太醫說祖母會康復的,那麼,算一半未遂吧;至少得……嗯,五年有期徒刑……
「十年。」長柏淡淡道,「十年後,母親想明白了,就回來侍奉祖母罷。」
明蘭暗吸一口氣,咬住牙關——可以偶爾出來過年過節呢,不算量刑過重,不算不算。
王氏險些背過氣去,憤然一躍而起,指著兒子罵道:「你這孽障!」然後一陣風似的奔出屋外,一路捂臉大哭,竟也沒注意到門邊的盛紘。
屋裡霎時安靜,王老夫人看著長柏,久久無語,康晉徹底閉嘴了。
盛紘在又屋外聽了半響,祖孫繼續爭執不休,王老夫人一忽兒哀求一忽兒怒罵,奈何兒子紋絲不動,堅不肯退讓半步。盛紘想了想,覺得還是繞開前廳,到裡屋嫡母病榻前盡孝,端端碗盞,嘗嘗湯藥什麼的,才是正理。
最後,王老夫人惱羞成怒,拂袖離去,王舅父提出是否可以講拘禁在後屋的康姨媽先帶走,受到長柏的嚴詞拒絕,只好領著另一個外甥康晉怏怏而去。
明蘭尚不放心,想看著老太太能說能坐才走,顧廷燁看出她不欲此時回家,便十分豪氣的向岳父提出是否能叫他們夫婦多住幾日?
盛紘嘴裡發苦(當著女婿,還得多扮幾日孝子),但臉上努力作出歡迎之至來。
這時,海氏滿臉賢惠的來請眾人用午飯,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只是小姑子攜姑爺來娘家小住,長嫂細心張羅一頓可口的飯菜,笑語晏晏的布菜派湯。
對著不孝女兒,腹黑女婿,面癱兒子,裝傻兒媳,盛紘這頓飯直吃的喉噎胃疼,勉強撐過飯後清茶,忙不迭回書房去了。
壽安堂空房甚多,房媽媽按著明蘭的舊日喜好,迅速布置整理出一間乾淨雅緻的屋子,記得明蘭有午睡的習慣,連明蘭喜歡的白草簟也鋪好了,又見此時炎夏,怕明蘭夫婦出汗不適,還抬了兩大桶溫水在側廂房。
二人俱是累極,此時對浴,也生不出旖旎念頭,盥洗后,顧廷燁站在屋中看了幾圈,對妻子笑道:「的確舒適,夫人便樂不思蜀了。不知夫人可還記得,家中尚有一小兒否?」
明蘭趴在床上鋪薄毯,聞言就重重丟了一個竹編枕頭過去,笑罵道:「你別譏我,我也想團哥兒,每日睡在祖母屋裡,夢裡都是兒子!」
顧廷燁被扔的很開心,捧著竹枕頭樂呵呵的爬上床鋪,明蘭替他解開束起的髮髻,輕輕打散開來,她低聲道,「這回真對不住兒子了,可……唉,實在沒法子,只能顧一頭。崔媽媽和翠袖定會好好照看他的。」
顧廷燁聽出妻子話里的酸楚,輕輕撫著她的背,「你這回真把我嚇著了。看你平素老實溫吞的樣兒,還真沒想會這般豁出去,就跟變了個人似的。」
讀了公孫白石的信,當時他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圍封娘家,怒斥生父,強行捉人,誆人,審問,拷打,樁樁件件都是不顧己身的奮死一搏——這還是那個聰明狡黠,明哲保身,永遠不會做錯事的盛明蘭么?
這一路奔來,他忽喜忽憂,竟說不出心裡的念頭,只覺得——要幫她,護著她。
見明蘭低頭不說話,顧廷燁輕嘆一口氣:「你還是不願意同我說,算了……」說著便要躺倒睡下,明蘭忽一手撐住他的胸膛,抬頭注視他:「我說。」
顧廷燁盤腿坐在床上。
「祖母這樁無妄之災,歸因究底,其實是我的緣故。」明蘭神情肅穆,「太太行事不妥,從來都有,祖母睜眼閉眼都幾十年了,彼此相安無事。康姨媽也不是這兩年才出來的,從我們搬至京城,她就常來尋太太說話。那時也攛掇,也挑撥,也不見老太太如何發作。」
外頭沉啞的蟬鳴一聲聲傳來,午後炎熱的日光慢慢滲入,壽安堂四周種了好些高大樹木,掩映出斑駁的枝葉在細白的紗窗上,濃黑的,淺黑的,還有淡如眉黛尾的細枝。
屋角放了兩盆冰,渲出薄薄的水氣,透著涼爽。
顧廷燁靜靜聽著。
「祖母從不告訴我,但我知道,是那年康姨媽要送小妾到府里來,才真正惹怒了祖母。」明蘭拿起一把芭蕉葉編的蒲扇輕輕搖著,又樸素又雅緻,「祖母氣急了,顧不得多年的婆媳臉面,大發脾氣,當眾斥責太太,居然還罰她跪在壽安堂門口,叫人來人往的看著。從那時起,太太心裡就生了怨恨罷。」
涼風順著扇葉緩緩入帳,一絲絲撓動她細碎的髮絲,帶在男人手臂上,痒痒的。
「那以後,祖母總擔心太太受姨母攛掇又會對我不利,對太太的管束愈發嚴厲,甚至奪了太太管家之權,叫嫂嫂們理家。太太這輩子最要強好勝,連對老爺尚不肯服軟呢,祖母這麼當眾叫她下不來台,心結自然愈來愈深,才叫康姨媽有了可乘之機。」
明蘭的口氣,淡然中帶著一絲哀傷。
「祖母這麼做,不對。太太到底是有兒媳有孫輩的人,起碼的體面是要給的,祖母大可以關起門來,好好教導,細細分說……以前,每回太太犯了糊塗,祖母就是這麼做的。」
淚水盈滿了眼眶,她似全然不知,繼續緩緩訴說:「祖母幹嘛要替我出氣?我已經嫁出去了,會照顧好自己的。她都這把年紀了,受兒孫的敬養,安穩舒坦的享享福,不好么?幹嘛一聽我受了委屈,就心急上火的要發作呢?大哥哥到底是太太生的,她就不怕大哥哥因此跟她生了嫌隙,致使她晚景不好么?」
長長的睫毛終於撐不住淚珠,落下一滴,兩滴,在柔軟的細棉薄毯上,形成一顆顆深色的小圓,明蘭拿帕子摁在臉上,緩緩吸干溫熱的濕潤。
「祖母是真心疼我,憂我,才給自己惹上了這遭劫難。……侯爺的心事,我曉得,可我沒法騙自己。那年我生團哥兒,太夫人要燒死我,曼娘要撞死我,後來侯爺來了,一樁樁一件件,都安排的妥妥帖帖,我心裡就知道了。」
「因為……我沒有,重罰曼娘么?」顧廷燁嗓子乾澀,竟難說全一個句子。
「是否重罰,根本不打緊。」明蘭緩緩搖頭,眼眶紅紅的,「那回侯爺說,齊衡怎麼樣,你根本不在意,你只在意我心裡怎麼想。今日我也回侯爺一句,曼娘如何,我壓根沒放在心上。我在意的,是侯爺做的,想的。」
涼氣漸漸蔓延進帳子,明蘭放下蒲扇,輕輕摩挲著上頭的蕉葉紋路。
「於曼娘的處置,平心而論,侯爺做的極恰當,既絕了外頭人的閑話,不叫那有心人藉機生事,又不使我為難。便是我事後反覆思量,也沒有比這更妥當的安排了。可是,你知道么,心裡真惦著一個人,就會急中出錯,所謂關心則亂。像祖母那樣……」
她抬起頭,濕潤的大眼望著他,「一聽到曼娘要撞死我,侯爺有沒有慌了手腳,有沒有亂了方寸,哪怕知道我無恙后,是否依舊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替我報仇出氣?」
顧廷燁心頭茫然一片,沉默無語。
明蘭淚盈於睫,以袖捂面,哀哀道:「我知道,這麼說不該,可是……我總覺著,真心所愛,不是看他做了多少聰明事,而是看他,做了多少傻事。」
顧廷燁不是齊衡,不是賀弘文,不是任何輕狂無知的少年,他經歷過欺騙,背棄,幾乎滅頂,正因如此,他的『關心則亂』,才更顯難能可貴。
像盛老太太,半生凄苦,受盡薄待,可她依然願意去全心愛護一個完全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正是這驅使她奮不顧身,千萬人吾往矣。
放下袖子,她滿面淚痕,眼中竟是哀求:「我們會白頭偕老,一生互敬互愛。我一定做個好妻子,好母親……就這樣好好過罷。」
說完這句,明蘭就朝里側身躺下,閉上眼睛,不在說話。
顧廷燁倚床欄而坐,怔怔的看著她,蜷曲的身子柔軟如柳,靜靜埋在薄毯中。
忽記起很久之前她說的一句話——俗世夫妻,糾纏太多容易傷,平靜含糊的過完一生,才是最好的。
他拾起床邊的蒲扇,輕輕替她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