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終結章1(1)

  縱有滿腹疑問,也抵不過極度疲憊襲來,明蘭扎進綿軟溫暖的被窩,倒頭便睡,這回什麼夢也沒做;團哥兒挨在她懷裡小聲抽泣,不一會兒也睡了過去,小臉上還留著淚痕,熟睡中,短小的手指無意識的勾著母親的袖子。


  母子倆睡的昏天暗地,醒來已是午時三刻,正是菜市口開張吉時。


  團哥兒忽懂事許多,醒后不哭不鬧,翠微喂一口他吃一口,只是纏明蘭的緊,誰來抱他都是滿眼戒備,小手抓牢母親的衣裳。奈何滿府的事等著明蘭,她只好哄著小胖子道:「咱們去看姐姐罷,姐姐手痛的很,你去幫姐姐呼呼好不好?」


  小胖子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小小遲疑了會兒,才乖乖點頭,由翠微抱至偏廂蓉姐兒休息處。隨即,各路管事忙不迭的上前,照順序靜候廊下,輪流回稟諸般事宜。


  一夜混亂,半宿大火,損失不可謂不大。


  老宅處報銷了十之七八,好在祠堂安然無恙,顧氏先祖當初將之建於偏僻陰潤處,明蘭頗覺有見識;可惜另一邊就無此好運,整片山林俱毀。可嘆那剛綻出花蕊的紅梅,才結出青翠可愛小果的桃林,還有花大銀子移來的幾排秀麗花樹——統統化為焦木。


  搜撿林中時,還發覺幾具燒焦的屍首,明蘭正心疼那些被無辜燒死的鹿兒鶴兒,沒好氣的叫人拿破草席裹了,連同門外留下的賊人屍首,一道送往順天府衙。


  除這兩處,澄園余處倒無大損傷——不算葛媽媽在驚慌中燒塌半座灶台的話。


  房屋山林損毀再重,到底是死物,終有修復之日,真正可惜的在後頭。


  細細點查后,此夜侯府家丁護衛共傷亡三十二人,其中輕傷十四人,重傷九人,其餘的……已入往生道矣。明蘭噓嘆不已,吩咐郝大成厚葬亡者,並重重撫恤其妻兒老小及傷者。


  明蘭每說一筆,夏荷便提筆往冊子里錄入,一旁的綠枝算盤打的噼啪響,臉色比明蘭還難看——略略估算下來,光撫恤金就要出去上萬兩!

  待諸管事回稟畢,魚貫出去,綠枝的麵皮已青跟西瓜皮般了,明蘭只好安慰她順帶安慰自己:「……你細想想,昨夜若無人拚死抵擋,咱們早做鬼了!如今雨過天晴,喝水不忘掘井人,更不能寒了下頭人的心。」


  綠枝勉強點點頭。


  話雖如此,可算上來日復建宅邸的經費,這幾年明蘭認真理家所積攢的銀子幾乎要去一大半——呀呀個呸的,還真TM的如伯虎兄所言,風吹雞蛋殼,財去人安樂!


  明蘭捂著胸口心疼了半天才緩過勁來,不等緩過一口氣,眼見日影西斜,外頭忽來報,道英國公府使人來傳話。


  「昨夜張家並未受賊人進襲?」明蘭聽了消息,驚疑不定。


  傳報的媳婦子站在門邊,提聲道:「正是。張家昨日一夜太平,是以張夫人也未料到咱府的光景,今早一聽說,就趕忙派人來問安。」


  明蘭又問:「那國舅府呢?」


  那媳婦子道:「來傳話的人說,眼下外頭還戒嚴著,音信不通,個中情形……也說不清。」


  明蘭默了許久,她心中存了一夜的那個疑問,已浮起一個愈發清晰的答案。


  此後,她又召了外院幾位管事問話,繼續理事,屠龍神色疲憊的來稟府內已清理乾淨,前後門外也再不見賊人蹤影,郝大成和廖勇家的已分派僕婦雜役收拾整頓院子房舍云云……足又忙了一個多時辰,明蘭方才空下來,想及蓉姐兒,她趕緊起身,叫人扶著去偏廂看望。


  剛要邁出門,卻見小桃顛顛的從外頭跑回來,口角含蜜,一臉叫人想抽的幸福樣;明蘭駐足斜眼,拖長調子:「回來啦——?石二公子傷情可好。」


  小桃半傻不呆道:「傷?哦……石頭哥只皮肉破了幾道口子,屠大爺說不礙事的。」


  明蘭陰陽怪氣道:「那你怎耽擱到這會兒才回?」主母都睡醒理事畢了,貼身大丫鬟還不見人影。


  小桃難為情道:「石頭哥說……他說,昨夜真嚇人,血花四濺的,前門後門地上都是死人,他想起來就心頭砰砰跳呢,怕的都不敢閉眼睡覺!」


  屋裡還在秉筆對賬的綠枝聽得一陣惡寒,險險一頭栽進硯台里去,扶著明蘭的夏荷明顯晃了晃,咬唇忍耐再三,終忍不住:「這話你也信?」


  小桃愣愣道:「石頭哥幹嘛騙我?」


  夏荷沒算計,自然脫口道:「提刀殺人都不怕,哪會怕做惡夢!他在誆你呢,他喜歡你,想跟你多待會兒!」


  小桃頓時粉面緋紅,結實有力的胖胳膊『輕輕推了』她一把,嬌嗔道:「哎呀,什麼喜歡不喜歡的……你,你真討厭!」又對著明蘭含羞道,「夫人,我去幫綠枝了。」然後扭著圓乎乎的身子往屋裡去了。


  夏荷被推了個踉蹌,差點腦門撞在門框上,明蘭好心的扶了她一把,憐憫道:「別和這丫頭鬥嘴,也別拿石家小子說事,只有你憋氣的份兒。」


  那小兩口子,一個無知者無畏,一個臉皮至厚無敵,真是天打雷劈的天作之合;明蘭又思忖著,不若回頭就給石家夫婦去信,待生下腹中胎兒后,便可籌備婚嫁了。


  想及小桃此後要遠嫁江淮,明蘭不禁心頭酸酸的,默默低頭走路,沒幾步便到了偏廂房,聽裡頭隱隱傳出孩童的說笑聲。


  跨門左向轉里,走進裡屋,卻見蓉姐兒坐躺在床頭,床榻里側是盤著胖腿扒在姐姐身上的團哥兒,外側是坐在床沿的嫻姐兒,窗下小几兩旁分坐著邵氏和秋娘,崔媽媽獨坐在如意圓桌旁,輕輕吹著一晚黑漆漆的葯,額頭上尚貼了兩枚活淤化血的小小梅花形膏藥。


  見明蘭進來,眾人面色各異。秋娘微笑著起身行禮,誰知邵氏比她起得更快,兔子似的從座位上跳起來,一臉惶恐不安的模樣,活像又死了一回老公。明蘭朝秋娘點點頭,看也不看邵氏一眼,徑直朝床邊走去。


  蓉姐兒原正愁眉苦臉的望向崔媽媽手中的湯藥,見了明蘭,欣喜道:「母親,你來了……」說著便要起身。明蘭忙上前按住她,柔聲道:「起來做什麼,趕緊躺著。」又問傷處疼不疼,有否旁的不適,蓉姐兒搖搖頭,「吃了大夫的葯,都不疼了。」


  明蘭心中憐惜,心想待藥性過去,定然疼的更厲害。她拂開女孩濃密的額發來瞧,只見額后兩三寸處,一塊糊滿了墨綠色刺鼻藥膏的頭皮,猶隱見幾分滲人的血赤糊拉,她嘆道:「虧得你生了這麼一把好頭髮,若換了頭髮少的,怎麼遮得住傷處。唉,傷得這樣,少說半年不好帶金珠的釵環,沉甸甸的墜得頭皮疼。」


  蓉姐兒摸摸自己腦袋,大大咧咧道:「嫻妹妹說了,反正我梳墜馬髻也不好看,以後索性都梳正髻好了;前頭母親不是剛給我一盒子新鮮的紗堆宮花,不妨事的。」她的臉蛋偏英氣端正,每每梳那種柔美愛嬌的鬟髻,都是各種彆扭。


  話題說到嫻姐兒,卻見她一改往日明快慧黠,自明蘭進來,始終低著頭,聽了這話方才微微抬頭,小心的瞥了眼明蘭。


  明蘭伸手輕撫女孩的臉蛋,溫和道:「你倆就跟親姐妹一般無二,有你在蓉姐兒身邊開解著,我就放心了。」


  嫻姐兒目中含淚,稚嫩的面孔帶著早熟的羞愧,輕輕點頭。一旁的邵氏張嘴欲言,對上明蘭望來的冷淡眼神,立刻啞了,她有心想說些歉意的話,當著滿屋人的面卻不好啟齒。


  明蘭轉回頭去,拾起蓉姐兒纏滿紗布的左掌細細端詳;事後她曾檢視那賊人的匕首,端是鋒光銳利,幸虧女孩性子剛烈,倔強急怒之下索性死死握住刀刃,那當口倘若鬆了一松,鋒刃滑動之下,怕是整隻手掌就要對開了。


  饒是如此,依舊是刀刃入骨,皮肉綻裂,直看得明蘭心驚肉跳,照大夫的說法,以後就算創口痊癒了,手掌怕也不如以前靈活了。


  「待過幾日戒嚴解了,我就給你們先生去信,唉,好在傷的是左手,寫字什麼的倒是不礙,可刺繡……可怎麼好……」大幅綉品撐在方框立架上,需一手上針一手下針,兩手翻飛引線,「說不得,洪大娘的功課是沒法做了……」


  蓉姐兒一喜,脫口道:「真的?我不用再與洪大娘學了?哎喲……」未等說完,被鋪下頭就被一根手指戳了下,見嫻姐兒用力得看了自己一眼,蓉姐兒心領神會,立刻低頭,語氣虛弱道:「辜負了大娘的悉心教導,女兒很是過意不去。」


  明蘭本是滿心愁緒,見此情形也不禁撲哧出來。


  表情轉換扭曲,語氣折入生硬,加之配合失調,與自己當年那行雲流水般的演技是差遠了。想當年她們姊妹鬥法之時,便是居末的如蘭也遠勝這小姐倆,更別說戲骨級別的墨蘭和自己了。果然有競爭才有進步么?

  兩個女孩見明蘭笑話,雙雙低下腦袋,滿是赧然懊喪,明蘭笑著拍拍女孩們的小臉蛋:「嗯,這麼著就好多了,有些像樣了,回頭就做這般形容給你們先生瞧。」


  這話一說,全屋子都笑了起來,崔媽媽停下涼葯的羹匙,搖頭莞爾,嫻姐兒樂倒在蓉姐兒肩頭,小姐倆捂著嘴悄聲說笑,秋娘上前兩步,湊趣道:「還是夫人知道,讀書看帳什麼的,全難不倒咱們大姑娘,只那針頭線腦的惱人!」


  明蘭微笑道:「女紅本為怡情養性,端顯婦德工品而來,我們這樣人家的閨女,也不見得非練成精不可,不然,叫那綉娘做什麼去。」這話說的自有一番老成持重的味道,她心中頗是自得,想了想,添上一句,「刺繡什麼的就算了,不過尋常縫補總得會些。」又轉頭與秋娘道,「你辛苦些,細細教與姐兒才是。」


  蓉姐兒連忙將頭點的跟撥浪鼓一般,嫻姐兒捂著嘴,拿手指去刮她的臉蛋偷笑,秋娘也忙表態道:「夫人放心,這原就是我的本分。」這話其實不妥,妾侍的本分應是伺候男人和大婦才是,然而時至今日,她已很自覺的往老媽子的身份上靠了。


  明蘭微微一笑,又問崔媽媽頭上傷勢如何,崔媽媽連聲說『無礙』。


  秋娘乖覺的很,見明蘭猶自皺眉,自發補充:「大夫給崔媽媽開過葯后,說現下瞧著是不妨事的,待過一陣子再來瞧瞧。」


  明蘭點點頭,其實照她的意思,最好去拍個片子才保險,可這年月哪來的X光,只好吩咐崔媽媽多歇息了。


  見受了嘉許,秋娘越發賣力,又道:「今兒晌午我已去瞧過眉姨娘了,正坐著給小哥兒餵奶呢;母子倆都神氣好的很。」


  明蘭展顏道:「這就好,不然我可沒法子跟公孫先生交代了。」


  昨夜一場大亂,幾乎人人都被波及,不是受了驚嚇,就是皮肉吃罪,誰知最最安然無恙的,反是平日不大靠譜的秋娘和若眉。


  自打這兩人搬至邵氏院里廂房,其實都驚懼得厲害。


  貼身伺候若眉的兩個婆子早得了主母的吩咐,又素知這位身嬌肉貴的姨太太敏感多思,想與其叫鬧不太平,索性熬了碗濃濃的安神茶,神不知鬼不覺的摻在湯藥中送下。


  若眉一覺睡到天亮,壓根不知夜裡何等刀光劍影,待醒來已是雨過天晴,自己神清氣爽不說,兒子也在乳母懷裡睡得小臉撲紅,一大早,母子倆就精神抖擻的吆喝著回自己院了。


  明蘭大是讚賞這倆機靈的婆子,連同乳母在內,三人均各賞十兩銀子。


  至於秋娘,在屋裡倒是惴惴了一夜,當蓉姐兒不見時,她本想去尋,卻被婆子嚇住。


  「姨娘又忘記夫人的吩咐了么?夫人特特對姨娘說過,不論發生何事都不許離屋,姐兒不見了,自有丫鬟婆子去尋,姨娘若非要去,到時一個尋一個,都走丟了,反倒壞事!」


  因近來被明蘭冷著臉收拾了一陣規矩,秋娘畏懼主母威儀,便老實的待在屋裡,不敢自行走動,只豎起耳朵聽外頭動靜——前半夜無事,後半夜熱鬧。


  刀劍打鬥之聲就在庭院門口,夾雜深夜迴響的慘叫聲,嚇得她幾乎腿軟失禁,差點要跳窗而逃,誰知沒等她鼓起勇氣去開窗,賊人就被守在院外的護衛收拾乾淨了。


  再接下來,護衛們使婆子進來報平安,她和丫鬟們鬆口氣后,見天色微亮,深覺身心俱撐不住,便各尋屋子去歇息了。從頭至尾,秋娘純屬心靈受驚,肉體十分安全,當做聽了個嚇人的鬼故事罷了。


  「……都說昨夜兇險,可我們連賊人是圓是扁都沒瞧見。」說到後來,秋娘也不全是給主母拍馬,心中真感激明蘭周全的保護,「眉姨娘叫我代向夫人磕頭謝恩,說多虧了夫人籌謀妥帖,他們母子才能平平安安的,頭髮絲兒都沒傷著。」


  說這話,她並無譏諷之意,可邵氏依舊羞愧上涌,臉上變了好幾霎顏色,終忍不住,上前道:「……弟妹……我,我……都怪我糊塗……險些連累了團哥兒……」說著便紅了眼眶,拿帕子捂著眼睛,「倘哥兒有個好歹,我,我真是沒臉見你了……」


  沒臉見我?


  明蘭心中冷笑,好輕飄飄的一句話,若她真害死了兒子,自己活吃了她的心都有!


  「大嫂子有何錯?人心百態,本是各自肚腸,大嫂子信不過我,想自行尋個藏身之處,也是在理的。」這話說得既尖又酸,聽得嫻姐兒難堪的低下頭。


  邵氏發急,不住賠罪。明蘭故意晾她一會兒,想聽她還有什麼可說,誰知邵氏口齒不利,肚裡也沒深度,翻來覆去就那幾句『我糊塗,我不好』,言辭既無甚出彩,眼淚流得也不夠真切可憐。連嫻姐兒也聽得暗自搖頭,深覺這種說辭如何叫人諒解。


  邵氏抽泣了會兒,原想著弟妹素來脾氣好,就算心裡還有氣,當眾人的面也會給自己一個台階下吧,誰知左等右等,不見明蘭開口說些寬宥的話,只不冷不熱的架開話頭,反轉頭去逗團哥兒頑,她不由得尷尬的站在當地。


  明蘭只能再次感嘆,盛家可真出人才呀。


  今日倘換做是林姨娘,遇上這種自請罪的場面,包管可以從自憐身世一直哭訴到天地蒼茫,滿目望去無可依靠,這才做出糊塗事——直說得聞著傷心見者流淚,憐卿命薄甘做妾,最後忘光她犯的錯。


  心中暗暗搖頭,明蘭不再耽擱,又吩咐了蓉姐兒幾句,方對邵氏道:「有件事,本想過幾日再說的。既見大嫂子精神好了,不若今日一併了結了罷。」


  邵氏心頭亂跳,強笑道:「何……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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