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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清水育蘭生(2)

  流歆閣前廳吹來一陣疾風,流月被遮住了臉,千年古剎中那百年的蒼天巨槐亦被這狂風吹得東倒西歪。「人呢?」宋明磊靜靜地站在廊檐下,默默地看著家臣在收拾滿地屍首,復又抬首看著漫天夜雲,眼中醞釀著驚濤駭浪。身後站著一個相貌普通的家奴,跪啟道:「前方有刺客來襲,所有的家奴全部留在流歆閣保護侯爺和駙馬,故而還不及相尋。」「誰的命令,你竟不知會我一聲?」宋明磊冷笑道,「好大的膽子。」有人遠遠地大聲答道:「你莫怪德茂,是奉我之命。」火把下一個錦衣青年,身著重重的鎧甲,頭戴金紗冠王帽,手握一把雕銀鑲玉的利劍,快步走向宋明磊,身旁的武士一一側身讓過,「駙馬安好。」駙馬爺原非清卻是滿目焦急,「你還不快進屋避著,站在這裡做什麼?」宋明磊霍然轉身時,臉上凝霜早已換作濃濃笑意,答非所問,「非煙,公主還有三爺那裡可好?」「非煙都睡下了,淑儀受了些驚,」駙馬明顯心神不寧,「你管三瘸子作甚?」宋明磊微嘆一聲,「我們這裡受了襲,若是三爺那裡一點動靜也沒有,那豈不怪哉?」原非清微愣間,左邊天際閃過一片驚雷,將院子里的一棵槐樹劈了開來,立時燃著了,噼里啪啦地燒著。張德茂躍到宋明磊前面,「天雷引火,槐樹崩裂,非吉兆也。還請駙馬爺及侯爺回房。」「太晚了,」宋明磊卻冷笑一聲,抬首一指庭中屍首,「這些刺客不過是掩人耳目,真正的高手會從聽濤閣那裡繞過來的,想必已經到了。」他不顧張德茂在一邊乾瞪眼,只是接過一邊奴僕遞來的軟甲,提了方天戟,來到中庭。果然四面兵刃之聲不絕於耳。宋明磊冷冷一笑,正要發話,已有四個黑衣人躍上牆頭,箭雨立時襲來。無數的死士衝過來擋在宋明磊面前,箭雨穿透死士的胸鎧,倒在面前,血流滿地。張德茂揮舞的長劍舞得密不透風,一張張鬼面立在牆頭,陰森森地看著宋明磊。宋明磊被眾多的死士用鐵盾擋著,退至裡屋。張德茂喘了口氣,朗聲道:「川北雙煞既來,何不現身?」有人在空中咯咯嬌笑,「千面手,我當你十年前就死了,原來你是窩在昊天侯的門下啊。」「風隨虎,」張德茂抹了一把臉,冷冷道,「雲從龍還沒有拋棄你,那老天爺真正是沒有眼了。」一個風姿綽約的女子隱現在黑霧中,雙唇性感地勾起一絲微笑,「你這是在嫉妒。張德茂。」一個健壯的身影從風隨虎的身後閃出,單手劈去張德茂發來的暗器,冷然道:「小虎,同他啰嗦什麼,還不快去宰了昊天侯?」「大膽,我主公也是你等可以碰得的?」張德茂探手入懷,掏出一支長笛,吹出一曲奇怪的曲調,四周開始安靜下來。原本同張德茂站在一列的死士也悄然隱去。


  風隨虎秀眉微擰,暗想:這曲調為何如此熟悉?月黑風高,昏黃的燈光下,卻見一個個挺拔的人影憑空從院內四角躥出來,一個個健壯的人影如鬼魅一般躍到張德茂的身前。在慘淡的燈光下,暗夜的風中混合著奇怪的氣息。雲從龍一向冷然的臉上卻出現極度的恐懼,「虎兒,是活死人陣,快快閃開。」風隨虎擰腰急躲,她腳下的柳樹已化為數片。風隨虎腳下一痛,卻見腳踝處被銀絲鉤出血來。雲從龍急急地向下俯衝,發出無數的柳葉鏢,擊破幾個活死人,拉回愛妻,擠出風隨虎的血,卻見血色發黑,已然中了劇毒。


  他正要給風隨虎服解毒丹,後者卻自己一點止血的穴道,甩開他復又沖向隊列,厲聲道:「張德茂,你同幽冥教攪在一起,你現在還配得上那『千面手』的英名嗎?」「亂世當代,怪得了誰?」張德茂陰陰笑道,「你們川北雙煞不也成了竊國竇氏的走狗了嗎?」「閉嘴,快拿解藥來。」雲從龍大喝一聲,如大鵬展翅躍下屋角,手中銀光一現,卻見滿院的健壯武士,個個面容發青,頂著烏黑的眼袋,雙目無神。這群武士的背後,一人眉目如畫,淡笑似春風拂面,貴氣逼人,雲從龍心想:此人莫非便是昊天侯宋明磊?!


  果然那貴人朗聲道:「光潛久慕川北雙煞,只是尊夫人中了原家的秋日散,實在不敢挽留二位,須知三刻之內若無解藥,必受亂箭穿心之痛而亡。」雲從龍手中扣緊火炮,咬牙道:「今日叨擾已久,還請昊天侯爺賜葯,我等速去便是。」宋明磊眼神略動,張德茂自懷中扔出一物,雲從龍接過,沉聲問道:「我如何確定,此乃真解藥?」宋明磊淡笑道:「就憑我昊天侯三個字。」風隨虎的面色發黑,勉力借著雲從龍的身子,「莫要聽他的,殺了他,不然,就算有了解藥,我等回去,亦難逃一死……」話音未落,嬌軀倒在雲從龍的懷中。雲從龍看看懷中的嬌妻,沉聲道:「扯呼。」四周的黑衣人,如影消失。原非清從屋子裡走了出來,「你沒有事吧?」宋明磊微搖頭,「無妨。」「你何不索性殺了川北雙煞?」「你沒有聞到空中的火藥味嗎?」宋明磊冷笑道,「他們既然敢到東庭地界來撒野,必是帶了火炮,做萬全的應對。」原非清一陣后怕,復又想起什麼,俊美的臉上微微扭曲了起來,咬牙切齒道:「這個該死的三瘸子,竟然勾結竇氏行刺於我。」「勾結竇氏……咱們這位三爺倒還不至於,」宋明磊如清風一般朗笑起來,「不過故意放他們進來倒是真的。他也知道川北雙煞是奈何不了我們的,確然他想知道我們的實力,還有……」「還有什麼?」「你且親自去公主和非煙那裡看看。」宋明磊沉吟道,「我擔心他這是聲東擊西。」


  原非清一臉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我這便去,你且萬萬小心。」他解下身上的大紅猩猩氈,給宋明磊披上后,細細地掖了掖,道了聲「莫要著涼」,便大步離去。


  宋明磊目送著原非清的身影消失,笑容立時凝住,略一側身,上好的大紅猩猩氈便滑落在鮮血塵土之中,他卻看也不看,只是對著張德茂冷冷道:「原非白這是引開人馬好去找她。想不到,咱們的這位駙馬爺還真乖乖地隨了我們的三爺,將所有的人馬調來保護自個兒。不想你也蠢成這樣?」張德茂跪在一地鮮血中,默然無聲。宋明磊嘆聲道:「德茂叔,你終是告訴姑姑了吧?所以姑姑讓你伺機除了她?」「主公息怒,」張德茂深深俯在血地之上,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咬牙道,「破運星斷不能留!」這時,有個小個子的暗人踏月色而來,對宋明磊耳語一番,宋明磊的臉色卻微鬆了下來。


  「起來吧,德茂叔。」宋明磊親手相扶,盯著張德茂的小眼嘆道,「反正你也想找破運星,且跟我來吧。」然後便轉身疾步走出流歆閣,不再同張德茂說話。


  張德茂默然地跟著宋明磊七折八拐,來到一處停了下來,抬頭一看,原來到了伙房。


  「喂,我給你弄那個仙露來啦,女施主。」黑暗中一個小沙彌提著一桶水哼哧哼哧地拐了出來,口裡還大叫著。他忽然看到三個渾身是血的人影,立時嚇得手一松,一桶水重重落在地上,就此灑了一半,人也嚇得癱在地上。


  張德茂正要點那小沙彌的穴道,伙房裡躥出一條烏油光亮的黑犬來,親熱地圍著宋明磊打轉。宋明磊拍拍黑犬的腦門,柔聲喚道:「小忠乖。」黑犬乖乖坐了下來,守在門口。宋明磊緩步走進伙房內,卻見一個白衫人影,烏髮披垂腰際,彎腰正在鍋灶處東翻西翻,最後似乎從鍋灶里翻出什麼來,轉過身來,看到華服沾血的宋明磊,立時嚇得手一松,掉下一物來。


  宋明磊眼明手快,雙手一抄,半空中攬了過來,細細一看,這才發現原是兩個粗米饅頭,尚有溫意,而對面的女子卻在眼中閃過一絲讚歎而犀利的眼神。張德茂守在宋明磊身後,手中緊扣銀絲。如果眼前的女子稍有舉動,便立時命喪銀絲下。宋明磊凝神望著她,似千年萬載,再挪不開眼。她顯然受了驚嚇,微顯蒼白的臉上沾著煙灰,嘴巴傻裡傻氣地張著,寶石一般的紫瞳在宋明磊的臉上和手上來迴轉動,最後視線落在宋明磊的手上,微微咽了一口唾沫。宋明磊的眼神柔了下來。不知過了多久,他開口柔聲道:「餓了吧?」她似是細細地斟酌了一番,看著宋明磊手中的饅頭,輕輕一點頭。「怎麼?」他又柔聲問道,明亮的銳目卻瞟向張德茂,「他們故意不給你東西吃嗎?所以出來找?」「孫悟空又來鬧天宮了,」她用力點著頭,狀似氣憤地說道,「人人都去趕他了,就沒有人給我送蟠桃,我就自己出來找了。」小沙彌忍不住咭咭一聲笑起來。張德茂手中寒光一閃,一根銀絲勒向他的脖子,他立刻噤聲。宋明磊卻微微笑著,順著她問道:「那怎麼想到廚房來找蟠桃呢?」她傻傻地看著他俊美的微笑一陣,眼中閃過一絲驚艷,一指小沙彌,老老實實地說道:「二郎神帶我來這裡,說這裡還有隔夜蟠桃。」小沙彌結結巴巴道:「小小小……僧名喚蘭、蘭生。」宋明磊瞥了一眼縮在角落裡嚇得尿褲子的「二郎神」,唇邊的微笑更如春風一般和煦動人,他猿臂一伸,遞上饅頭。她顫著手接過來,然後立刻退後一步,張嘴咬上一個饅頭。蘭生緊張地看著那個怪異的女子,而她這回卻並未如方才那般狼吞虎咽,只是不緊不慢地一口接一口咬著,紫瞳深幽如海,泛著平靜的光芒,卻始終盯著眼前這個高大俊美的血衣華服之人。而那位貴人也面帶微笑,更不帶任何煙火地一徑回望著她。兩隻饅頭轉眼消失在她的嘴邊,她打了一個飽嗝,似是萬分滿足地愉悅道:「飽了。」然後又似噎著了,看著他直瞪眼,艱難道:「仙……露。」他微笑不變,向後一伸手,那修長手指上的翡翠扳指淌著綠瑩瑩的光,在蘭生看來正如毒蛇竹葉青的皮膚,只聽他頭也不回地喚了聲:「水。」張德茂一呆,但仍是立刻喚人取水來。蘭生抖著身子拿了個土碗,從水桶中舀了一碗水,本想端給那女子,中途見到宋明磊那看似溫和的笑顏,心中寒意陡生,只得將土碗轉遞給張德茂,不想翡翠扳指在眼前一閃,那土碗卻被那宋明磊半路奪了過去,就連張德茂也一呆,向後微退了一步。


  宋明磊端著那碗水,放到嘴裡淺抿了一口,才輕輕走向前,像是怕驚嚇了她,柔聲道:「渴了吧。」她舉手奪了過來,一飲而盡。宋明磊忽然挺身向前,她嚇得欲退,後面卻是灶台,退無可退,手中的土碗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響聲。蘭生在外面也是膽戰心驚,欲站起來看看怎麼回事,卻在張德茂的銳目下,重又退了開去。


  她的眼中滿是懼意,宋明磊的眼神不易察覺地一黯,手中卻抽出一方絲帕,輕拭她的嘴角,「都這麼大的人了,為何還跟小時候一樣,這麼不會照顧自己呢?」「我認得你,」她愣愣地看著他,任由他細細擦拭她的嘴唇,人卻漸漸地放鬆下來,「我認得你。」宋明磊的俊顏似又盪開了笑,「哦,我是何人哪?」她激動道:「你是龍君!青龍君!」蘭生心道:「還是一條剛殺過人的青龍哪!」冰輪露顏,清輝輕灑,帶露的木槿花苞脹鼓鼓的,在月光下閃著神秘的光彩。清香飄進伙房時,燭心微微爆了一爆,竟然閃得那紫瞳女子的側臉一片恬靜嫵媚。蘭生微一愣神,伸頭看去,沒想到那個華服風流人物,竟然亦有些失神地細細看著那個紫瞳佳人。許久,他終是滿懷憐惜地輕聲一嘆,「那你又是誰呢?」她滿面詫異地看著宋明磊,似乎對於他提出的這個問題很驚訝,「龍君,你怎麼不認得我了呢?當初還是你把我帶回天庭的呀。」宋明磊的眼神有著一絲悲戚,對於她的痴纏,再不回答,只是默然地低下頭,挽起她的那雙柔荑,輕輕替她擦著手上的鍋灰。她卻自顧自地挺胸抬頭傲然道:「我乃上天入地,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她用了無數讚美的辭藻,堆砌一氣,在幾乎讓人昏昏欲睡之時,卻聽她停了下來,猛喘幾口,繼續說道:「天界第一名將,白虎星君座下木仙女是也。」蘭生的嘴角都快抽歪了,忍得甚是辛苦。宋明磊連頭也沒有抬,像是早已聽慣了這樣的瘋言瘋語,只是專心地將那雙手擦得乾乾淨淨了才抬起頭來。「方才你聽見了嗎?」她興奮地瞅著宋明磊,反握住他的手,「方才我聽到了白虎大人的仙樂,你也聽到了吧。他正在找我咧……咱們去找他……」宋明磊的臉色卻忽地微微發白,冷冷道:「都一個個杵在那裡做什麼,還不過來送姑娘回去?」張德茂這才過來,打了個響指。兩個健壯的冷臉子丫頭過來,正要接過那「木仙女」,宋明磊卻反手一握她的手,冷著臉頭也不回地拉著就走。蘭生眼尖地看到,她白嫩的手臂上一片紅痕。那木仙女卻似毫無感覺,只是在後面跌跌撞撞地跟著,還不忘哈哈大笑著,「龍君接木仙女回家嘍、回家嘍。」經過蘭生時,她猛然一手抓起蘭生的僧袍,「二郎神、二郎神,我們一起回家。」宋明磊停了下來,看了兩眼蘭生,嘴角咧開一絲弧度,「原來二郎神也降世了。」紫瞳木仙女點頭如搗蒜,「二郎神以前就對木仙女很好很好的,他還是龍君你的朋友,你不記得啦?」宋明磊怔怔地看了兩眼木仙女,思索了片刻,慢慢開口道:「二郎神幫過龍君對付大鬧天宮的孫猴子,對吧?」痛感從蘭生的手腕處傳來,低頭卻發現他的手腕早被她的指甲掐出血來,甚至能夠感到她的顫抖。他不由心中一動,耳邊卻是她清脆的笑聲響徹夜空,「二郞神和木仙女一起回家嘍。」流歆閣里芙蓉帳暖,原非煙伸了一個懶腰,微微向床外挪了挪,紅木床上更顯冰冷。她懶懶道:「初信,好冷呢。」有個人影諾著,往銅鼎中加了炭,又輕手輕腳地往床里加上一層狐皮襖子,在原非煙的耳邊輕道:「信回來了,人的確在長公主的陵寢……姑爺……也在那裡。」原非煙一下子睜了眼睛,鳳目中凌厲的殺意轉瞬即逝。只聽床外的人繼續道:「信說平時看守的人不多,很容易下手。」原非煙輕輕笑了起來,抬起手來,露出一截藕段般的手臂,優雅地支起螓首,輕嘆一聲道:「我們是婦道人家,何必造孽呢?」原非煙像貓兒似的縮了身子,淡淡道:「去,把這個信兒讓哥哥的人知道。」「是。」床外的人影一閃而逝。銅鼎火光隱顯,輕煙微籠,原非煙迷迷糊糊地睡去,眼角猶似帶著晶瑩的淚珠。


  蘭生戰戰兢兢地被前面那個瘋仙女拖著,怎麼也甩不開她的手。他見前方引路的家僕手中所掌羊角燈都印著「昊天」二字,眼見這位貴人又如春風和美動人,便立馬醒悟過來這可能是昊天侯親自到了,心中不免疑惑:這莫非是昊天侯的家眷嗎?

  昊天侯只冷冷瞥了他一眼,卻對木仙女柔聲道:「快些回去吧,二哥就讓這個二郎神跟咱們一起玩。」木仙女樂呵呵地大聲唱著歌。不久,這一行人便來到一座看似普通簡陋的竹居前。裡面有三四個粗使丫頭出來,看到昊天侯都驚慌地呼啦啦跪了一地。木仙女使勁甩開了昊天侯的手,熟門熟路地拉著二郎神沖了進去,驕傲道:「二郞神,快來看我的盤絲洞。」剛進了竹居,蘭生就結結實實地滑了一跤。往地上一摸,原來絆倒他的是一顆拳頭大的東珠,發著柔和的光。蘭生從未見過這樣大而圓潤的珠子,不由抓在手裡,再也放不了手。


  耳邊又傳來木仙女脆生生的笑聲,他愣愣地抬起頭,立時眼前一亮。同簡陋的外牆完全不一樣,裡面掛著紫水晶的紅鸞帳簾千重萬垂,明亮的金磚上散落著各色小巧的珠寶珍玩,屋內沒有燭火,各有八顆夜明珠鑲在四麵粉牆的金花座上,木柱和屋頂都雕著一種鮮紅的十二瓣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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