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木槿花西月錦繡4> 第32章 風雨故人歸(4)

第32章 風雨故人歸(4)

  小雀說,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她的父親這樣感懷。


  過了一會兒,我昏昏沉沉地醒來。小雀大聲歡叫著衝進門去了。于飛燕把我放到了地上,他正跪在自家門前為我的傷腳正骨,一陣刺痛中我完全清醒了過來。


  「四妹可好?」于飛燕關切地看著我,心疼道:「大哥得替你正正骨呢。」我定定地看著于飛燕,忍痛搖著頭,「多謝大哥,我還好。」「四妹忍著點痛,家裡有你家大嫂和大哥一起制的金瘡膏,是用谷地的菊花研製而成的,藥效極好。」于飛燕嘿嘿笑了幾聲,轉頭對著門裡大吼著:「屋裡頭的,還不快出來,看誰來了。」我努力扶著紅翠姨娘,才沒有被于飛燕的叫聲震倒,嘴角不由一歪。我家大哥還是老樣子,永遠是這樣充滿活力,中氣十足。


  小雀先跳出門來,緊張地攙著一隻套著亮銀鐲的皓腕,「阿娘慢一點,阿爹和四姑媽就在這裡,別急。」我打起精神,微伸頭,卻見另一隻玉手微搭著黝黑的木門,更映得那婦人膚白如雪。雨後清新的空氣中走出一個隆著肚子的高個佳人,雖是粗衣布釵,卻難掩其閉月羞花、沉魚落雁之貌,那兩點漆黑晶瞳彷彿是最深的湖心,卷滾著無限的波濤。


  我愣在那裡半天,過了好一會兒,才借著于飛燕站了起來,一跳一跳地來到她的面前,用力擠出一絲笑容,對我的大嫂福了一福,「大嫂。」我記憶中那一向冷然的臉上竟然湧起一絲紅暈,垂下頭虛扶我一把,「很久不見了,木槿。」我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與她相視許久,但笑不語。


  「我說了吧,木槿,是熟人吧。你嫂子自俺離開原家后便一直跟著俺,」于飛燕呵呵笑道,「快有七年了吧,珍珠。」他溫柔地喚著她的名字。


  她的明眸柔順似水,略帶害羞地點了一點頭,「都有八個年頭了,夫君。沒想到還能再活著見到木槿。」她抬頭看著我,柔和地笑著。


  這是我以前從未見過的溫良嫻雅的笑容。


  「我也沒有想到。」我怔怔地看著她,訥訥說道。


  我們三個人站在原地寒暄了一陣,然後是一陣奇怪的沉默。可能是陽光漸漸烈起來,我的頭開始昏眩。紅翠乾娘提醒我們進屋,我們才如夢初醒地進了屋。


  我在紅翠乾娘的幫助下,上了據說于飛燕和他媳婦精心配製的「菊花鎮」金瘡葯,傷口開裂的右眼處又敷上了乾淨的白布,然後我又換了一件乾淨的衣物,紅翠乾娘扶我躺下。我透過窗欞的縫隙,看到于飛燕面目嚴肅地同眾人說著什麼,大眼睛布滿了血絲,偶爾聽到他激動地提起我的名字,看他們不停地瞟向我所在的屋子,估計主題還是關於我的。


  大熊怎麼就娶了當初在紫園最具管理素質、有最高管理能力和最有管理前途的珍珠了呢?我稀里糊塗地想著。最後葯起了作用,帶著滿腹疑問,我陷入昏睡。這一睡連身也沒有翻,錯過了中飯和晚飯,一直到了半夜支腿時扭到傷腳,這才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只見床頭站著一個高個黑影,正看著我,我嚇得跳了三跳,才驚覺是珍珠。她俏麗的臉在燭光下定定地看著我,深幽難測。


  我定下激烈跳動的內心,盡量平靜道:「這麼晚了,嫂子怎麼還沒有歇著?」她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我。窗欞處漏進來的風拂著燭光飄忽,映得她在地上的身影,忽長忽短地變著形。往事和現實交錯中,令我有一種錯覺,我仍在永業三年,秦中大亂的噩夢中,而珍珠只是夢中的一個鬼魂。


  腳上的痛驚醒了我,不,這不是夢。


  我努力坐起來。她沒有過來扶我,一手叉腰,一手微籠著高高隆起的肚子站在我對面,輕輕道:「對不住,我吵醒你了。」她的臉在陰影處,看不清她臉上的誠意,唯能感到那目光冰冷地看著我,就跟小時候她冷著一張俏臉,攜著紫玉牌來檢查各個院子一樣。那時無論多有資歷的婆子或是執事都得對她微彎腰,恭恭敬敬地稱她一聲:「珍珠姑娘好。」我有點冷,咽了一口唾沫,拉起了被子包著自己,微靠在枕上,「嫂嫂還沒睡呀。」「飛燕去神谷入口接大夫去了,乾娘年紀大了,白日里受了驚,早早睡了,我也不敢驚擾。」她微微移開目光,慢慢移過來坐在我的身邊,指了指我腳邊的一襲薄被,「我想著你的被子有點單薄,便取了一床來,再說我也睡不著,索性守著你吧。」她蔥白細嫩的手指有些局促地撥弄著鬢邊簪著的一支珠花。


  我心中一動,這支珠釵我見過。以前于飛燕一直托我保管,因為那是他苦命的娘親留給他唯一的東西。剛到子弟營,勢利的連教頭總找他碴向他敲竹杠,於是他便老讓我替他藏著。


  于飛燕既然將這支珠釵贈予她,可見是真心愛上她了。然後我注意到她穿著一身粗布衣服,頭上身上除了這支珠釵,也沒有任何首飾了,這幾日在神谷生活,也知道這裡的人們只以後面半山腰的田地種些農作物為食,或是從「菊花鎮」處採得菊花子培育這種具有奇特醫效的菊花,秘制金瘡葯,並一些漁獵之物偷偷潛下山到汝州城中換些什物為生。有時遇到南陽山的土匪封山,便無法出谷。我不禁心中感慨,大熊還真過起了採菊東籬下的生活,只是如此太過清苦。我便暗中打定主意,等出谷后,定要從君記中悄悄調出些銀子來接濟大熊。只是大熊性格剛烈,得給一個不傷其自尊的借口才好啊。


  孩子們的壓歲錢?嫂子和乾娘的見面禮?

  我正想得出神,珍珠輕輕開口道:「那一年,原三爺同飛燕攻入西安城中,救了大夥,也救了我。那天晚上,南詔兵正好起了內訌,看守我的士兵忙著到前面去打仗了。」珍珠笑道,「我們幾個出去便是一場混戰,夜黑風高,根本不知道哪個是自己人。眼看就要被人亂刀砍死,他就像天神一樣出現,救了我。」一說起于飛燕,她的眼神和表情都柔和下來,雙頰泛起玫瑰色,因懷孕而微微變圓的臉愈加嬌美豐艷,柔柔道:「他被貶為罪員,我便跟著他。一開始他老對我吼……說什麼大老爺們,不要娘們貼在屁股後頭跟著。」我和她同時笑了起來。我幾乎可以想象著于飛燕頂著大鬍子,對人發飆的樣子。


  「這些年日子雖清苦些,可是他對我真的很好很好。」她低眉順眼的,一副小媳婦樣,再無半點在紫園統領幾千號人那大丫頭的傲氣。我在心中嘖嘖稱奇。


  我們一直聊著,幾乎把珍珠和于飛燕這幾年的事聊光了,珍珠還是像在紫園那樣的穩健成熟,一點也沒有提我這幾年的生活。


  不知不覺,我們迎來了一陣沉默。我看向腳邊珍珠取來的薄被,被角上綉著一枝粉艷的桃花,讓我想起了初畫。


  不想珍珠也微微嘆了一口氣,「那年秦中大亂,派出去找初畫的人回說她被大理的蒙久贊擄去了,生了一個孩子,死在了蘭陵,可憐的初畫。」珍珠的眼眶紅了,眼中也有了恨意。


  我想起了初畫說過,珍珠一直待她很好,便溫言道:「嫂子,其實初畫她很幸福。」珍珠詫異地看向我。我便把初畫的遭遇說了一下,她走的時候躺在深愛的丈夫懷中,聽到了心愛的兒子喚她一聲娘親。


  珍珠的妙目睜得大大的,專註地看著我,一字不落地聽著。我第一次看到她臉上的表情這樣複雜,從驚詫、憤怒、震驚、欣慰,到最後滿臉淌滿熱淚。「初畫,我可憐的好妹妹。」珍珠捂著嘴,失聲痛哭起來。


  她漸漸平復悲傷的心情,我也停止了安慰。我們兩廂坐定,只見她猶帶淚珠的麗瞳深幽地看著我,一時沉默是金。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她嘆了一口氣,「方才說了這麼多話,木槿一定口渴了吧。」說著便撫著肚子站了起來,替我倒了一杯茶水。


  「這是你大哥制的三七麗顏茶,裡面還加了玉竹、玫瑰花什麼的,」珍珠柔聲道,「原是針對我身子虛弱而制的花茶,你大哥還說是有美容的功效,反正用的全是自家葯園子里種的草藥。因裡面有三七,孕婦不能用,所以我一直給乾娘煮著吃,今天看了你的樣子,想起來給你也煮了一些。方才聊初畫入了神,茶都涼了,我再去溫一遍吧。」「不用了。」我趕緊起身。讓一個大肚婆半夜裡伺候我喝茶,而且還屬嫂子的輩分,這算什麼。我一下子叫住她,接過杯子大喝一口,「大嫂快歇著,我正好有些冒汗,有點溫用著正好。」這個茶真好喝,味道還透著些熟悉。珍珠還是像以前一樣平靜淡定地看著我,卻多了一份令人難以琢磨的審視感。我憶起了這個味道。我看了看外面的月色,微笑道:「大嫂,天晚了,身子要緊,您先休息吧。」「不要緊的。」珍珠的妙目依然盯著我的眼睛,笑道:「這自從嫁了你大哥,他就一直在我耳邊念叨著你。」果然我的頭微微暈了起來,眼中孕婦的身影也漸漸起了模糊。「他每每說起你西安大亂時失散了的時候,便會暗自傷神,惦記著你流落在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我倒在了炕桌上,杯子碎在地上的聲音聽不見了。她的聲音也漸漸地變了調,在我的耳邊嗚咽著,最後沒有結果。


  大約半炷香后,我如同在清水寺中一樣,慢慢從安眠散中回過神來。這一年來無憂散給我的抗藥性,讓我很少會中麻藥,更何況是原家最一般的安眠散!她用的劑量最多只能讓我昏厥。我漸漸清醒,感到有人在拖我。我微睜開眼,發現我被人慢慢拖著,來到一個大土坑前。那人俏麗的額頭滿是汗水,似是拖我走得累了,便微彎下腰抱著肚子使勁喘著氣。


  我目光一側,陡然心驚。卻見那個大坑裡橫七豎八地躺了幾十具屍首,上面幾具皆是白日里被打死的東離山匪及竇周士兵。


  此時適逢浮雲幽蔽妖月,珍珠拖在地上的影子,漸漸地變了形。只見那個影子靜靜地從死人堆里閃了出來,化作一個高大的男人身影。那人抖了抖塵土,吐著長聲道:「媽呀,你可來了,躲這坑裡可憋死我了。」珍珠沒有答話。


  那人復又緊張道:「你可覺得好些,拖著她沒累著身子吧?」這個聲音很熟。然後我聽到珍珠努力平復了呼吸,淡淡道:「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先是被流放到關外,后是被忘記在汝州這地方,好賴升了紫星武士,卻連個孩子都抓不住,還讓花西夫人在你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對方一陣長長的沉默,倒也沒有爭辯,只是慢慢遞上一樣東西,冷冷道:「哪,這是本月的解藥。」珍珠靜靜地接過那一丸烏黑的大藥丸,想了一會兒遲疑道:「初信她……當真殉國了?」那人略一點頭,嘆聲道:「你說得對,我的確是原家最沒用的暗人,保不了初信,眼皮子底下丟了孩子和夫人,卻還不如你一壺六日散來得利索。」「你……無須自責。你是原家少年的好手,奈何重情重義,是故大好年華,卻被發配到這汝州來監管我們夫妻。卻不想這麼多年我夫婦二人,還有幾個孩子一直承你照顧至今。」珍珠的聲音有一絲後悔,輕聲道:「大理段氏此次派精英前來,豈是好相與的?誰讓初信和重陽小少爺被擄來汝州,當了個活靶子,一切皆是命。是我……言重了,還望你,莫要往心裡去。」「無妨,」那人搖頭嘆息道,「你、我、初信,去了的初蕊,還有死在異鄉的初畫,皆是原氏家生子,如今活下來的故人,也只有你我二人罷了,是故我明白你心中難受。」「這幾年初時嚴守著你與於將軍還有燕子軍諸位,亦有得罪的時候,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如今花西夫人重現於世,我帶著她出了這神谷,便是輪到我做活靶子了。總之我的逍遙日子算是過到頭了,」那人的聲音忽然輕鬆起來,「不過,那雪狼說得有理,英豪只在亂世出,沒準我能帶著花西夫人活著回到原家。原三爺即了位,便把原家宗族的某位漂亮小姐指給我,彼時我便能像西營貴人那般攀上高枝,成就一方氣候。」夜半起風瑟瑟,吹得二人衣袂飄蕩。那人仰天輕笑一番,珍珠卻低下頭,悄然抹去眼角流下的一滴淚珠。「天有異象,這花西夫人果然是不祥之人,」那人打了一個噴嚏,向我蹲了下來,「我得快走,若是於將軍發現了我便走不了了。」我再也忍不住一躍而起,揮出籠在袖中的酬情,直指他的咽喉。那人一個鷂子翻身躲過,他身後的珍珠一驚,抱著肚子跌坐在地上。我長身立起,冷笑道:「大嫂,你肚子里懷著孩子,多吃藥丸對孩子不好。」那人立了起來,向我一揖首,「夫人息怒,且慢動手。」我借著月光,將那人看個清楚,「真沒有想到,原來是法兄。別來無恙啊。」那人正是汝州慘案的難友法舟。我淡笑道:「法兄這是要帶我去哪裡?」法舟站起來,出乎我意料,他的眼中竟然藏著一絲尷尬,「夫人,屬下不知,只是接到命令,送你出谷,到時自然會有接應的人。」一陣輕風吹過,偶有磷火飛舞,不遠處的池邊青蛙呱呱開始歌唱,我們三人怔怔地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珍珠瞪了他一眼,有些著急地恨恨道:「你多嘴些什麼。」法舟後悔地看著我。我心中暗想,他的確不是一個好暗人,就連沿歌這毛孩子都比他機敏萬分。


  「你不是無意間進入神谷的。」珍珠借著法舟,慢慢地撐著站起來,美目在月光下泛著冷靜而慘淡的光,「我不知你現在究竟是原家人還是大理的走狗。確然你斷斷不能否認,你是來勸夫君出山為你和你背後的主子打天下的吧。」我一愣,「何出此言?」「看看這坑裡的屍首,除了今日犯我桃花源神谷的人,便全是這些年來遊說夫君出山的說客,而這些人全都是我與法舟解決的。」她大方地承認了,挺著肚子走到我的面前。


  「飛燕這輩子心中始終對當年沒能救得了你而耿耿於懷,故而我絕不會害你,而你可以殺了我以泄心頭之恨,」她攏了攏頭髮,略平息了一下淡笑道,「可是你不能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


  哈,她還是和以前一樣,腦子冷靜得可怕,這麼繞來繞去地還是在強調我不能殺她,典型的原家思路啊。我心中暗恨。


  卻不想她話鋒一轉,朗聲道:「原家是個是非窩、萬惡窟!」她恨聲道:「我和飛燕都過夠了那裡的日子,好不容易全身而退,侯爺卻派人盯著我們。多虧遇上好心的法舟,對上面瞞了我們在桃花谷的一切,總算太太平平地過了七八年,你又出來擾亂我們的生活。你也是女人,」她抬頭平靜道:「當知女人為了她的男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原來如此。」我看著她的明眸,恍然大悟,「珍珠,若我沒有猜錯,初時你是原家派來監視我大哥的吧,可是你到後來終是真心愛上了我的大哥。為了不讓原家疑心大哥,對他不利,故而除去那些軍閥巨頭的說客,安心與大哥偏安於這與世無爭的桃花源神谷。」「隨你怎麼想,」珍珠冷哼一聲,傲然地抬首看我,「無論你究竟是何居心,我終是問心無愧。」「大嫂,我只是這世間的一抹亂世幽魂,沒有你想的那樣有權力欲和野心,這些不過浮云爾。」我收了酬情,拍拍衣服的塵土,對她笑道:「我能到得桃花源中,只是機緣巧合。我確有事相求,不過是想請大哥護送我回原家,因為我想再見一次我心愛的人。如今有了法兄引路,倒也省心了。」「夫人說的可是真的?」法舟傻傻地看著我,「夫人當真願意跟我回去?」我對著法舟點頭道:「花木槿賤命一條,只求法兄再讓我見一次三爺便罷了。彼時無論武安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女人為了她的男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我迴轉身看向珍珠,重複著她的話,對她露出一個笑容,「有了大嫂這句話,我也放心了。大哥真是好福氣,有了大嫂這樣的人在身邊護佑。」我對她一躬到底。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