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非常隱晦又非常明確地在給我傳達著一種信息,我的人生會為這個男人而改寫……


  還是那個時候的秋天,十月。


  芙蓉大酒店華麗依舊,西餐廳內音樂繚繞,精緻的燈飾裝點得恰到好處,燈光不是很亮,卻透著華貴。我約了米蘭和李櫻之吃飯,已記不起是第幾次在這裡吃飯了,反正我們是這裡的常客,平時誰有了什麼喜事或是難解的憂愁都會到這裡來,有時候是用餐,有時候是喝咖啡,每次不管來之前有多麼的煩憂,開幾句玩笑,很快就是歡聲笑語了。三個女人湊一塊兒,想不熱鬧都難。


  可是這次呢,三個多月不見,大家本應有很多話說,可是除了沉默,就只有彼此餐具的碰撞聲,確切地說,是我的餐具的碰撞聲,因為從頭到尾,只有我一個人在吃。米蘭和李櫻之面面相覷,看著揮舞著刀叉狼吞虎咽的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她們認為此刻的我應該悲傷地躺在床上等人安慰,至少也應該食不知味,痛苦得讓人心碎才對。我的反常估計讓兩人有點兒害怕。


  這一天離祁樹傑出事剛好九十三天。


  「你沒事吧?」米蘭小心地問。


  「沒事,我能有什麼事?」我嚼著滿口的食物很平靜地說。


  「真的沒事?」李櫻之也問。


  這倒讓我覺得好笑,我雖然心裡憋悶,但外表看來還是活得好好的,一沒哭二沒鬧三沒上吊,按外人的看法,我活得滋潤著呢。國慶長假我都沒怎麼出去,一個人在家清理屋子,把所有屬於祁樹傑的東西全都扔進了儲物室。然後用一把大鎖鎖住,往事就那麼被我滿懷仇恨地鎖進了陰暗角落。接著我開始換傢具,包括床上的被單,還有窗帘、盆景和各種擺設,只要是能換的我全換了,以至於米蘭和李櫻之來找我時,都以為走錯了房間。她們看著忙得氣都喘不上來的我半天沒回過神。我看到兩位老同學卻很是高興,馬上拉著她們來到酒店,點了一大桌子的菜。


  「你們別這麼看著我,放心好了,我不會尋短見的,我才不會傻到為背叛自己的丈夫去陪葬呢,你們看著好了,我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活得好。」我微笑著說。這倒是真話。


  「你能這麼想就好,我們也就放心了,」李櫻之握住我的手說,「要是覺得日子難過,我們會經常來陪你的。我老公去上海學習了,旦旦也送去了奶奶家,我有時間。」她比我要早一年結婚,孩子都四歲了,過得很幸福。米蘭沒結婚,在雜誌社工作,也一直過得很快活,她這人什麼都很好,就是對錢太敏感,沒說幾句就直奔主題,很不是時候地問了句:「聽說祁樹傑在遺囑里給你留了一大筆錢,你要了沒有?」


  我一愣,冷冷地抬眼看她,「你覺得我會要嗎?」


  「為什麼不要?那是你應得的!」


  米蘭一聽到我沒要那筆錢立即變得很激動。


  「不,我不要他的錢!如果要了,就是接受他的補償,他對我的傷害難道是用錢可以補償的嗎?」我突然提高音量,瞪著眼睛叫了起來,激動地敲著桌子說,「不,不,我不會讓他的陰謀得逞,我要讓他即使上了天堂也輾轉難眠,我要他的心在墳墓里也為他的所作所為不安,我要他下輩子做牛做馬給我還,而且是加倍地還!」


  米蘭吃驚地看著我惡狠狠的樣子,像看一個怪物。


  「你沒聽說過嗎?人死是不能欠債的。我找他討不了,老天也會找他討,在他身上討不了,也會在他的親人身上討,在他親人身上還討不了,嘿嘿……」我冷笑起來,「不急,下輩子老天也會追著他討的,他逃得了今生,逃不了來世!」


  說完我將一大塊牛排塞進嘴裡,狠狠地嚼著,一臉決然。


  是啊,開始我也以為我會活不下去的,但我還是活過來了。雖然不甘心,但我不會被祁樹傑擊垮,白天我照常上班,晚上做完節目回到家倒頭就睡,到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於是又收拾著上班。如此周而復始,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居然過得很平靜,該幹什麼還幹什麼,吃飯睡覺逛街購物做美容一樣不落。每當我大包小包地提回家,或是容光煥發地從美容院出來,鄰居們總是用一種異樣的眼神打量著我,議論紛紛,「瞧瞧,這算什麼夫妻,人才死幾天,就……」言下之意我懂,丈夫死了做妻子的不但不悲傷還比以前更精神了,看樣子就不本分。


  祁樹傑如果地下有知,估計也會氣得從骨灰盒裡跳出來。可那又怎麼樣呢,他跟別的女人尋歡尋到陰曹地府去了我憑什麼還給他守節啊?

  「考兒……」


  米蘭擔憂地看著我,很害怕的樣子。她知道這個時候的我就像一隻裝滿炸藥的火藥桶,觸碰不得,一碰就炸。我心中的仇恨足以毀滅整個世界,我剛才說的話就是在詛咒,而且詛咒的不僅僅是祁樹傑!


  「你知道嗎,考兒,」米蘭試圖岔開話題,「祁樹傑的哥哥還沒聯繫上呢,我發動了所有的關係還是杳無音信,也不知道他還在不在這個世上……」


  「祁樹傑的任何事都與我無關,我不想再聽到他的任何消息!」我打斷她,重重地放下手中的刀叉,金屬碰到盤子立即發出刺耳的聲音。


  祁樹傑的確有一個哥哥,但這個哥哥十幾年前就離家出走去了國外,極少跟家裡聯絡,反正我就沒見過他,結婚的時候他倒是發過一封賀電過來,從那時算起到現在已經四年杳無音信,誰也不知道他遊走在世界的哪個角落。


  現在祁樹傑死了,於是就有親戚提醒祁母,儘快聯絡國外的兒子,不管從前有什麼過節,畢竟他已是祁家唯一的血脈了。祁母表示接受,儘管多年來她很不願提及那個叛逆的不孝子。可是半個月過去了,一點音信都沒有,正如米蘭說的,也不知道他還在不在這個世界上(米蘭在雜誌社,找人的事她當仁不讓)。我原本是有些同情老太太的,但婆媳關係一直很僵,祁樹傑死後她非但沒認為媳婦受了委屈,反倒認為是媳婦對她兒子不好才導致他另尋新歡最後送了命的,這無疑讓本來就難以為繼的婆媳關係雪上加霜。即使是我最後放棄了遺產的繼承權,那個老婦人也沒有改變她一貫的冷酷,連問候的電話都沒有一個,好像我做這一切是應該的,我是死是活對他們祁家來說已經毫不相干。


  「過去的事就算了,別把自己弄得太苦,犯不著的。」米蘭竭力勸解我。櫻之也幫著說話:「是啊,考兒,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過去的是已經過去了,但不會就這麼算了的……」


  「考兒,你這個樣子讓我們很擔心!」


  「別為我擔心,米蘭,你只需告訴我,」我突然揚起臉,瘋了一樣的,殘忍地說,「哪裡有墓園,我要埋了他,把他永遠地深深地埋在地底下……」


  這麼說著,就表明一切都結束了,什麼海誓山盟都見鬼去吧,人心如此險惡,勞燕分飛各奔東西也就不可避免,而他既然選擇這樣的方式離開,我覺得沒有必要再去哀怨什麼了。還是那句話,我發誓會用最快的速度忘了他!

  一個禮拜后,經米蘭的介紹我找到了長青墓園。


  環境很好,依山傍水,大片的青松和柏樹圍著墓園,一眼望不到頭的草地在山丘間延伸起伏,粉白的和金黃的野菊花散落在草地間,山風陣陣吹來,空氣中散發著淡淡的菊花香,似乎要喚起我對往事的某些回憶……


  可是好奇怪啊,對於過去我居然記不起什麼了,往事竟比那山風還輕渺,在心底晃了一下,就再也尋不到值得記憶的痕迹,我忽然發現過去所生活的十年竟是一片空白。我想不起這十年來我做過什麼有意義的事:中學時早戀,我喜歡上一個男孩子,記憶中他總穿著白襯衣,笑容靦腆,成績也很優異,有很多女孩子都喜歡他,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偏偏對我另眼相看,那時候我是學校出名的太妹,成績稀爛,也許是我這樣一個渣學生讓品學兼優的他覺得「有意思」,經常輔導我做題目,少男少女情竇初開,朦朧而甜蜜,我們慢慢開始有了點苗頭,哪知道好景不長,男孩在一次郊遊中溺水而亡,葬禮上看著他被釘進棺材,我失聲尖叫,從此變得鬱鬱寡歡。


  我的悲劇性格大約是那時候落下的,表面上對什麼都不屑一顧,骨子裡卻脆弱而敏感,後來到了大學,有一陣子我老生病,瘦成了林妹妹,那個愛我的男人經常憐惜地叫我「病貓」,那個男人是我的老師。這場師生戀弄得雙方狼狽不堪,現在想來更沒什麼意義,反而讓我從此懼怕被人愛,因為愛我的人好像都沒有好下場。


  真是不幸,我後來的丈夫祁樹傑也是愛我愛得死去卻沒有活來,他背叛了我,欺騙了我,然後死掉,所以我跟他四年的婚姻也沒有意義,我什麼都沒得到,卻什麼都失去了,所以回想過去我才會一片空白,即使是此刻面對山清水秀的美麗景色,也是一片空白……


  一陣風吹來,帶著些許涼意,我打了個冷戰,思緒又回來了。這時候我發現自己正在一個開滿野菊花的僻靜山坡上,工作人員指著腳下的土地說:「小姐,就是這兒,您看還滿意不?如果不滿意,還可以帶您到別的地方看看。」


  我四下張望,當然很滿意,這的確是一個讓人安息的好地方,如果可能,我真希望在此長眠的就是自己。可長眠的是丈夫祁樹傑,今天我是來給他找墓地的。想想也真是諷刺,他活著的時候,什麼事情都是他幫我安排妥當,從不讓我操心,現在好了,終於輪到我來安排他了,卻是幫他選墓地,原來他還是信任我的,奇怪以前怎麼沒覺得。


  突然,我的目光落在旁邊的一個墓上,那墓碑上的字讓我心跳加速:愛妻葉莎之墓。葉莎?!我幾乎跳起來,忙奔過去仔細看碑頭上的小字,那是死者的生辰和卒時的日子「7月13日」,正是祁樹傑出事的那天!再看落款,夫耿墨池立。


  耿墨池?就是葬禮上見到的那個男人嗎?


  我死死地盯著墓碑上葉莎高貴的黑白照片,一股殘忍的殺氣在心底騰的一下冒了出來,火焰般劇烈燃燒,我感覺頭腦此刻異乎尋常的清醒,好像一生都未這麼清醒過。我走過去,彷彿一步步走向祭壇,就是粉身碎骨我也無所顧忌了。我逼近那個女人,盯著那張冰冷的黑白照片神經質地笑起來……


  晚上回到家我又在做那個夢。


  很多年前,我還只有幾歲的時候,總做同樣的一個夢,夢中沒有具體的人物和場景,只是一種感覺,我總感覺有人掐住我的脖子,讓我無法呼吸,我拚命掙扎,喊不出,也動不了,沒有人救我,沒有人理睬我,只有無邊的黑暗和恐懼包圍著我。那種窒息和絕望至今讓我心有餘悸。


  我一次次在夢中驚醒,淚流滿面,嚇出一身冷汗,很多次我在噩夢中以為自己就那麼窒息而死。我被那個噩夢困擾了很多年。加上體弱多病和營養不良,我的童年就是在不斷地看病和吃藥中度過的。母親曾以為我養不活,她給我算過命,算命的說我是被一個吊死鬼纏住了,說我一身的邪氣,命里怕是多劫數。母親花錢為我求了個護身符,效果好像並不明顯,我的噩夢一直做到了十幾歲,十四歲吧,那一年我突然就不再做那個夢了。家裡人很高興,以為我從此擺脫了那個所謂的吊死鬼,我一生都會平平安安無病無災的了。


  可是我現在為什麼又在做這個夢?我再次被人掐住了脖子,呼吸不了,也動彈不得,四周寂靜如墳墓,沒有人救我……


  祁樹傑,我的丈夫呢?

  啊,他在那兒,身邊還有個女人,他們站在那個湖邊沖我揮手呢。我努力想看清楚那個女人的面容,可是看不清,中間隔了個湖,湖上又有霧。


  祁樹傑,你過來,你在幹什麼?你為什麼跟那個女人在一起?你心裡只有我的,你怎麼可以跟她在一起?我聽見自己在喊,拚命地喊……可是他聽不到,湖上的霧越來越重,漸漸地,我看不到他了,還有那個女人。


  我在湖這邊急得哭了起來,哭著哭著,我就醒了,虛脫般仰卧在床上,混亂中我竟弄不清自己所處的黑暗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


  我知道,這又將是一個不眠夜。自從祁樹傑出事後,失眠的惡疾就一直困擾著我,我經常在夢裡見到他遙遠而模糊的臉。他好像很愁苦的樣子,望著我欲言又止。


  他想說什麼呢?想說他丟下我沉入湖底是無奈之舉,還是想說他對我的背叛是情非得已?我無法知道答案,而且永遠也不可能知道。


  但有時候我也在想,我到底要什麼,似乎什麼都不缺,似乎又什麼都沒有。祁樹傑活著的時候老說我沒心沒肺,別人斤斤計較的東西我根本不在乎。他搞不清我到底在乎什麼,因為我連他都不在乎,我從不查他的崗,從不偷偷摸摸看他的手機,他出差個十天半月我也從來不過問,他有時應酬到很晚回來,我也沒興趣追問他身上的香水味是哪兒來的。


  後來我才知道我不在乎的事情,祁樹傑卻十分介意,我的不在乎讓他覺得自己被忽略。他費盡心思想讓我開心,可是卻從未見我真正地開心過,送我的昂貴首飾和禮物我接過時笑吟吟,轉身就扔進抽屜,所以後來他也有點心灰意冷了,禮物雖然也還是送,但不再去花心思,每次都是要秘書挑好后他再拿給我。我心裡知道也懶得去點破,因為我不在乎。


  於是這又更加刺激到了祁樹傑。有一次我們不知道為什麼事冷戰,他深夜回來,喝得有點多,醉醺醺地看著我,啞聲問:「考兒,你不愛我所以才不在乎我,我就是死在外邊你也無所謂的,是不是?」我不記得當時我是怎麼回他的,只知道後來雖然我們又和好了,但他回來得越來越晚,出差的次數越來越多,就連夫妻間必不可少的親熱也是應付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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