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我搖搖頭,嘆氣,「別再想這件事了,都過去了,你這麼年輕,路還長著呢。從一開始你就是個局外人,你不該摻和進來,感情這種事情不是獨角戲,得兩情相悅才行,你就當是個教訓吧,好好生活下去,你一定可以遇到真心愛你的人。」


  華燈初上,我一個人遊魂似的回到公寓。我不知道怎麼勸小林,只是一再要她忘記,時間總會沖淡一切。可是我說這話時一點兒底氣也沒有,因為我深知有些傷害,時間並不能減輕,時間亦不可以讓我們忘記那些真正刻骨銘心的人。到頭來什麼都是空的,唯有自己絞心斷腸般的悲傷是真的,夜深人靜時只能被那比深淵還黑暗的痛苦折磨到天亮。


  我與耿墨池的僵持依然持續。


  出院后他深居簡出,大多時間都在家裡,偶爾出門,他也從不跟我交代。至於他出去見什麼人,我更是無權過問。我們就像是住在一間屋子裡的陌生人,偌大的空間,連呼吸都那麼冷。上次在上海照顧他雖然也冷戰,但至少有交流,可是這次我們連話都沒得說,有時候他應酬到很晚回來,我在客廳等他,他進門時看都不朝我看就徑直上樓洗澡。可怕的沉默像噩夢一樣撕扯著我瀕臨崩潰的意志,我不知道我還能撐多久。


  有一天,他從外面帶回來一個客人,很意外,竟然是米蘭。我見到米蘭當然很高興,忙前忙后地招待她,可米蘭好像並不是很熱衷跟我敘舊,她反倒是跟耿墨池有說有笑,兩人在天台的屋頂花園一聊就是一個下午。我詫異他們何時這麼熟稔了,我記得以前他們並沒有多少交集。聽瑾宜說,耿墨池大年三十那晚跑去星城,發病時曾去湘雅醫院就診,正好碰上探視病人的米蘭,米蘭的一個親戚好像是醫院的什麼負責人,在她親戚的招呼下耿墨池得到了醫院方面很好的照料,後來耿墨池病情惡化,米蘭甚至一直將耿墨池送上飛機,讓瑾宜一度很感激。


  「米蘭小姐後來又來上海看過墨池幾次。」如果不是瑾宜親口跟我說,我還不知道米蘭在我來上海之前已經先後四次來探視過耿墨池,我還以為只是年前那一次,那次回去她還把工作給辭了。耿墨池再度病發后她又多次來上海,為何我從未聽米蘭本人說起過?

  我頗有些尷尬,從瑾宜欲言又止的表情里我能讀懂她善意的提醒。瑾宜不是個喜歡說是非的人,她的擔憂我心中瞭然,但我並不願深想。米蘭是我最好的朋友,雖然我們現在的關係大不如從前,但正因如此我才要更加小心,不能因為自己的小肚雞腸讓十幾年的友情毀於一旦。


  傍晚耿墨池和米蘭從天台上下來,我笑著問米蘭:「你想吃點兒什麼,我給你弄,你難得來一趟。」


  「哦,不了,墨池說帶我去外面吃。」米蘭笑吟吟地回答。


  我的笑容有些僵,但隨即點頭,扯下圍裙,「好的,我這就去換衣服。」


  耿墨池卻意外地瞪了我兩眼,就是那兩眼讓我心底發寒,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他只準備帶米蘭出去吃,並不打算帶我去。


  米蘭站在樓梯口,不說話,依然保持著得體的笑容。


  我尷尬地低下頭,掩飾地說:「墨池,我去給你拿外套,你們好好玩兒,我就不去了。」說著我轉身進卧室給他拿了件西裝外套,出來遞他手上。他拿過外套什麼話也不說,拍拍米蘭的肩膀,兩人相視一笑,並肩走了出去。


  因為屋子太過空寂,門被帶上時發出的悶響讓我好半天回不過神來。


  我只覺虛弱,這一刻。


  晚上十一點,耿墨池才回來。我忙不迭地去給他放洗澡水,他明明在卧室,卻突然出現在我身後,嚇我一跳。


  他又是用那樣的眼光瞪著我,讓我本能地往後縮。


  「墨池,水放好了。」我低聲說。


  「其實你不必做這些,我並不需要一個用人。」他忽然開口說話,眼光瞪得我無處可藏,「雖然你做掉了我們的孩子,但這件事我也有責任,我不能怪你,你幹嗎老是在我面前做出一副低三下四的樣子?這可不像你,上次你在上海的時候我就說了,我不喜歡你這樣。」


  我怔住,「誰告訴你是我把孩子做掉的?」


  「這個話題我不想再談!是不是你做掉的孩子已經沒了,事實上,沒有更好,因為我的心臟病是遺傳性的,我就是遺傳自我的父親,我不希望我的下一代也像我這樣飽受病痛的折磨。我受夠了,也活夠了,只是我終究還是欠了你,所以我在想怎麼補償。」


  他認真地說著這些話,像是斟酌了很久。


  我急了,抓著他的衣袖,「墨池,你幹嗎跟我說這些,是我對不起你,應該補償的是我。所以不管我怎麼對你好,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是嗎?」他眸深似海,眼底掠過一絲恍惚,緩緩抬起手撫過我的臉頰,「你對我已經足夠好了,我也應該對你好才是。只是我病痛纏身,說不準哪天就去了,留下你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這世上,我很不忍。我經常想如果我死了,你還會記得我嗎?會不會我前一秒剛閉上眼,你下一秒就勾搭上了別的男人,你會像忘記祁樹傑一樣迅速忘記我,你會這樣嗎?」


  「不,墨池,你怎麼可以這麼想?我不是你說的這種人!我愛你,你跟祁樹傑最大的不同就是,我愛你!」


  「你愛我?」


  「是的,我愛你!」我伏到在他胸前,緊緊抱著他,「墨池,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無論發生什麼我們都不要分開了好不好?」


  他摟住我的肩膀,手指輕輕摩挲著我的耳根,聲音忽然很遙遠,「可我終究是要死的,唐醫生都跟我講明了,我即便保持最好的狀態,也不過是再活個三五年,三五年而已啊,考兒!所以,在我還活著的時候,我會盡量彌補你,把我對你許諾過的都一一實現,這樣即便我死了你也會惦記著我對你的好,無論你將來跟哪個男人在一起,你一定記得我……」


  耿墨池所說的兌現承諾就是給我一個婚禮,他要跟我舉行婚禮!而且不容我拒絕,他連日期都定了,就定在4月1日。


  「愚人節?」


  「這個日子好記。」


  當時是在外灘的一家餐廳,他給我遞上鑽戒,還有鮮花,興許是燈光的原因,他的笑容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你看,夠正式了吧?」


  我從小巧的絲絨錦盒中拿出鑽戒,對著燈光輕輕晃動,晃得我的眼睛都睜不開了,「這麼大,你也太暴發戶了吧。」我無法想象這麼一個大鑽戒戴手上是種什麼感覺。耿墨池說:「你戴上試試,看看尺寸合不合適。」說著,他拉過我的手親自給我戴上戒指,然後抬起我的手,頗為欣賞地點點頭,「嗯,不錯,大小剛好。」


  「可是你才出院就忙結婚的事,不好吧?」我還是有些遲疑。


  「結婚的事都交給婚慶公司來操辦,並不需要我們多費心。」他淡淡地說,又問我,「你是想在星城舉行婚禮呢,還是在上海?」


  「當然是星城,我的熟人跟朋友都在那邊,而且離我家也近。」我轉動著指間的鑽戒,感覺太沉,還有點硌手,冰涼冰涼的。老實說我談不上有多喜歡,可能是我很少戴首飾,對這類東西一向無愛。可這是婚戒啊,我得慢慢培養起對它的喜愛來。而目前我最頭疼的是怎麼跟家裡說,以老爺子的暴脾氣,他會接受我嫁給耿墨池嗎?


  耿墨池幫我出主意:「你可以先斬後奏嘛,生米煮成熟飯了,他們不認也得認。」我瞅著他直瞪眼,「我爸媽可是你未來的岳父岳母,你好歹也上門提個親吧?」


  「可以,你想要什麼聘禮儘管說,我來安排。」耿墨池很爽快地就答應了。我琢磨著他最近是不是太順著我了,以前他可是最喜歡跟我抬杠的,現在怎麼我說什麼他都答應呢?我忽然很不安,卻又解釋不清這種不安來源於哪裡。


  那日跟瑾宜說起這事,她安慰我:「你是婚前恐懼症吧,明明幸福近在眼前卻患得患失,這很正常,結了婚就好了。」


  結婚的消息我最先告訴的是瑾宜,她是第一個對我表達祝福的人,是那種發自內心的、由衷的祝福,「你們一定會幸福的,我相信。」


  我給了瑾宜一個深深的擁抱,「謝謝你,瑾宜。我答應你,一定會給他幸福!」這麼說著,我卻忽然哭了,無邊無際的悲傷湧上心頭,雖然我並不知道我為什麼悲傷。


  此後我又陸續將婚訊報告給櫻之和阿慶,她們都挺為我高興的,米蘭顯然已經知道了,接到我的電話時,語調怪怪的,「祝福你咯,你總是格外被上天垂愛。」


  我默然,我知道我跟米蘭已經回不到過去,但我從未放棄過努力,總覺得十幾年的友情就這麼慢慢淡下去是件很可惜的事情,所以明知她對我早有隔閡我還是不遺餘力地邀請她做我的伴娘,米蘭答應得不情不願,但好歹是答應了,條件是「禮服我不管的」。我忙說:「沒有問題,禮服都是墨池請香港名師設計,你只記得抽空來量尺寸就可以了,還有禮物送哦。」


  「拉倒吧,誰稀罕你的禮物。」


  「哎喲,米蘭,你知道我最想得到的就是你的祝福。」


  「我對你有這麼重要嗎?」


  「當然,我們十幾年的友情呢。」


  米蘭當時沉思了會兒,嘆口氣,「為什麼人和人之間的差距就這麼大呢?考兒,我自認不輸你,無論是外貌還是別的,可是我的境遇就一直不如你,我始終想不通這是為什麼,我夢寐以求的東西,你總是不經意就得到了。考兒,我真是嫉妒你。」


  米蘭自始至終沒有對我說過祝福,我多少有些失落,但後來我也安慰自己,我和耿墨池從一開始就不被人看好,即使我們現在即將步入婚姻,恐怕還是得不到太多的祝福,包括我的父母。一聽說我要跟耿墨池結婚,老爺子在電話里暴跳如雷,我的話還沒講完他就把電話掛了。


  祁樹禮獲知我婚訊后給我打了個電話,一句客套話都沒有,直接跟我說:「考兒,為什麼你要嫁給一個深深傷害過你的人?你覺得他能給你幸福嗎?」


  「除了他,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給我幸福!」


  「你非要這麼說我也沒辦法,我知道沒有人可以阻止得了你選擇這條路,但我是不會祝福你們的,我還是那句話,耿墨池給不了你幸福,他只會給你帶來災難!他就是你命里的災星!」說完祁樹禮也把電話掛了,根本不給我反擊的餘地。


  我知道祁樹禮是真生氣了,但他生氣與否我根本不在乎,得不到祝福也沒有關係,反正我們是要在一起的,除了死亡,沒有人可以把我們分開。


  我當然沒有把跟祁樹禮通電話的事告訴耿墨池,只把我邀請米蘭做伴娘的事跟他講了。耿墨池當時正要去趕一個應酬,他從更衣室出來徑直走到卧室的落地窗邊,逆著光,白色襯衣完美地襯出他英挺的身形,他邊扣袖扣邊聽我說話,翡翠袖扣在陽光下尤顯得玲瓏剔透。


  我從來沒見過有人穿白襯衣穿得這麼好看,清雋冷冽,氣質逼人。


  「米蘭做你的伴娘?」耿墨池轉過身來,微微眯起眼睛。


  那一瞬間,他深邃的眼底又掠過一絲恍惚。他最近總是有些恍惚,跟他說什麼,他像是聽進去了,又像是什麼都沒聽。不過他好像對米蘭做伴娘這件事很滿意,連連點頭,「不錯,你們姐妹情深,她做你的伴娘再合適不過了,我沒意見。」


  「那伴郎呢?」


  「韋明倫。」


  韋明倫是耿墨池的經紀人,也是這麼多年他私交最好的朋友之一。韋明倫也是學音樂出身,曾留學日本,回國后還在某國家級樂團拉過提琴,不過很快就出來單幹,開了家文化經紀公司,耿墨池的演出事宜都是韋明倫負責打理的。我對這個人的印象很好,很和氣,很有風度,任何時候看到他總是笑眯眯的,耿墨池讓他來當伴郎,確實蠻適合。


  婚期定下來后,我跟耿墨池雙雙返回星城,住進了耿墨池先前買下的一棟臨水別墅。聽耿墨池說,這棟別墅很早就買了,一直在慢慢裝修,年前才裝好。現在用作婚房,算是派上了大用場。那房子所處的小區叫「彼岸春天」,地方有點兒偏,靠近縣城,但環境很好,小區內花園曲徑,小橋流水,泳池球場,一切代表美好環境高尚生活的東西在那裡全都可以感受到。


  耿墨池買的那棟房子叫雅蘭居,風光無限好,房子前面就是個人工湖,後面是一片綠茵地,兩邊也都是花園,每一面窗戶都可以看到不同的景緻。


  房子的造型很簡單,兩層樓,外牆是很好看的磚紅色,一樓有一整面牆是落地窗,正對著人工湖,坐在窗邊,窗外湖水的碧波就在身邊蕩漾,感覺非常愜意。我第一次去看房子就喜歡上了這地方,樓上樓下轉悠個遍。不消說,以耿墨池的挑剔,房子裝得極盡奢華,廚房是開放式的,窗戶正對著外面的綠茵地,我想象著做菜時的心情一定會很好。


  樓上的布局也不錯,主卧室有個大露台,站在露台上能看到下面的湖水,書房在主卧室的隔壁,也有一面落地窗,光線很好,透過窗戶可以望見隔壁的那棟房子,距離很近,如果跟鄰居打招呼是一點兒問題也沒有的。哦,對了,那棟房子叫「近水樓台」,湖對面還有棟房子,叫「在水一方」,似乎都跟水有關係,看得出來設計者很費了點兒心思。


  「這房子的產權是你的名字。」耿墨池那天好似漫不經心地跟我說起這件事。我詫異,「為什麼是我的名字?」


  「我送給你的,算是結婚禮物吧。」


  「你不是送了我戒指嗎?」


  「不一樣。」耿墨池並不願多談。


  晚上我們在二樓卧室親熱時,我心裡又騰起那種莫名的不安。我總覺得耿墨池對結婚這件事並不是很投入,他從不過問任何細節,我徵求他的意見,他也從不反對,他的態度就是沒有任何意見,好像這事跟他沒有關係似的。但是他又表明非結婚不可,而且日期都不肯改,執意要定在4月1日。


  「你怎麼做愛都這麼心不在焉的?」耿墨池一用力,將我抵在了床頭,我疼得直吸氣,「我有……有心不在焉嗎?」


  「你明明心不在焉。」


  「我在想婚禮現場的裝點是用白玫瑰還是粉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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