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王子」聞聲回過頭來,夢幻般的面孔正對著我,好像一點也不意外,微笑著,目光閃爍如星辰,他已經停止演奏,用英文跟我打招呼:「Hi,Miss Cathy.Nice to meet you.(Cathy小姐,很高興認識你。)」
這個時候我已經傻了,都不知道怎麼動了,是茱莉婭扶我下的樓,大衛連忙給我介紹道:「這位就是祁先生要我給您找的鋼琴老師。」
「Hello,my name is Steven.」這個假洋鬼子搶先說話了,雙手抱胸,款款走來,朝我伸出了高貴的手。
我回過神,大致明白了怎麼回事,也伸手跟他握了握。他一接到我的手就狠狠地捏了一把,彷彿要把我捏碎,可是臉上卻是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疼得幾乎叫出聲,慌張地想抽回手,他卻沖我迷死人不償命地笑著說:「You are very beautiful,just like angel.(你非常美麗,像個天使。)」
若不是旁邊還有人,我真要踢他兩腳。好在他及時鬆開了手,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我,又是一連串的英文甩過來:「Have you just woke up?What did you dream about?Did you dream about me?(你剛起床嗎?做了什麼夢?有沒有夢見我?)」
大衛這才注意到我穿的是睡袍,光著腳,頭髮散披著,他連忙很有教養地起身告退。他一走,假洋鬼子又狠狠地捏了一把我的臉蛋,這回說的是純正的普通話:「美國的麵包蠻養人啊,居然把你養得白白胖胖,還白裡透紅!」
這一幕被旁邊的茱莉婭看到了,她詫異地瞪大眼睛,我忙吩咐她:「這裡沒什麼事了,你可以進去了。」說的也是英文。假洋鬼子笑了起來,「不錯,英文說得很流利,有進步,誰教的?我的老鄰居嗎?」
茱莉婭已經進了廚房,我打量著這個「外星人」,還沒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你……你怎麼過來的?」
「坐飛機過來的啊,難道從太平洋游過來不成?」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外星人」咧嘴沖我笑,一口白牙,好看得讓人目眩,「要知道你在哪兒很難嗎?我來西雅圖都一個多月了,一直在附近晃悠,經常看到你在湖邊喂鴛鴦。」
我猛地一怔,忽然想起幾天前在湖邊的船屋上看到的那個熟悉的身影,當時我還以為眼花了,原來真的是他!
「你,你……」我剋制著心跳,還沒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
「你怎麼成結巴了,不會連自己的母語都忘了吧,不像話!」聽聽,這是花錢雇來的老師嗎?還沒開始上課就教訓起我來了!
「你上這兒來幹嗎?你住哪兒?」
「就住船屋上啊。」
「船屋?就像Tom Hanks住的那樣的船屋?」
「嗯,租的,怎麼你也喜歡那部電影?」他呵呵笑了起來,對於自己的突然出現給予了很合理的解釋,「聽說你們家要找個鋼琴教師,我正好要找工作,所以就來應聘了,怎麼,我還沒資格教你嗎?」
我的表情告訴他,我不信他的話。
「你不信?是真的啦,我破產了你知不知道,米蘭把我的家底都敗光了,還欠了很多債,沒辦法,只好躲到這裡來了。」他說得頭頭是道,很認真的樣子,不像是在說謊。
我的心頓時揪成一團,「你……不是很有錢的嗎?」
「再多的錢也經不起她那樣折騰啊。」他嘆口氣,非常疲憊沮喪,雖然眉宇間還是掩飾不住根深蒂固的傲慢不羈,但頹廢的神情好像真的經歷了一場人生變故。他說得很可憐:「我現在很窮的,沒地方住,只能住船屋上,還是租的呢,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正好在報上看到你家登的招聘鋼琴教師的廣告,只好上這兒來混飯吃了。你知道的,除了彈鋼琴,我什麼也不會……」
他哀傷的樣子簡直讓我崩潰,我覺得我的腦子不夠使了,事情來得太突然,根本容不得我細想,我只是很替祁樹禮難過。如果現在他還在飛機上,如果他知道他派人雇的鋼琴老師就是耿墨池,只怕他要從飛機上跳下來。
「想什麼呢?」這傢伙在我臉上找到了信任,變得不規矩起來,手搭上我的肩膀,像多年未見的老朋友,摟著我坐到沙發上。我不無憂慮地說:「我怕祁樹禮會從飛機上跳下來。」
「嗯,」耿墨池連連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
西雅圖曾是印第安人居住的地方,索瓜米希族印第安酋長Sealth(西爾斯)守候著這片他生活的土地,當抗議美國政府和白人強行侵佔印第安人居住的故鄉的時候,他發表了著名的演說詞《西雅圖的天空》:
「你們怎能把天空、大地的溫馨買下?我們不懂。我們印第安人,視大地每一方土地為聖潔……白人死後漫遊星際之時,早忘了生他的大地。印第安人死後永不忘我們美麗的出生地。因為,大地是我們的母親,母子連心,互為一體。」
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我就被深深打動,這讓我想到了現實中的愛情,有些人分開就分開了,誰也不會記得誰。有些人就算分開了,也要別人做他的鬼,即使肉體已經腐爛,做了他的鬼他就可以把你帶到世界任何一個角落,甚至是地獄;還有一些人,天生就是一個鬼,活著時糾纏不休,死了也要依附著你,或者乾脆鑽進你的心裡。你快樂時他激起你的悲傷,你悲傷時他加劇你的悲傷,唯恐你把他忘記……很不幸,耿墨池就是那個鑽進我心底霸佔我所有思念的鬼,無論我身處何地,哪怕是逃到了西雅圖,他也無時無刻不在我心底表明他的存在,或者他曾經的存在。
「你究竟是人還是鬼,有這麼無賴的嗎?」
我對於耿墨池的突然出現真的是很無奈,祁樹禮還在紐約,不知道他的剋星已經降臨到西雅圖。若知道了,他該如何應對?
「在你眼裡我從來就是一個無賴,你什麼時候沒把我當過無賴呢?」耿墨池強詞奪理,好像在他眼裡我才是無賴。
「你去找份別的工作吧,或者我借你些錢,你到別的地方去找工作,好嗎?」我央求他。
耿墨池露出他特有的魔鬼似的笑容,嘴巴一張一合,說出的簡直不是人話:「我走可以啊,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們帶上祁樹禮的錢,遠走高飛,就像當年你跟我去上海一樣。」
「那是私奔!」
「就是私奔,你又不是沒私奔過。」
「我們跑不掉的,他有多厲害你不是沒領教過,無論我們跑到哪裡,他總有辦法可以找到我們……」
「是啊,無論你們跑到哪裡,我總有辦法可以找到你們,我的厲害你也應該領教到了吧?」耿墨池得意揚揚。
我當然領教到了,這個男人的能耐不在祁樹禮之下,要不怎麼說他們是對方的剋星呢?誰都不買誰的賬,在星城的時候,兩個人就是鄰居;後來去了日本,祁樹禮就在他對面租下房子,監視他的一舉一動;現在呢,耿墨池也神不知鬼不覺地埋伏在附近,我在湖邊喂鴛鴦他都看得到,還有什麼是他看不到的?
沒有辦法,我狠不下心將他趕走,只得接受這個既定的事實讓他做我的鋼琴老師,再怎麼著也是同胞,同胞落難,我總不能讓他流落街頭。祁樹禮回來後跟他解釋一下,相信他不會無動於衷的,他也還是講道理的人。
每天兩個小時,每小時一百美元。
這是祁樹禮交代大衛可以支付的薪水。
我不知道這個價格是高還是低,問大衛,大衛說不算低了,很多音樂學院出來的學生當家教每小時不會超過五十美元。
「He is not a student!(他可不是學生!)」
我瞪著眼睛,這小子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人家可是演奏家,居然把他當學生了,我立即吩咐道:「把他的時薪加到二百美元!」
「No,I have no right to do so.(不,我沒有這個權利!)」
「I have!(我有!)」
第二天耿墨池準時來授課,一身米色洋裝,頭髮剛修剪過,神采奕奕,哪像是破產的樣子啊?他在我對面的沙發上坐下,我立即聞到了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水味,很熟悉,多年前在星城的一個墓園跟他面對面撞見時就是這種味道。神秘幽遠的氣息恍若隔世,擾亂人的心弦,我的腦子頓時發矇,他是故意的嗎?我知道他的習慣,通常不會用香水,要用就是心情特別好的時候,或者是有重要約會,今天他心情很好?
那還用說,輕而易舉地就做了我的家庭教師,他心情能不好嗎?而他知道我把他的時薪加到了二百美元后,頓時眉開眼笑,又是一口閃耀的白牙,「謝謝,你對我這麼好,我真是無以為報……」
「想以身相許吧?」我知道他接下來想說什麼。
「我是想許啊,你願意嗎?」
「不願意!」我打斷他的話,正色道,「先生,我給你薪水是要你來上課的,不是聽你扯閑話的。」
「好,上課!」他倒也還乾脆,起身要我坐到鋼琴邊,自己也拉把椅子坐到我旁邊,「彈首曲子給我聽聽,我看你的水準怎樣,好因材施教。」
我不想讓他看扁,就彈了首比較熟悉的曲子,老貝的《月光曲》,自認為彈得還可以,正等著他誇我幾句呢,不想他對著我後腦勺就是一下,「什麼亂七八糟的,這麼經典的曲子竟然被你彈成這樣,貝多芬聽到了會從墳墓里跳出來,你當是彈棉花呢,一點節奏感都沒有,上氣不接下氣,你要咽氣了嗎?」
我粗略估計了一下,兩個小時的課程,我的後腦勺挨了二十下都不止,兩個小時四百美元呢,就是為了換這二十下打?我腦子真是進水了,請他來當家教!還給他加薪!
到了午飯時間,他教完課根本就沒想走,在房子里轉來轉去,問他找什麼。他說尋找我生活的痕迹,不知什麼時候他點了根煙夾在手指間,說不出的落寞和傷感隨著煙霧瀰漫到我心底。
「少抽點,你身體本來就不好。」
「你還關心我的身體?」他長長地吐出一口,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忽然說,「有水嗎?給我一杯,我要吃藥。」說著就從口袋裡掏出兩個小藥瓶,我愣住了,他還在吃藥?真的,我忘了他還是病人,心裡一酸,連忙沖廚房那邊喊:「Julia,give me a cup of water please.(茱莉婭,倒杯水來!)」
茱莉婭很快就從廚房端來一杯水遞給我,還歪著腦袋甜美地笑著問:「Anything else I can do for you,Miss?(小姐,您還有別的吩咐嗎?)」
我知道,她是看到「東方王子」在這兒的緣故,禁不住啞然失笑:「No,you can go and do what you need to do.(沒有了,你去忙吧。)」
「OK.」茱莉婭點點頭,躬躬身子,腳步輕快地進了廚房,經過耿墨池身邊時還留戀地瞟了他一眼。耿墨池根本就沒朝她看,接過我給他的水一臉的不高興,「我是要你給我倒水,你卻指使別人,你就是這麼尊敬你老師的嗎?」
「那你要我怎麼尊敬你?」
「弄蒸螃蟹給我吃啊。」
「蒸螃蟹?」我詫異地瞪大眼睛,「你……你怎麼知道?」
他一臉壞笑,沖我擠擠眼,「你的鄰居亨利太太說的。」
我想死!這傢伙在我家附近埋伏肯定不是一天兩天了,連我會弄蒸螃蟹都知道,亨利太太的那張嘴巴真是什麼都說,真不知道她還透露了些什麼。
一連好幾天我都失眠。我不知道怎麼跟祁樹禮講明真實情況,是他回西雅圖之前就跟他講,還是等他回來后再說,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耿墨池倒是每天都很準時地來授課,也不能算準時,因為他總是天剛亮就來了,而回去的時間卻越來越晚,除了沒在這兒睡,一天的絕大多數時間都耗在這兒。他差不多要把半個家搬到我這兒來,嫌我家的沙發坐著不舒服,就把他的超大型羊毛靠墊拿來;嫌我家的拖鞋穿著不合腳,把他的灰色錦緞拖鞋也拿來了;嫌我家喝水的杯子看著不順眼,把他的綠色水晶杯子也拿來了;嫌我家的咖啡不好喝,把一大罐手磨咖啡粉也拿到我家來……總之每次來,他都不會是空手,這真讓我於心不忍,二百美元一小時的薪水,他全拿回我家來了。
我非常不滿,「祁樹禮回來了看到這些東西會不高興的。」
「那他就出去唄。」
「這是他的家!」
「那OK啊,你就搬出去跟我住船上!」
我氣得沒話說……
但是看著他我總是很心軟,雖然有說有笑,精神很好,可是感覺得出來他的身體很虛弱,每天都要準時吃藥,兩個小時的課,他起碼要歇三次,有時候跟他一起出門,走不了多遠就喊累,上林蔭道的坡時也走得氣喘吁吁,儘管他很逞強,可往往表現得力不從心。他每天在我身邊滯留的時間越來越長,其實我心裡是有數的,他只是想跟我多待些時間。
為什麼以前沒有珍惜呢?又想到了這個問題!到如今我們還是不屬於彼此,短暫的歡愉只是為了長久的別離打埋伏,而這別離可能就是一生一世,我們都走不到世界的盡頭。因為據他自己說,兩年前的那次手術雖然把他從死神手裡拉了回來,但心臟的治癒也達到了極限,可以延續幾年的生命,延續的代價就是一旦再複發,就無回天之力了。
即便如此,我們在一起也沒有越軌,甚至連親吻都沒有,畢竟我現在是祁樹禮的女友,而他也非自由身(他跟米蘭有名無實的婚姻還耗著)。他雖然看上去有點耍賴的樣子,以各種借口賴在我身邊,但他是個有教養的人,骨子裡還是很君子的,知道什麼可為,什麼不可為。
只是我不太明白他為什麼總不讓我去他的船屋,我幾次提出要去都被他拒絕了,那天他來上課,我又提出要去,說他身體不好,跑來跑去的太累。他又拒絕了,理由是裡面太寒酸,怕我去了心裡難過。
「很寒酸嗎?我看外面很豪華氣派的樣子,湖邊那麼多船屋,就你的最搶眼。」我表示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