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我用盡全部的力氣去愛一個人,不求回報,只求他安好,不求長相廝守,只求死後同穴。


  已經快一個月了,西雅圖的雨季好像才剛剛開始。淅淅瀝瀝的小雨籠罩著這個繁華又安靜的港口城市。我和耿墨池的生活已經趨於平靜,但他的病情卻非常不穩定,每天眼睜睜地看他大把大把地吞葯,看他日漸消瘦,看他食慾日減,還經常反胃嘔吐,我心如刀割卻又無能為力,我什麼都不敢要求了,容忍了他的壞脾氣,以至於他沖我發火時,我竟然還有些悲哀的欣喜:這個男人還有力氣罵我,他還活著,如果哪天他躺著動不了了,我該怎麼辦?

  耿墨池始終沒有與我有過親密的關係,我們仍然是分開睡的,他睡床上,我在他邊上打地鋪,方便照看他,慢慢地也就習慣了。


  這天晚上,外面刮著很大的風,雨點唰唰地打在玻璃窗上,船身都在搖晃。溫度陡然降了好幾度。我冷得無法入睡,在被子里蜷成一團。


  「上來睡吧,今晚很冷。」他聽到了我的吸氣聲,動了惻隱之心。


  「不用了。」我拒絕。


  黑暗中一陣窸窸窣窣,他翻身下床來。


  「你就是這麼死倔!」他俯身抱起我,放到軟軟的床上,與我相擁而睡。


  可是半夜的時候我醒了,耿墨池在床上翻來覆去,似乎很難受,我要送他去醫院,他說沒事,就是胃不舒服,呼吸也有點困難。


  我不停地給他揉胃,墊高他的枕頭,盡量讓他呼吸順暢。此時月光透過落地窗灑在床頭,他的臉色很不好,看得出來他在極力壓抑自己的痛苦,不敢出聲,怕我擔心。我在黑暗中看著這個飽受病痛折磨的男人,也只能保持靜默。


  淚水無聲地滑落我臉頰。


  「你哭了。」


  「沒,沒有。」


  「還說沒有,我都聞到你淚水的味道了。」黑暗中他閉著眼睛,可是好像什麼都明白。


  我沒有說話,一遍遍地撫摸他的胸口,想讓他感覺舒服些。


  片刻后,他忽然又說:「聖誕我想回趟紐西蘭。」


  「為什麼想去紐西蘭?」


  「去看看我媽。」


  「哦。」


  「也許是最後一次去看她了。」


  「墨池!」我哽咽,黑暗中抱緊了他,好像只要這麼緊緊地抱住他,他就不會離去一樣。


  耳畔有他沉重的呼吸聲。


  他下頜摩挲著我的頭髮,輕嘆著,「你要有心理準備啊,考兒……」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緊抱著他,將頭埋得更深了。


  有沒有心理準備會改變得了什麼呢?我們怎麼算計都算計不過命運,當初愛上他時就沒有心理準備,可是我從未真正後悔過,愛就愛了,錯就錯了,對我來說,這份愛還真像那座亘古的瑞尼爾雪山,無論結果如何在我心裡已經永恆。


  一直到後半夜,耿墨池才在疲憊中昏昏睡去。


  早上,吃早餐的時候他顯得有些走神,我問他在想什麼。他「嗯」了聲,抬眼看我,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深邃目光凝視著我,忽然說:「我們搬家吧。」


  我真的不太懂耿墨池,在船上住得好好的,忽然嚷嚷著要搬到岸上去住。我不答應都沒轍,他決定了的事豈是我可以反駁的。可是搬家那天,當他把我領到亨利太太的房子前時,我只覺得天旋地轉,想死的心都有了,那時候我就猜他可能蓄謀已久。


  我差不多是被他拖進了新家,一進門,我就吃驚得嘴巴都合不上,亨利太太家的裝修雖然大致沒變,可所有的傢具擺設全換了,包括窗帘、地毯、裝飾品,全都是煥然一新。耿墨池對生活的要求一直很高,吃住都是很講究的,從來不會用別人用過的東西。正如我猜測的那樣,他買下這房子絕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早就計劃好了的!

  茱莉婭肯定第一時間將我們搬來隔壁的事情告訴了祁樹禮,晚上祁樹禮就過來串門了,耿墨池剛好下樓,非常難得地對他的新鄰居也是老鄰居露出了笑臉。


  「不好意思,剛搬來挺亂的,不好招待你。」


  「沒關係,我們又做鄰居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祁樹禮看著我們搬到他隔壁,眉開眼笑,非常熱情地伸出手,「歡迎,歡迎,這下就熱鬧了,我們很有緣分嘛。」


  「是啊,很有緣分。」耿墨池也笑呵呵地握住他的手。


  我瞪著這兩個握手言和的男人,一時搞不清狀況,這倆男人什麼時候關係這麼好了?祁樹禮跟耿墨池客氣地寒暄,「以後就跟自家人一樣,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說,我來安排……」


  「謝謝,暫時沒有。」


  「用人呢?用人請了沒有?」


  「這個……還沒來得及請。」


  「那我把茱莉婭叫過來幫忙吧,反正她也跟了Cathy兩年,互相了解,你就不用再去找了,身體不好,免得費神費力。」祁樹禮體貼入微。


  「那你家怎麼辦?」


  「我嘛,再找人就是了,一個電話的事情。」


  「那真是謝謝了!」


  「又來了,說了不要這麼客氣,跟你做鄰居我很高興,知根知底的,還可以免費欣賞世界一流演奏家彈琴。」


  「對,我們都知根知底,呵呵。」


  「是啊,呵呵。」


  兩個男人坐在新換的沙發上,笑容可掬,侃侃而談,禮貌紳士得跟兩國元首會面似的。耿墨池始終沒告訴我為什麼搬過來跟他的死對頭做鄰居,我一問,他就打太極,「這世上沒有永遠的朋友,當然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這是他的回答。


  狐狸和獵人也能做朋友?鬼才信!


  但兩家的房子挨得太近了,花園連著花園,僅隔了道柵欄,三樓卧室的陽台相隔也不過幾米,站在陽台上打招呼沒有一點問題。晚上有窗帘拉著,白天卻可以清楚地看到對方在房間內的活動。我就經常看到祁樹禮穿著居家服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目光時不時地看向我這邊。


  大多他看到我的時候,我一個人在卧室里搞衛生。耿墨池很怪,有潔癖不說,除我外任何人不得進他的卧室,包括茱莉婭,卧室的衛生必須得我自己動手,我還是跟個僕人似的,整理被褥,換床單,擦傢具,給地毯吸塵,清洗浴室,刷馬桶,什麼活都干。耿墨池最痛恨房間里有頭髮絲,只要看到了就有我好果子吃,每天他起床后,我就赤著腳,在鋪著厚厚的拉毛地毯的卧室里找頭髮絲,床上床下,沙發邊,窗帘後面來回地找,就差沒拿放大鏡找了。祁樹禮幾次看到,都在對面陽台大聲問:「Cathy,在找什麼呢?」


  我不好意思說找頭髮絲,回答道:「找魂呢。」


  被人窺視的感覺真不好,我跟耿墨池多次提出搬到別的地方去住,耿墨池堅決不肯,這個人軸起來你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最讓我惱火的是茱莉婭,我讓她過來幫忙簡直是愚蠢至極,因為茱莉婭就是祁樹禮安插在我和耿墨池身邊的眼線,我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監視」,有時候我跟耿墨池吵兩句,一杯咖啡的時間祁樹禮就會知道,甚至於我下午午睡了多久,晚餐吃了什麼,我和耿墨池出去散步了多久,祁樹禮都了如指掌……我簡直快瘋了!

  我要轟茱莉婭走,耿墨池還不同意,理由是「我就是想讓他知道,我們有多相愛」,可是老天作證,我們哪裡有相愛,既沒有同床共枕也沒有擁抱親吻,不吵架就燒高香了!耿墨池的病情反覆不定,脾氣也變得很糟糕,動不動就發火,發完火又後悔,這跟他服用大量的藥物有很大的關係。


  那些藥物在控制他病情的同時也帶來很大的副作用,傷害他的臟器,影響他的情緒,大多數時候他跟我吵我只能忍著,沒有辦法,我不能明知他是個病人還刺激他。


  這天晚上,耿墨池在大量嘔吐后拒絕服藥,我怎麼勸他都不聽,最後他把杯子都摔了,要我滾,他不需要我這樣一個老媽子。我氣得衝出家門,滿腹委屈無處傾訴,一個人在湖邊游來盪去,走累了就坐在椅子上哭。夜間的溫度很低,我穿著單薄的毛衣和裙子,冷得抖成一團,腦子也慢慢冷靜下來,我開始想耿墨池脾氣發完了沒有,待會兒回去怎麼才能哄他服藥。


  一輛車子緩緩從湖邊開過來,車燈將我照得通明。


  「Cathy,怎麼是你?」車窗搖下,祁樹禮探出頭一臉詫異,「這麼晚了,你一個人在這裡幹什麼?」說著他打開車門走下來,上下打量我,「出什麼事了?他又沖你發脾氣了?」


  「沒事。」我狼狽地抹淚。


  「還沒事,臉都凍青了,趕緊到我那兒去坐會兒。」他伸手拉我。


  「我說了沒事,等他氣消了我再回去。」


  「等他氣消了,你就凍死在這兒了!」


  「不要你管!」


  「我不管,誰管?你爸媽到現在還以為我們在一起呢!」他又拉住我的手,溫言細語,「這樣吧,到我車上坐坐,裡面暖和些。」


  這次我沒有拒絕,因為我實在是太冷了。他把車開到路邊的一個樹林外,將暖氣開到最大,還把西裝外套脫下來給我披上。「還冷嗎?」他摟緊我的肩膀問。


  「不冷了,謝謝你!」我有些不自在地推開他,我已經不習慣跟他這麼親近了。


  祁樹禮幽暗的眼底浮出悲傷的目光,他看著我嘆息道:「Cathy,就算我們現在分開了,我還是可以照顧你的對不對,有必要這麼抗拒嗎?」


  我打開車門就要下去,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將我拉回去。


  「幹嗎!」我掙扎。


  「他的氣沒那麼快消的,急什麼!」祁樹禮嘆氣,伸手又攬過我的肩膀,「真的一點兒都不懷念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嗎?過去我所有的付出真的一點兒都不值得你惦念嗎?我可是每天都在想我們的過去,越想越悲哀……考兒,我真的很難過……」


  他又叫我「考兒」!我別過臉不願看他,他就伸手把我的臉轉過去,我看到他眼神里的黯淡,許久沒有這麼近距離地端詳他,感覺他似乎老了許多。


  祁樹禮也看著我,眼神絞痛,「考兒,你要弄清楚的是我默許你回到耿墨池身邊不是因為放棄了,而是因為我顧念他終究是沒幾天日子了,你留在他身邊照顧他,我也算做到了仁至義盡,不然你會怨我一輩子。」


  「你什麼意思?」我像是被灼痛了一樣看著他,「你在等他死嗎?」


  「考兒,你這是什麼話,什麼我等他死啊?」


  「你不就是這意思嗎?什麼默許我留在他身邊,什麼仁至義盡,你以為你是誰啊?耿墨池是沒幾天日子了,他要不做心臟移植就得死,你大概覺得他要一死我肯定又會回到你身邊吧,你把我當什麼了?」


  「考兒,你就是這麼看我的?」


  「你不就是這麼想的嗎?我不過是戳穿了你而已!」


  祁樹禮真生氣了,拉下臉,「你簡直是混賬!」


  「是啊,我是混賬,我還是白眼狼呢,你對我這麼好我就是不領情!我不僅不領情,我今天還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不管耿墨池還能活多久,我一定會守著他到最後,不需要你默許,不需要你批准,無論是過去我在你身邊還是現在我們已經分手,我都是獨立的人,我沒賣給你!就算耿墨池死了,我也不會回到你身邊的,我和你早就結束了,OVER了,聽懂了嗎?」


  我一口氣說完,推開車門狂奔而去。


  「考兒——」祁樹禮放下車窗沖我喊,「你一定要這樣絕情嗎?」


  我沒有回頭,一路狂奔。


  淚水已經不自覺地淌了一臉,我知道我欠身後這個男人,但沒有辦法,愛情不是禮物,可以隨意饋贈,即使他恨我,也好過我自欺欺人地敷衍他,拖累他一輩子。


  此後很多天,祁樹禮都沒有來串門,偶爾在花園碰見司機來接他,他也是行色匆匆地上車就走,目光瞅見我時像看一個陌生人。


  我想我是真把他得罪了。


  這樣也好,至少他不再對我抱希望,時間總能沖淡一切,他終究要面對我們已經分手的事實,兩年前我在他懷裡咯血的時候,他就應該明白,今生我只會為一個人活著,或者死去。可是他至今不能正視這件事,想來人都是有弱點的吧,即使是祁樹禮這樣理智的人,也避免不了在某件事上鑽牛角尖,我只能祈禱他可以儘早想通,除此外我無能為力,即使他恨我,我也沒有辦法。


  但我很快就顧不上祁樹禮恨不恨我了,因為還有另外一個人更恨我,我差點忘了米蘭的存在,直到那天早上接到她的電話。


  那天是難得的好天氣,下了快一個月的雨終於停了,天空碧藍得像洗過一樣,清晨的陽光慢慢地躍上翠綠如蓋的樹梢,毫無遮攔地照進客廳一百八十度的落地大窗,透過窗子可見園子里一片綠意盎然,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花兒都開了,茱莉婭一早就打開了窗戶,滿屋都是清淡的花香。


  電話打來的時候,我正在準備耿墨池的葯,他還在睡,沒有起床。


  茶几上的手機響了,我看都沒看號碼就拿起來接。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對方就自報家門:「是我,米蘭!」


  我的心蹦到了嗓子眼。


  「你到底想要怎麼樣,你已經一年沒有給我贍養費了……是不是有新歡了?我知道你現在在美國,別以為躲在美國我就找不到你。耿墨池,你不要太過分,雖然我們是分開的,但我是你太太,你不給我錢我靠什麼生活,你說話啊!你啞了!……」


  啪的一下,我掐掉了電話,關了機。


  這個女人,兩年不見,還是一點都沒變,聲音如此刺耳,隔著話筒都能想象她塗滿脂粉猙獰的臉。想想真是不可思議,我居然跟她有過十幾年的友誼!耿墨池醒來后,我把米蘭打來電話的事告訴了他,這次他沒有刻意迴避,冷冷地甩下一句:「別理她,她現在已經瘋了。」


  我很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看了我一眼,沒有迴避,語焉不詳地講了些這兩年發生的事情,雖然是語焉不詳,但大致的來龍去脈我還是聽清楚了。耿墨池說,他跟米蘭去日本后一直就是分居,各過各的,互不干涉,起初他會定期地支付相當數額的贍養費給米蘭,後來他發現她把這錢用在了不該用的地方,所以一年前就終止了給她贍養費。米蘭吵鬧不休,千方百計找他要錢,但他的態度很堅決,要錢可以,除非離婚!否則一分錢也不給。


  「你不給錢,她靠什麼生活啊?」我有些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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