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卻把花來嗅(2)
我獃獃看著,連齊放進屋我都不知道。忽聽得他的驚呼聲,這才驚覺口中腥苦異常,滴滴鮮血自我的嘴邊流到那畫中人的身上,我的淚水長流之間,人已頹然倒在那幅畫上。我聽到齊放和很多人涌了進來,腦中卻滿是那天人少年對我的笑,耳邊那聲聲呼喚:「木槿。」
我昏迷了幾天,等我醒來,小玉和齊放紅著眼睛站在我的身邊,滿面驚喜。
小玉哽咽著說道:「先生,您莫要睡了。」
我對她慘然笑了笑,連續在床上又睡了幾天。
軒轅翼和夕顏臨走前來看過我,夕顏的兩隻小眼睛哭得腫得像個核桃,眼神有著從未有過的慌亂,「爹爹怎麼了?夕顏要留下來照顧爹爹,不要走。」
我剛剛含淚在病床前送走了他們,張之嚴便專門帶來了一群江南名醫,說是要為我診病。我沉默了半晌,讓齊放傳話我只同意懸絲診脈,於是一大堆大夫在外間拉著五彩絲線,摸來摸去,然後幾乎每一個人先是略感詫異,然後不斷搖頭。
張之嚴讓大夫們下去開方子,自己卻撩起衣袍,坐到了我的身邊,幫我掖了掖被角,「好端端的一個人,你是如何將胸腹傷成這樣?二十年華便得了這吐血迷症?」
齊放悄然走到我的身邊,眼神隱藏著一絲戒備。
張之嚴瞧了,微微一笑,「你的這個長隨可真是忠心,不怕我降罪於他?」
齊放面無表情地跪了下去,眼神卻毫無懼意。我的心暗自一驚,張之嚴待我和我的家人素來寬厚,如何今日對我言外有意?我便笑著讓齊放先下去。
張之嚴又對我一笑,「莫問,我們相識亦快有四年了吧?」
「承蒙兄長照顧,莫問一家老小出入平安,生意興隆。」我真誠地言道,不動聲色地看著張之言。
張之嚴起身,踱步到窗欞處,信手玩著我桌前的羽毛筆,輕輕嘆氣道:「你既知我待你不薄,那何以不願做我的幕僚?」
「莫問三年前就已經回答兄長的問題了。」我垂下眼瞼,輕輕說道:「莫問祖上有訓……」
「那為何君氏錢財外流到大理段家竟有上千萬之巨?」張之嚴轉了過來,猛地拉開了帘子,我反射性地抬手遮住了直射入眼睛的陽光,心中驚詫萬分,卻聽窗欞邊的昂藏身影輕笑道:「敢問……軒轅太子可在你處?」
我放下了手,忍著抽痛,輕笑道:「前幾日小女與表侄在外面遇劫……原來是兄長所為?」
張之嚴一向漫不經心的臉上一片冷凝,「你在江南這幾年,我待你不薄,可你不願做張某的幕僚,卻做了段家的走狗?你私自藏匿前朝太子,又引原閥前來,究竟意欲何為?」
我輕笑,「兄長貴為一方霸主,卻紆尊降貴願與莫問結為異姓兄弟,莫問心中感激,故而一直在心裡真心將兄長視如親生。至於君氏財物……」我拿起身邊的絲帕,輕咳一聲,掩下一口鮮血,忍住血腥繼續說道:「我不想瞞兄長,我,君莫問確為大理段家的理財顧問,只是……我絕不是段家的走狗。」我看著他的眼睛,「南詔素為我漢人的心腹大患,敢問兄長想要一個強大的鄰居還是一個因為忙著分家而紛爭不休的鄰居?」
張之嚴心神似是一動,看著我,緩聲道:「自然是分裂的南詔更好一些。」
我一笑,又咳了一聲,「兄長所言甚是。」我低下頭,「莫問出身黔中君氏,南詔段氏洗劫蘭郡家園時,其時正值大理弱而南詔強。」
「所以你幫助大理,是為了讓南部戰亂更甚?」
我微微一笑,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只是一片清明地看著張之嚴,他的臉色微緩。
他慢慢在紅木椅上坐下來,揭開茶盅細細一聞,小酌一口,微抬眼道:「方才太醫說你脈象奇怪,竟似是女子的脈象?」
我虛弱地輕笑著,「我與兄長也算相交三四年,是男是女,兄長難道還不清楚嗎?」
他也對我神秘地笑了,「是啊,我難道還不清楚嗎?」
我的笑容一滯,可是他卻放下茶盅,雲淡風輕地問道:「不知莫問可曾聽過踏雪公子與花西夫人的情事?」
我對他淡淡說道:「略有耳聞。」
他看著我說道:「可為何那踏雪公子的門客卻還是在這幾年四處尋訪花西夫人呢?甚至到我的屬地來呢?」
「此言差矣!」我向里窩了一窩,躲開了陽光的照射,「以莫問看,踏雪公子前來,決非風花雪月那麼簡單,分明是想與太守商議聯手攻周之事吧。」
「竇周那裡正好亦有說客到來,那依莫問來看,究竟為兄該如何是好呢?」
「竇周無道,自然不能與其合作。」
「那樣說來,為兄只好與原家人攜手抗周嘍?」
我坦然一笑,「兄長大人早已是腹有妙策,何故來問莫問呢?」
張之嚴站了起來,走到我的跟前,他高大的影子擋住了所有的陽光,「莫問,我的探子方才報我,突厥境內又起紛爭,東突厥王摩尼亞赫同竇氏聯手,兵分兩路,一路十萬人馬圍截西安,另一路則直奔原青江的私生子撒魯爾的弓月城。現在原氏守備空虛,竇家的大軍壓境,若是我現在撲殺踏雪公子,將其人頭獻於竇英華,你說,是否能與竇氏聯手,平分天下呢?」
我抬頭沉默地看著他半晌,說道:「兄長是不會這樣做的!」
他哈哈一笑,「何以見得?」
「其一,兄長若是歸附竇周,竇氏必會使張氏攻原氏,鷸蚌相爭,得利的人乃是竇家;其二,兄長若前往北伐,南部無論是大理還是南詔,便會乘機入侵江南之地,到時兄長兩顧不暇,很有可能,落到後來不但失去祖蔭封地,甚至家破人亡亦不過分;其三,兄長可知那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竇英華陰險狡詐,反覆無常,為了篡權奪位,甚至連一母所生的妹妹也要加害,如此狼心狗肺之人,即便兄長獻上踏雪公子的首級,助其謀奪天下,待天下大成之後,兄長之命運亦如古時韓信一般,不得善終。」
「大膽!」張之嚴厲聲大喝,「我若放踏雪公子回去,竇家亦會認為我首鼠兩端,借口發難於我。我亦不能全身而退。」
我從未見他如此大怒,心中卻陡然一驚。如此惱羞成怒,看來他不是單純地想試探我,而是真的動了這個心思。
「兄長恕罪。但確為莫問肺腑之言。試問兄長雄霸江南之力,而竇家與原家相鬥正酣,正是兄長坐山觀虎鬥的大好時機,何故一定現在做出決斷?確然……」我喉中的血腥味濃重,不由重重咳了幾下,昏沉中,欲喚小玉進來,卻是撐不住上半身,軟軟地向後倒去。有人上前扶住我的上半身,遞來擱在床邊的葯湯,求生的本能令我喝下苦辛的葯汁。
好苦,多像那孟婆湯的味道啊?
我忽發奇想,如果孟婆再一次站到眼前,如果我喝下那一碗孟婆湯,便會忘記這二世所有的痛苦,然後也會忘了非珏和段月容,還有非白……那時我會像那些執著於前世的鬼魂一樣,拒絕喝下那孟婆湯呢?
我恍惚地想著,卻見眼前的年輕人沉沉地看著我,原來竟是張之嚴為我端來了葯湯。
我苦笑一下,咽著血絲笑道:「確然,西安原閥兵強馬壯,禮賢納士,治家有方,這幾年裡以義旗之名收復國土,攻回京都,必不久矣。以莫問觀之,確有帝王之相。若兄長真要打破這南北朝的局面,莫問以為聯合原家,比之聯合竇家,勝券多之數倍。」
張之嚴身上的瑞腦香直衝鼻間,我倚在對面喘著氣,定定地看著他。他看著我的眼睛,沉思片刻,慢慢說道:「永業七年,我與原氏於宛對決一年,死傷無數,我之所以敢放手一搏,是因為我的幕僚夜觀星相,皆料那年漢中必有大旱。原氏糧草不濟,就連原氏也以為撐不下去,直到一個神秘的穆姓商人為原家捐了將近百萬兩的糧草,方才解了宛城的危機。我尋訪多年,才發現那個穆姓商人是你的一個手下。」
我一失手,葯碗墜落,摔個粉碎。
張之嚴不愧為天下梟雄,竟然還是查到了我的頭上。那個穆姓商人穆宗和是我讓齊放秘密安在山西的探子,連段月容都不知道。永業七年時值漢中大旱,而張氏垂涎富庶的糧都宛城久矣,便乘此忽然發兵攻打宛城,將原氏打了個措手不及,死傷無數,時稱「宛城之變」。
其實原家已經撐不下去了,甚至在軍中烹煮餓死的百姓屍首以撐戰事,那時帶兵的正是非白。我終是暴露了穆宗和,令其假裝是踏雪公子的崇拜者,而捐出所有家當,秘密派得力暗人掘了千里暗道送進糧草,化解了原家的宛城之圍。
然後我又讓穆宗和回到了江南某處安享晚年,前幾天齊放說他突然失蹤。
我平靜了下來,輕輕推開張之嚴,鎮定笑道:「兄長現在意欲何為呢?」
張之嚴雙目如炬地凝注我許久,問道:「那你又究竟是誰呢?」
我回看了他半晌,淡笑如初,「我是誰?兄長,我不過是一銅臭商人君莫問爾,也是一個快要踏進棺材的短命鬼。」
張之嚴的面色沒有任何驚訝,可見他的那些名醫將我的身體狀況告訴他了,他復又站起來,沉聲道:「太子在何處?」
「兄長所說的,莫問著實不知。」
「你與殷申、竇亭將太子帶出昭明宮,藏匿在我的屬地,安敢欺瞞於我?如今西安原閥前來,分明是想接太子回西安,好讓原家挾天子以令諸侯。這些年,試問你打理這些君氏的產業,我如何不是幫襯著你,若沒有我,你還有你那主子,會逍遙到今日?莫問,你這樣待我,如何不傷人心?」說到最後幾個字,他眼中的恨意迸出,灼灼盯著我。
我掙扎著爬下床,跪在他的跟前,「兄長對莫問大恩,莫問從來不敢忘懷。莫問這裡沒有太子,兄長如若不信,盡可使人搜府,上天可鑒,莫問實在沒有引原家前來。」
就在我快要昏厥時,一雙手打橫抱起了我,將我放回床上。我喘著粗氣地看著張之嚴,張之嚴卻一徑瞅著我,「你以為我不敢搜你的府嗎?」
我輕搖著頭。
張之嚴厲聲道:「來人。」
一個渾身盔甲的士兵湧入,肅然道:「太守吩咐。」
張之嚴說道:「包圍君府,搜查要犯,不能放走一隻蒼蠅。」
我強忍心中的翻騰,「兄長何必要苦苦相逼呢?何故定要找出個太子,讓江南百姓寢食不安?」
張之嚴傲然一笑,眼中的睥睨陡現,「天下既亂,群雄逐之,東吳之地沃野富庶,糧草豐厚,人傑地靈,早有前朝逆臣明氏,暗以東吳為基,勵精圖治,修城屯兵,使之易守難攻,雄踞東南。至今那原氏和竇氏對我仍是虎視眈眈,垂涎三尺,而我張家稱霸江南以來,更是卧薪嘗膽,勤練兵馬,如今根基已深,我既是張家男兒,自然是擁太子打回京都,同竇原兩家爭雄天下,逐鹿中原,實現我張氏家族的宏圖霸業。」
我怔怔地看著他一會兒,驚覺他抱著我有些不妥,卻見他看著我的眼睛,柔聲道:「莫非,莫問以為兄長當真敵不過竇原兩家嗎?」
我輕輕搖頭,「大哥,莫問以為你不適合爭霸天下。」
他臉色一冷,將我輕放在床上,輕嗤一聲:「你雖能在商場如魚得水,卻終是個長發短見的女子罷了,同玉華一樣……大丈夫既橫刀立馬,當有一番作為,豈是你等女流之輩所解?」
我冷冷道:「兄長莫要混淆視聽,莫問明明是個男人。」
「好,大男人,敢不敢前往我府上住上一段時間?」
卻見他口上雖滿是調笑,眼神卻是深不可測,心中立時一動,這個張之嚴是要利用我來對付非白和原家吧。我淡笑,「兄長美意,莫敢不從。然身有頑疾,何況莫問聲名狼藉在外,驚擾了內眷,更是死罪,張兄還是讓莫問在府上休養吧。」
張之嚴拂袖一笑,掀起一陣瑞腦香,他又坐在我的身邊,對我風流一笑,「永業七年你我相識,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個女子了,彼時不過以為你想利用玉華接近於我,好方便你的生意。只是相識越久,越發覺得你不簡單。這幾年,你捐錢放糧,鋪路造橋,不但助我東吳渡過數次天災,也為我同竇家的戰事裏海投了銀子,現在想來不過是為了踏雪公子。」
我看著他依然波瀾不驚,「兄長今天說的話真是越來越奇怪了,莫問越發聽不懂了。」
他輕嘆一聲,「莫問,你終是心中不信我。」他看向窗外燦爛的陽光,忽然吟道:「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踏雪公子真是個有福之人。」他站了起來,再不看我一眼,走出了屋子。
卻聽外間,軍隊的步伐聲整齊地踏來,我掙扎著爬下床。
小玉已經滿面驚慌地過來攙住我,「先生,這可怎麼辦,張太守的人在咱們府上到處搜呢。」
我喘著,趁無力倒下時,在她鬢邊俯耳道:「小放去辦了嗎?」
小玉一邊抹著眼淚,一邊亦輕聲道:「先生放心,師傅已同太子和小姐安然到了播州。」
我暗鬆一口氣,「扶我去學校那裡。」
「先生莫要折騰了,先養病要緊。」
「不行,太守現在還不會拿我怎樣。可是軍隊在府里搜,會驚嚇著孩子們的。」
小玉拿我沒辦法,就給我稍微收拾了一下,讓豆子背我到希望小學那裡,卻見一片孩子的哭聲,張之嚴冷冷地站在那裡。
一大群孩子向我哭著撲過來。
我心中不忍,只得轉過身對著張之嚴道:「兄長,這些孩子都是莫問一路上帶回來的苦命人,請兄長放過他們吧。要抓就抓莫問吧。」
「夕顏呢?還有你那個所謂的表侄呢?」張之嚴問道。
「不巧,前幾日回黔中老家了。」我冷靜以對。
張之嚴額角隱隱有青筋暴跳了幾下,走過來,輕輕一嘆,「我實在沒有辦法了,莫問,看來你還是要到我府上來坐坐啊。」
這時,忽然一個士兵拖著兩個孩子過來,他手中抓著的那個男孩神情倨傲,另一個女孩子則死死抱著男孩的腿,一個抓、一個走、一個拖,前前後後跟了一大串,像一串大閘蟹似的。
那個士兵高叫著:「太守,小的在後院的古井裡發現藏著兩個孩子,這個男孩子懷裡還有這個。」
早有人往張之嚴手中遞上一物,張之嚴雙目一亮,「果然是玉璽。」他又叫了一聲:「伍仁?」
我的家人中立刻有人抖著身子站了出來,一看到我的眼神立刻垂了下去,只是抬起頭看了那個孩子一眼,然後跪在地上,對張之嚴說道:「稟大人,這個孩子正是那個叫黃川的表少爺。」
我冷笑連連,睥睨道:「伍仁,你賭債難還,妻離子散,女兒被拐,是誰替你還了賭債,是誰替你贖回了賣到青樓的女兒,還助她嫁給鄰村的趕牛人?而你便是這般回報於我的?」
那叫伍仁的中年人漲紅了臉,悶聲向我不停地磕頭。
張之嚴卻對我一笑,「莫問,你也莫要怪他,他既是個賭鬼,自然又染上了賭癮,這回是為我所救,自然是為我所用了。」
他領著手下立刻對那個男孩行了君臣大禮,朗聲道:「江浙太守張之嚴護駕來遲,罪該萬死,請太子隨臣回府,共商大計。」
那個男孩冷冷道:「你認錯人了,張太守。」
張之嚴不答,只是吩咐道:「還不快請太子回官邸?」
張之嚴與我擦身而過時,轉頭說道:「原非白連夜逃回了西安,踏雪公子的門客果然了得。」
我扭頭冷冷看向他,「兄長,這兩個孩子都是我的學生,放了他們。」
張之嚴的眼神卻愈加篤定,「莫問,你的演技太讓我失望了。」旋而吩咐人馬:「好好看守君府,可疑人馬,一律不準放過。」
張家兵想拖走那男孩,可是那女孩卻還是死死地抱著腿,那個男孩高高在上地看著她,冷笑道:「此去死生不知,你這又是何苦?」
那女孩雙目明亮,小小的臉頰充滿堅定,對男孩仰視道:「殿下到哪裡,露珠就到哪裡,不然露珠就立刻死在這裡。」
男孩像大人一般長嘆一聲,扶起了女孩,「傻露珠。」
他不再推拒那個叫露珠的女孩,輕輕拉起了她的手,然後對我扭頭大聲道:「君莫問的大恩大德,我今生記下了。」
士兵無奈,只好將兩人一起帶走了。
玉流雲和露珠,這兩個我從宛城撿回來的小乞丐,也是我最聰明的兩個學生……
我眼前的視線模糊,這個玉流雲,生性沉穩機敏,無論是文武都在同年齡的孩子中出類拔萃,齊放曾連連誇說其乃是練功的奇才,就連段月容也說過將來定能委以大任。
這樣好的一個孩子,卻要作為軒轅翼的替身,如若被張之嚴識破了,這豈非是我與這兩個弟子的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