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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寒蟄不住鳴(2)

  我望著撒魯爾的酒瞳,微退一步,淡淡笑道:「可是明明陛下也在樹上啊?」


  他哈哈笑了一陣,又看了我一陣,忽地上前一步,牽著我的衣袖附在我耳邊悄悄道:「放心吧,朕不會告訴任何人的,這是我們的秘密。」


  玉北齋的紅髮少年,手裡拿著毛毛蟲,對我紅著臉說道:「這是我們的秘密,木丫頭,你不能告訴別人。」


  然後,他姿態高傲地昂著他那顆紅腦袋,把半死不活的毛毛蟲硬塞到我手裡,「拿著,少爺我賞你的。等少爺我將來成了最偉大的可汗,我會送給你一個大大的金玫瑰花園,讓你做我的可賀敦。」


  當時的我假意地雙手顫抖,狗腿地捧著毛毛蟲,諂媚地說道:「謝主隆恩。」


  然後就把毛毛蟲塞到他的衣領里,跳到一邊,哈哈大笑著看他一個人在那裡像猴子似的東抓西撓。


  如今眼前的紅髮青年對我說著同樣的話語,那雙銳利的酒瞳已然沒有了當初的清澈和溫情,現在的他分明是有些同我調情的調調了。他究竟想做什麼?

  「果爾仁葉護參見陛下。」


  侍從的唱頌遠遠地傳來。非珏站回了原處,撇了撇嘴角,酒眸閃過一絲被人打擾的不悅。


  我的心一動,抬眼望去,一個黑影由遠及近地穿過花海,來到我們跟前,恭敬地向撒魯爾伏地行著大禮。


  撒魯爾和藹笑道:「葉護前來,未能遠迎。許久不見,不知葉護身體可好?」


  陽光照在那人光光的頭頂上,他抬起頭來,還是那麼犀利出色的五官,歲月讓他的眼角添了些皺紋,他的腰板卻依然挺直高傲。那雙高吊如鷹狼般的目光更加銳利陰狠,飛快地看了我一眼,正是八年未見的果爾仁。


  他的身上明明帶著玫瑰花叢的芬芳,卻隱隱透著一股肅殺之氣,他恭順地跪倒在玫瑰花海中,「托萬能的騰格里還有可汗的洪福,這把老骨頭依然健壯,還能為可汗和女主陛下上戰場除賊殺敵。」


  撒魯爾仰頭哈哈大笑,親自攙起了果爾仁,贊道:「不愧是我突厥第一勇士。能得葉護在朝,乃是朕天大的福氣。」


  兩人客套了幾句,撒魯爾快樂地說道:「木丫頭又有孩子了,你該去看看她,她總是提起你。」


  果爾仁剛毅的面容終是綻開了一絲淺笑,「是嗎?這個孩子也不寫信同我說一聲。」


  「你可別怪她,是我攔著的,想給葉護老大人一個驚喜。」


  我在一旁聽著,卻見果爾仁的鷹目掃了過來,慢慢道:「這位夫人是?」


  撒魯爾瞥了我一眼,笑道:「這位乃是大理太子的外室。老大人,你難道忘了嗎,上次去了多瑪,朕帶回來兩個段太子的女人。」


  果爾仁挑眉笑道:「對,老臣想起來了。臣那時聽到陛下游幸多瑪,萬分擔心尊貴的可汗會被吃心的魔鬼傷害,萬能的騰格里果然保佑吾皇,威震草原。」


  撒魯爾朗聲大笑起來。


  這時那個消失已久的阿黑娜向他們走上前說了幾句話,撒魯爾便回頭皺眉看了我一眼,對阿米爾使了個眼色,然後轉身同果爾仁並肩向宮殿深處走去。


  阿米爾走上前,冷冷道:「今日是突厥偉大的女神詹寧女太皇的壽儀,太皇陛下邀請夫人前往。」


  這裡自然是沒有我拒絕的份。我默然地跟在阿米爾身後,他當然也沒有親熱地同我認親,兩人沉默地一前一後在花海里穿行。


  詹寧太皇不但是突厥有名的政治家、軍事家,同時也是一位出色的音樂家。她常常自編自唱,可能是音樂上的天賦會讓人聯想到太皇陛下曾經屈辱地被俘作舞女,因而在正史中所提甚少,然而其很多自創的曲子仍然在民間廣泛地流傳開來,深受歡迎。據說她尤其喜歡龜茲音樂。


  突厥征服龜茲后,一夜之間龜茲的王朝消亡了,但是龜茲古老的音樂卻沒有一同消失,反而得到了長足的發展,並且在太皇的支持下同突厥本國音樂有機地結合起來,在我那個時代的音樂史上翻開了西域音樂的新篇章。


  果然,那器宇非凡的冬宮還未出現在眼前,熱鬧的龜茲樂卻充滿喜氣地先飄了出來。


  我被引入富麗堂皇的宮殿,裡面早已坐滿華服的貴族皇親。大殿鑲金嵌玉,綴滿金花,各個角落皆雕琢著充滿力量的半身狼神。大殿中央的黃金寶座之上正端坐著一位年近四十的紅髮女子,高聳的火紅雲髻上壓著燦爛的金冠,卷翹的余發細細編成無數的紅色髮辮,辮梢由那精巧的黃金穗子綰了,金光耀眼地墜在胸前,她雙手輕搭在寶座扶手那猙獰的狼頭上,姿容極美,不怒而威,盡顯皇家威儀,正是突厥阿史那家的第十帝阿史那古麗雅。


  她的下首坐著一個宮裝美女,亦是一身突厥皇袍,滿頭金飾,卻同軒轅淑儀長得一模一樣,氣質更高貴些,然面色卻有些憂鬱,便是永業三年和親的前朝成義公主軒轅淑環。


  「草民見過詹寧女太皇陛下。」


  我慢慢跪了下來,感到正殿上女子的目光凝注在我的身上。她沒有叫我起來,我也沒有抬頭,只是靜靜地跪在那裡。


  這時內侍高聲傳頌:「偉大的突厥可汗,緋都可汗陛下到。」


  宮內立時樂聲四起,撒魯爾早已換了一身綉著施金狼頭的黑錦吉袍,挽著盛裝打扮的碧瑩——她的小腹明顯地隆起。這是自我被關進涼風殿後,第一次看到碧瑩,她依然沒有看我,後面跟著她的義父果爾仁葉護。


  午時的陽光透過綴滿了浮雕鏤金玫瑰花紋的琉璃窗照進來,無聲無息地在明亮光滑的金磚上,折射著瑰麗的色彩,透析著富麗繁華的圖案,如同弓月城中帝王后妃們浮華壯麗的人生。


  一時間,除了女太皇,無論是皇家貴胄還是宮人樂伎們,皆停下來額頭伏地,高呼可汗萬歲。


  眾人順服的伏拜中,愈加顯得突厥皇帝的高大強壯,他的側面如同神祇的雕像一般俊朗分明,而那大殿因為他亦似乎變得更加疏廣起來。


  「兒臣見過母皇陛下,願騰格里保佑您健康長壽,萬事順心。」年輕的帝君笑著給他的母親請安,洪亮的聲音在大殿里久久回蕩。


  女太皇含笑下座親自扶起了他,寵愛地撫摸著他的臉龐,「唉,我可愛的撒魯爾,你瘦了。與支骨一戰,你辛苦了。」


  「為偉大的帝國事業而戰,吃這點苦算什麼呢,倒是讓母親擔心了。」


  「你的妻子,大突厥的皇后同母親一起日夜為你祈禱,人都瘦了許多,你應該好好看看她了。」女太皇微一側頭。


  軒轅淑環屈身為禮,帶著一絲羞澀迎向撒魯爾,「給陛下道喜。」


  她的目光神采流動,絕色的麗容因為羞澀也更加動人。


  撒魯爾笑著虛扶她一把,不想她卻輕輕搭住他強壯的手臂。


  撒魯爾還是笑著,眼中卻閃過一絲厭惡,不著痕迹地掙脫了她的藕臂。


  她眼中的光彩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落寞,妙目瞥見撒魯爾身後站著的碧瑩,面色微沉,黯然地退回了女太皇的身後。


  我開始跪得有些發麻。畢竟很久沒有跪了,但仍然做好思想準備再跪一會兒,因為我相信這個時候女太皇所有的注意力轉到了碧瑩身上。


  女太皇回到寶座上淡淡道:「原來熱伊汗古麗王妃也來了,既然身子不適,就不用專門前來道賀了。」


  碧瑩挪到殿中,慢慢地跪下道:「兒臣恭賀母皇生辰,祝母皇陛下萬壽無疆。」


  「母皇,是兒臣帶她前來的……熱伊汗古麗也很想念您。」撒魯爾站到碧瑩的身側,柔和地說道。


  女太皇酒眸微轉,淡笑起來,「她想念我了,那她的父親也想念朕了,所以沒有朕的信節,也敢進弓月城。」


  所有的人面色一變。


  果爾仁上前來長身伏地,「老臣不敢,是陛下的符節召老臣前來。確然老臣想念女主陛下,願女主陛下在騰格里的光輝下,永遠平安健康。」


  「母皇,果爾仁葉護一直挂念您的身體健康,是孩兒召他入宮,想給您一個驚喜。」撒魯爾輕輕道。


  野史傳聞,當女太皇還是公主時,果爾仁剛成為宮廷最年輕的侍衛官,守衛皇后及公主,堂堂第一勇士成了小公主最喜歡的玩具。一日阿史那東布爾刻前來探望公主,適有刺客行刺,果爾仁為公主擋了一箭而受了重傷,昏迷多日,公主曾泣曰:「若不死,必嫁於汝。」


  果爾仁活了下來,卻因為小公主的這句話被貶出了哈爾合林,被派到了前線殺敵,遇到了他一生最大的敵人原青江。第二年阿史那東布爾刻被寵臣摩尼亞赫陰謀毒殺在宮廷,果爾仁趕回來救護不及,就在他絕望時,他最恨的原青江卻稱他能救出他的心上人,唯一的要求是他和他的西突厥要助他擊敗明惠忠。


  果爾仁答應了,原青江派紫園暗人從波斯王庭中救下了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阿史那古麗雅。等到果爾仁再見到阿史那古麗雅時,卻發現他心中的小公主已經愛上了他這輩子最大的對頭,更讓他憤恨不已的是連孩子都懷上了。


  果爾仁立刻以突厥男兒的習俗為了心上人向原青江挑戰,原青江贏了果爾仁,果爾仁羞憤欲死,阿史那古麗雅卻不讓他死。不久阿史那古麗雅生下了一個紅頭髮的俊美兒子,取名阿史那撒魯爾,意思是折不斷的鋼劍。


  為此果爾仁成了原家紫棲山莊的一個家奴,有人說他不愧為大突厥的第一勇士,遵守諾言,也有人說他活下來是為了阿史那古麗雅和她的寶貝兒子。


  我放眼望去,果爾仁依然靜靜地額頭觸地,女太皇面色沉凝,終是舒展開來,嘆口氣,「葉護早年征戰沙場,背上受過重傷,久跪傷身,快快請起。」


  果爾仁慢慢站了起來,眼中閃過激動,垂首道:「謝陛下體恤,老臣願為女太皇和陛下拼下這把老骨頭。」


  女太皇搖頭輕笑,「葉護還是留著這把老骨頭,看著偉大的撒魯爾可汗如何把大突厥帝國治理成為世上最偉大富庶的國家吧。」


  女太皇微一抬手,樂師們恭敬地垂首,立時豎箜篌、鳳頭箜篌、曲頸琵琶、五弦琵琶、篳篥、長笛、羯鼓、腰鼓、手鼓等各種樂器在大殿里奏起。舞樂之聲悠揚在殿中,兩隊腰肢婀娜的宮人,綠色紗羅輕拂藕臂,盈盈地跳起嫵媚誘人的響鈴舞來。


  女太皇妙目一瞥,看向了我,似乎這才想起還有我跪在地上。我的腿其實也麻了。


  「聽說你在金玫瑰園召見大理太子的女人,傳聞段氏月容好色成性,那她就是大理太子在書信中要贖的那個寵侍嗎?」


  撒魯爾輕笑道:「還是母皇厲害,她正是段月容的寵侍君莫問。母親還記得今年孩兒巡幸江南,為母皇和皇后帶回來的那些絲緞嗎?母皇和皇后不是都很喜歡嗎?那些便是出自這位女扮男裝的君莫問之手。」


  殿中微有喧嘩,很多人的目光向我這裡飄來,估計是聯想到了我是段月容的寵侍身份以及民間流傳的我那風花雪月的流言。


  女太皇的神情認真了起來,嘴裡用漢語念了幾遍我的名字,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莫問東海君,蓬萊借銀人!真沒有想到,如此富甲一方的奇人竟是一個女兒身。」她微一抬手,我慢慢地爬將起來,略打戰著走上前,聽她改用一口流利的漢語笑問道:「你的本名是什麼?」


  「回女太皇陛下,」我垂首道,「草民的本名便是君莫問。」


  她驚訝道:「常聞段太子有特殊的嗜好,喜歡易女裝,做女紅,傳聞價值千金的『珠綉』其實出自段太子之手。莫非這些傳言竟是真,這一切皆是為了你這個從男裝的愛妾嗎?」


  撒魯爾帶頭笑了起來,宮殿中便響徹一陣嘲諷的笑聲。果爾仁滿面嘲意,唯獨軒轅淑環卻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這時殿外進得一人,手捧錦盒,有侍從大聲報道:「大理王的使者晉獻釋迦牟尼佛手指骨一節,恭祝神聖女太皇陛下聖體安康。」


  大理乃是南部著名的佛國,君主禪位出家的也數不勝數。段月容也說過,佛骨是大理的至寶,看樣子,段月容等急了,是想先禮後兵。


  然而在這個時代的突厥,佛教剛剛開始在帝國內盛行,其規模遠非其他西域諸國可比。而西域諸多佛國,座中便有很多佛國使節,聽到大理王晉獻佛指骨一截,立時激動地跪拜在地,虔誠地口中念念有詞。而女太皇尚佛,聞之驚喜地站了起來,亦下殿對著裝有佛骨的錦盒拜了一拜。


  旋即吩咐將佛骨先奉入宮中佛堂,直待吉日迎入突厥的佑光寺。


  座中一個頭髮稀黃的老者向女太皇賀道:「啟稟女太皇,此乃是突厥帝國的大幸,骨咄祿請求女太皇陛下和可汗陛下,將佛教尊為國教,好讓祥瑞永遠照耀我大突厥的草原。」


  有一個同阿米爾差不多大的青年站起來,好像也是以前玉北齋十三騎中的一個,地位僅次阿米爾,叫作卡瑪勒,卻上前道:「骨咄祿梅錄說得好。只是若讓釋迦佛進入帝國的草原,讓我們古老的騰格里身在何處呢?」


  此言一出,眾人竊竊私語,場中的舞樂也悄悄停了下來,殿中的爭論漸漸激烈起來,以阿史德那骨咄祿為首的禮佛派,認為如今西域諸佛國歸附,主張廣立寺廟殿宇,傳播佛教,以仁慈治國,安撫西域諸佛國的人心,並且應當積極研習漢族文化,築城修儀,讓人民改變生活方法,讓西域走向漢人一般的繁華富裕而穩定的生活。


  卡瑪勒的意見卻同骨咄祿完全相反,他認為佛教不堪為國教,而且突厥既然稱霸西域,便應當讓所有的臣國改從突厥的習俗,信奉偉大的騰格里而不是跟從佛教。


  我稍稍往後退,腿腳還沒有從酸麻的狀態中恢復過來,悄悄挪到最後一排的座榻上坐了下來。好在辯論人群的不斷加入,眾仆專心聆聽,漸漸往前移,根本無人理會我。


  我皺著眉頭,揉著腿,驚覺一雙酒瞳閃了過來,卻見非珏看著我笑意盎然。我愣了一下,明明在場眾人面紅耳赤地討論如此重大的民生國策問題,為何他這個做皇帝的反倒毫不在意呢?


  我疑惑間,他卻附耳對著阿米爾說了幾句,不一會兒,阿米爾就冷著臉給我弄了份同在座客人一樣的食物美酒,無非是牛肉羊肉奶茶之類的,卻更為精緻。我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向他舉了舉,微彎嘴角,表示謝意。


  他微訝,但立刻學著我,看似淘氣地對我舉了舉杯,看著我笑意更濃。


  「陛下,女太皇在問您的話哪!」忽然碧瑩喚回了撒魯爾的凝視,琥珀的目光瞥了我一眼,在水晶華燈下折射著冷冷的光。


  我這才注意到,不知何時大殿上所有的目光齊刷刷地轉到我和撒魯爾的身上。


  「母皇陛下,這個學問可大了。」撒魯爾挑了挑眉毛,慢吞吞地站起來對女太皇陽光一般地笑道:「果爾仁葉護乃三朝元老,兒臣倒想先聽聽他的意見。」


  女太皇的目光一閃,然後所有人的目光又刷刷看向果爾仁。


  果爾仁慢慢站立起來,來到空曠的大殿中心,頎長的身形擋住了地下古老華麗的圖案,陽光在他冷峭的臉頰上斜斜地投下一片陰影,唯見灰眼珠如銀鏡一般冰冷清亮,「在老臣回答這個問題前,老臣想請問兩位尊貴的陛下及在座諸位勇士一個問題。」


  「果爾仁,」女太皇哈哈大笑起來,「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每次回答問題之前總要先賣個關子。」


  果爾仁淡淡地笑了,看著女太皇的臉色和藹了起來,柔和了他臉上剛硬的線條,竟是我這輩子見到過他最溫和的表情,「請問兩位陛下以及在座諸位,是想我們的突厥變成一把稱霸天下的利劍還是一把日益生鏽的鈍刀?」


  「真正明知故問,」女太皇微笑道,「我與陛下,以及在座所有帝國武士自然都希望突厥成為一把稱霸天下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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