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木槿花西月錦繡3> 第42章 長恨水長東(1)

第42章 長恨水長東(1)

  我們慢慢地穿過石洞中冰冷的兵器森林,拐七拐八地到了盡頭。眼前一片極大的空地,被三面石壁圍著,迎面的是一巨型飛天笛舞壁畫,畫上的人依然是上次所見的酒瞳美人,阿彌王妃和她的夫婿,突厥始祖阿史那畢咄魯,兩人腳下踩著姿態各異的西番蓮。


  地上滿是橫七豎八的屍骨殘骸,從他們的穿著和使用的武器看來,似乎是兩隊人馬,一隊用弓,一隊用刀。


  值得探究的是有一隊人馬好似帶著一堆白色的陶器,陶器的碎片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或是碎裂在一些骷髏的身上臉上,似乎是某種面具。而從姿勢上看來,這兩隊人馬臨死前經過激烈的爭鬥,很多屍骨皆為巨力所折彎,或是為對方的利器所划斷,可見至死,這兩方都維持著互相拚鬥的樣子。


  我走到一個衣飾最為華麗,身形也最為高大的骷髏旁邊,拾起身邊的火把,試著從張老頭那裡借點火燃著,沒想到還著了。我低頭看到那骷髏身邊還有一把黑乎乎的鐵弓,看上去樣子十分古舊,心中一喜,隔著衣衫用手撿了起來,撕下破布微一擦拭。在火光下一看,乍然一驚,卻見金光燦爛,鏤雕著各種各樣的上古神獸,精美至極,漸漸地把我們所在的石洞也照亮了,絢爛無比地耀著我們的眼。


  我這一世也算酷愛射擊了,以前瓜洲家裡也曾經比較腐敗地廣收良弓,那該死的張之嚴就是不肯歸還我那些可愛的收藏品,然而眼前這把金光耀眼的金弓卻是我此生所見最華貴的弓箭了。我那些名貴的收藏品同它相比,簡直就如石頭在鑽石面前一般平凡無奇,就連我身上段月容送的那把銀弓也剎那間黯然失色。


  那張老頭在我對面贊了一聲:「好一張黃金弓。」


  碧瑩慢慢地出現在我們的視線中,打斷了我們的談話。她的臉色十分蒼白,似乎想靠著牆稍作休息,但又礙著四處是腐臭的骸骨,便眼露懼意,戰戰兢兢地站在那裡。留意到我在看她,又故意逞強地站直了身體,昂著頭髮蓬亂的腦袋,斜睨著我,還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就跟小時候第一次在牛車裡見到她時一模一樣。


  她的腳踝腫得像個饅頭,還在汩汩地流著血,我橫了她一眼,把黃金弓放下,撕下衣擺上的布條,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替她包起了流血的腳。


  她在上面輕微地掙扎著,「你放手,我才不要你可憐。」


  「誰會可憐你?誰要可憐你?」我越聽越窩火,大怒道:「你這個沒有心肝偏又愚蠢至極的女人,走得這麼慢,知不知道耽誤我們逃命了?」


  我結束了手中的工作,立刻站起,還是覺得氣惱萬分,接著對她冷笑道:「我花木槿何時何地可憐過你姚碧瑩?你若自己要輕賤自己,我也沒法,你愛咋地咋地吧你。」


  我重重地哼了一聲,再不去理會碧瑩滿面辛酸欲泣,扭頭卻見那個張老頭一眨不眨地看著我,似乎充滿興味。我斂聲低眉快速地收起黃金弓與幾支黃金箭,細細看那燦爛的箭矢,卻發現矢尾上刻著西番蓮的記號。


  我嚇得手一顫扔掉了,然後又拾了起來,再細細看,這回才發現這金箭箭矢上的西番蓮似乎同司馬家的西番蓮不太一樣。我記得司馬家的西番蓮是十枚單瓣花瓣,樣式也比較簡單,而這金箭上的西番蓮是重瓣的,細長的絲瓣間鑲著菱形的短瓣,密密數來似有二十來片花瓣,與齊放在冬宮地宮所見紫紅相間的西番蓮很像,再抬眼看看眼前的這幅大壁畫中的西番蓮,樣式也甚是相似。


  我自言自語道:「莫非這是司馬家的西番蓮?」


  話一出口立刻後悔,抬頭見張老頭,他卻目光如炬地看著我,「非也,夫人。」他搖搖頭,「這並不是司馬家的西番蓮。」


  我暗驚此人是誰,竟然知道原家同司馬家的舊事。手不由得摸著黃金大弓,忽然感到弓身處隱約有個小字,我湊上去看,竟然是個中原古字,這個古字只有一半,仿似日形,另一半好像被什麼利器划傷了,難以辨認。


  那個張老頭伸手拿過來看了一陣,說道:「夫人請看,這便是個古體『明』字。」


  我一愣,明?

  他在那裡似是陷入沉思,我注意到他的手指甲乾淨細潔,根本不似做粗活的。


  張老頭見我盯著他的手看,便討好地一笑,將手快速抽回,嘆息道:「這些骸骨看來已有上百年之久了……難怪啊……沒想到,真沒有想到明家的人還真的是查到這西域來了。」


  「明家?」我大驚,原青舞瘋狂的笑聲猶在耳邊,我定了定神,問道:「前輩說的……可是東庭開國的一字並肩王,吳王明鳳城的明家?前朝因為謀逆而被滿門抄斬的明家?」


  「正是。」張老頭一隻眼閃爍著灼灼的光芒,「史書曾述『將軍掛紫袍兮,明月映紅蓮,楓露續梅緣兮,花雨動京城』。」張老頭道:「開國之初有四大家族,除了當今軒轅氏的皇族,還有另三大豪族,原氏、明氏、司馬氏,四大家族未反先朝之際,皆以花為族徽。司馬氏貴為驃騎大將軍,喜紫色單瓣西番蓮;明氏好重瓣紅蓮;而原氏以梅花楓葉為記;軒轅氏卻愛牡丹富貴。後來軒轅氏貴為皇族,便將族徽中的牡丹定為國花。當時司馬家與明家這兩大家族常有聯姻,官場相通,偏又互相攀比,窮奢極侈地收集西番蓮。京都城中也因此四處盛行西番蓮花會,布衣百姓亦不能免,轟動了整個京城,堪堪壓過了皇族牡丹,結果引起了軒轅皇室的警醒和猜忌,間接地造成了差點令司馬氏毀家滅族的亂宮之案。」


  我心中大驚。這個張老頭果然不簡單啊。


  張老頭指著我手中的黃金弓繼續說道:「老朽不才,若沒有猜錯,夫人手中這把神弓應是明家的傳家寶,至尊武器——真武侯。


  「軒轅東庭的第一代開國功臣吳王明氏鳳城字真武者,人稱真武大將軍,天賜神力,身形卓絕,手持一把黃金大弓,穿楊百步,例不虛發,神勇非常,常常帶頭沖向敵營,射斷敵方旌旗,曾夜攻十城,直搗帝都,為軒轅氏立下汗馬功勞,明家第二代族長是也。軒轅世祖有愛女軒轅紫彌,酒瞳美人,傾城國色,號開國平律公主,下嫁明家。彼時明真武剛剛襲下明家吳王封號,不過二十齣頭,正當盛世好年華,世祖遂將吳王這把從不離身的黃金大弓賜名真武侯。」


  「明真武?」我奇道,「照前輩這麼說來,這豈不是吳王明鳳城本人的遺骸?」


  張老頭在這具遺骸對面的骸骨上拔出幾支箭擦亮,亦露出金黃色,然後又察看了持弓者的身形和中指,「尋常男子七尺鬚眉,八尺好漢,此人身形高大,足有九尺,腿骨比一般人發達,可見輕功卓越,而右手中間三指指骨發達,乃是神射手,恐是真武大將軍本人。」


  明鳳城為何帶著真武侯到西域之地來?我奇道:「吳王告老還鄉后,不是有傳言說其攜軒轅紫彌公主回到東吳的封地安度一生了嗎?」


  「唉!」張老頭搖搖頭嘆息道,「可惜沒有。世人常惡明鳳城貪財好色,然而其人不過性喜冒險,年幼時常帶著四方鄉鄰,結義兄弟行俠仗義,四處尋寶,遊歷獵奇,卻為世人所曲解。


  「司馬氏亂宮之案后,明氏與原氏聯手救出了司馬氏,先帝將兩個雙胞胎女兒分別嫁給了原家和明家。傳說軒轅紫彌的到來,給明氏家族帶來了最光輝的榮譽,也為明鳳城帶來了最悲慘的命運。」


  我暗嘆一聲問道:「可是那軒轅公主的嫁妝《無淚經》惹的禍?」


  「夫人從何而知?」張老頭疑惑地看著我。


  我微嘆一聲,苦笑道:「機緣巧合……罷了,」我咳了一聲,「還請前輩賜教這其中淵源。」


  「司馬將軍飛揚跋扈,吳王狂傲專權,唯秦中王沉靜忍耐,殷殷告誡族人謹守本分,不與其他家族爭列。司馬氏常常打壓原氏,然而當亂宮之案發生時,司馬氏萬萬想不到是秦中王遊說吳王聯合營救司馬氏,遂願意以其中一支為暗人伺奉秦中王十世。司馬氏沒落之後,世祖賜婚,秦中王一開始並不願意接納平寧公主,欲拒婚,勸吳王同他一道帶家人離開京都。然而明家與軒轅家早有婚約,明鳳城從小與平律公主青梅竹馬,且吳王心高氣傲,又自恃雄踞江南富庶之地,重兵在握,軒轅家不敢拿他怎麼樣,便拒絕了秦中王。」張老頭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明氏左傳》中記載:『公主沉魚落雁之貌,真武驚天方略之才,琴瑟合鳴,令人艷羨。有使來自西夷,於宴上獻至寶《無相真經》,上分賜於平寧平律二女,《無笑經》遂入秦中王,《無淚經》納於我族。使見主母驚艷,乃長留京中,秘授真武君,經書夾頁中乃有巨寶圖,君笑而譴之曰:吾有彌如至寶也。經書高擱書樓,一日君小寐,信登書樓,見一書蛛網高結,明黃絲籠之,隨手翻閱,乃不能停,忽忽如狂,一日竟痴,不日暴屍於長江畔。主母悲呼,修書姐平寧相攜入京,於宮前叫罵辱聖,聖怒之,賜廷杖,皇后苦求乃免,奪平律封號,永不得入宮面聖,於東吳鬱鬱而終。』」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這個張老頭背得怎麼這麼熟,莫非是明家的人?我便問道:「前輩如此熟悉明原兩家掌故,莫非是明家後人?」


  「明家確有後人。」張老頭目光一閃,冷了下來,道,「明家三百六十一口滿門抄斬,其實只有三百五十六人問斬。原氏曾嫁妹於明風揚,其時原氏宗主便以死囚換出了其妹,而明家少主明風揚不知所蹤,明家的暗人九死一生救出了明氏長孫明煦日、二小姐明風卿還有大管事張德茂三人,至今原家暗人仍在全力搜索,然而,」他扭頭看了一眼碧瑩和我,傲然一笑,「老朽不是明家的後人。」


  是啊!就沖您老易容的年齡,充其量也就是原家的老管家吧。我木然地看著他,心下卻對他的身份腹誹不已。


  軒轅紫彌?阿彌?看來我同齊放掉下去的地宮中所見的酒眸飛天,便是那苦命的平律公主了。


  明家的往事讓我想起原青舞還有關於陽兒的夢,心下越來越心煩氣躁。回頭看碧瑩,她好像也很不喜歡待在這裡,倉皇地站起,捧著肚子一瘸一拐地越過了我,跑到老頭身後,面露駭色地坐在一塊嶙峋的大石上。


  我不由得咽了口唾沫,「突厥建國之初,東庭史書上皆稱之為西夷,其時的西夷可汗是阿史那家的畢咄魯,突厥那時並不強大,故而獻出寶書以求和。看來這個明鳳城並沒有溺死在長江畔,還偷偷攜著家臣跑到西域來尋寶了。而軒轅紫彌公主也根本沒有如《明氏左傳》所說,在江南守身終老,鬱鬱而終,而是一路跟著夫君潛入了西域,最後卻被其時草原的主人阿史那畢咄魯看中了,並被迫嫁給了阿史那家做了王妃。」


  「夫人果然聰慧。」他淡笑著點點頭,轉頭撿起幾支黃金箭和其他鐵箭放入箭袋,遞給我道:「此地不宜久留,夫人和大妃娘娘請跟我來。」


  我將箭袋掛上,伸手試著拉開黃金弓,心想此弓如此珍貴,前任主人又是開國名將第一人,一定拉不開,沒想到卻被我拉開了。


  張老頭和碧瑩看著我也面有異色。


  張老頭訥訥道:「真想不到……夫人神力,竟然能拉開此弓。」


  我緊繃的內臂只覺一股強大的真力自黃金弓弦中反彈回來,貫穿整個拉弓弦的左臂,直擊我的胸腹,隱隱發痛,但礙著碧瑩,不想讓她看笑話,便慢慢將弓弦收了回來,盡量裝著瀟洒地笑道:「想是有緣吧。」


  扭過頭去,收了笑臉,暗自調息了好一會兒內氣,才險險地壓下了一口翻湧的甜腥。


  看到明鳳城的遺骸,又聯想起明風揚來,心想為何我所知曉的明家男人都是死得這般不明不白,如此凄涼悲慘?

  石洞內另一方的骷髏,戴著白色的面具,極像司馬家的人。


  「如果說原家的人聯合明家的人保住了司馬氏,司馬家理應對明家的人也感恩戴德。」我開口奇道,「敢問前輩,這司馬家人為何要同明鳳城作對,其時司馬氏的人應該成為原家的家奴了,難道是原家派出家人來追殺明鳳城?可是原理年和明鳳城不是連襟嗎?」


  沒想到張老頭也輕敲額際,迷惑地搖搖頭,「此處老朽也不明所以。開國之初,明家和司馬家爭強好勝,所到之處皆以西番蓮花為記,原氏族記中提到平寧公主得信親妹被擄,不想皇室顏面掃地,便秘密派出三十個頂尖暗人前去西域查探,然後失蹤了,再沒有消息。夫人請看這壁畫之中,無論是婚宴或是這位王妃御用之物,到處飾以紅色西番蓮,平律公主身陷西夷,便在這石壁中以紅蓮為記,恐是一種求救信號。平寧公主可能通過紅蓮得知妹妹身陷囹圄,而明家又三緘其口,便派出司馬家的暗人前來營救親妹。想是那阿史那畢咄魯強悍,最後無論司馬氏,還是明鳳城皆命喪這弓月宮中,而平寧公主和其夫原理年此時亦葬身於紫陵宮中,便再無人能救得了平律公主。於是一代傾城紅顏,縱有閉月羞花貌,縱有突厥王萬般寵愛,金枝玉葉之身終是淪為蠻夷後宮眾妃妾爭寵凌辱踐踏的對象,不出一年,生下皇太子后便香消玉殞了,只是……為何明鳳城與要救平律公主的司馬氏相鬥?確實匪夷所思。」


  此人竟然還知道當年原家族記,他莫非是司馬家的暗人?


  張老頭正盯著明鳳城的手指骨看。


  我疑惑間,目光也沿著明鳳城蒼白而修長的指骨,游移到他臨死前指著被一支黃金箭釘在對面壁畫下方的骷髏,那人身材也相當高大,身穿著快風化殆盡的麻衣,戴著完整的面具,額頭上還戳著一支黃金箭,在箭的根部,那張面具開裂著,他整個人雙腳騰空地被黃金箭釘在壁畫上。此人的面具和衣著同我曾經的噩夢:暗宮的暗神大人的穿戴甚是相似。


  為什麼明鳳城要指著那個骷髏,莫非是臨死前,明鳳城在指著他破口大罵?


  「只有兩種可能,一是明鳳城還真的按《無淚經》所示,發現了他一直追查的寶藏,所以他要殺人滅口獨佔寶藏,再要麼……」張老頭臉上忽然浮起一絲冷笑,他冷冷道:「是原家秘密下了格殺令,故而雙方人馬苦戰力竭,最後同歸於盡。」


  明鳳城的另一隻手骨里攥著一樣東西,露出一端,隱隱有紫光在暗暗地閃爍,我正要探手過去,忽然一陣風從身後來時路吹了過來,我們手中火把的火苗焦躁地躥動著,差點被吹滅了。三人心皆一驚,莫非是那個怪獸去而復返嗎?


  毫無預兆地,地面開始有了一絲震動,眼前疾速地飄來一股股看似黑色的浮煙,所到之處,便是一片烏黑,明鳳城的那隻手骨一下變成了一堆粉末,我的手心裡立刻滑入一塊冰涼的東西,然而不及我多想,身邊所有的骷髏全都如多米諾骨牌一般,因為這股黑煙的侵擾,空氣密度驟變,開始慢慢碎裂開來,化作粉末。


  「食人黑蜂,是食人黑蜂!」碧瑩驚恐地尖叫起來,「這是騰格里的地獄使者,快離開這裡。」


  可能是碧瑩身上的傷口泄出血腥味,無數的黑煙向她衝去,電光石火之間,一條虎虎生風的火龍甩來,打散了黑煙。


  張老頭護在我們前面,不停地揮著火龍。那黑蜂卻越來越多,最終密集地聚在張老頭的長鞭上,由鞭梢開始,慢慢地撲滅了火龍,最後蔓延到張老頭的手上,他不得已甩掉長鞭,揮舞著火把。最後我們的火把都撲滅了,我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黑暗。


  我感到無數的嗡嗡聲響在耳邊,拚命揮舞著手臂,卻擋不住劇痛,黑暗中只聽到碧瑩恐怖痛苦的呼喊:「救命啊,夫君救命啊!」


  我心中萬分惶恐焦灼,攥緊了手中明鳳城的遺物,驚覺手心開始慢慢變得灼熱,然後變得如火一般燙,我大叫著扔了出去。隨著我甩出的方向,一股強光閃了出來,照亮了整個石洞。我瞥見地上一塊寶石正在發出紫瑩瑩的光芒,我的心一動,可真像段月容那壞小子的紫瞳正灼灼地瞪著我。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