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長恨水長東(6)
段月容擦著嘴角的血跡冷笑道:「你以為這個魔鬼會讓我們出去泄漏他的秘密嗎?他早把進來的門給封死了。」
張老頭和果爾仁以內功相拼,僵持著。
撒魯爾由遠而近奮力衝出,用力揮出一掌,只聽他一聲凄厲的長嘯,伴著強烈的掌風,所有人都感到一陣胸口鬱悶難當,口吐鮮血。我無法抑制地暈眩,果爾仁和張老頭兩個人被撒魯爾突如其來地攻擊,擊得各自吐著鮮血向後倒去,而那個銀盒在我們眼前爆炸開來。
所有人膽戰心驚地停在這一刻,仰頭看向爆炸的銀盒,期待著傳說中的紫殤顯形……
然而,卻見無數的碎片在我們的頭頂散了開來,彷彿一夕之間,滿地血腥的碎心城中下起了潔白的大雪,似要洗凈這罄竹難書的罪惡。
一時間,所有的人都呆愣在那裡。
「這什麼玩意啊?」段月容冷笑地看著空中飄飛的碎片,「究竟是紫殤還是紙殤啊?」
春來和沿歌在空中跳著摸到了一張比較完整的碎片,似是一頁書紙。
春來看了看,不由念著:「東風夜……花千樹……星如雨……什麼、什麼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什麼、什麼卻在,燈火闌珊處。」
我猛然抬起頭,心中如遭重擊。
春來抬起頭來傻傻道:「先生,這好像是一首詞吧,也沒見什麼寶貝石頭啊。這些紙上好像還被人戳了好多小洞洞啊。有人耍咱們吧。」
沿歌打了春來一記毛栗子,「笨蛋,你懂什麼?越是秘密的東西,就越是要裝得普通些。」
沿歌跑過來,遞上那張紙,我拿著那張發黃的紙,淚如泉湧間,只覺雙膝一軟,跪在一地血腥間。
木槿灣邊的紅髮少年,溫暖的大手被我握著,輕輕撫向那本《花西詩集》,垂柳飄飄,我們在陽光下一起讀著那首《青玉案》。
他痴迷地對我說道:「木丫頭,這首詞作得真好,是你作的吧……」
我的眼前全是櫻花飛舞,耳邊卻回蕩著他的喃喃細語。「這首詞說得對,有些人你一直在找啊找,急得你晚上睡不好,吃不香,練武時候也老走神……其實那個人就在你身邊,一回頭就看見了,我明白了,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木丫頭,原來一直都在我身邊。」
忽然一聲巨吼,撕碎了我所有的幻念,我驚回頭。
「不可能!」只聽果爾仁在那裡咬牙切齒地大叫著,「不可能,明家人最後一次進入這個宮殿時,我同他們一起驗收的。銀盒裡明明就是那半塊能勾人心事的紫殤,怎麼可能會變成了這兩本《花西詩集》?」
撒魯爾似也專註地在看著那些紙片,眼神幽深不可測,卻明顯地如釋重負。
張老頭蹲下來,撿起半片紙凝神細看半天,卻是哂然輕笑出聲。
我們都好奇地看向他,他卻止住笑聲,對果爾仁搖頭道:「葉護大人,您輸了。」
果爾仁青筋暴跳,「你說什麼?」
張老頭拍拍手上的碎紙屑,喟然長嘆道:「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
他輕笑道:「葉護大人,不單單是您輸了,眼前這位撒魯爾陛下也輸了。事實上,就連、就連老朽也輸了,我們所有人都輸了,輸給了所謂痴兒的原非珏了。」
碎心城的結界受了撒魯爾的攻擊,開始不穩,瑩瑩的紫光球里四散躥流著血紅的閃電,彷彿邪惡的魔鬼受到了血腥的蠱惑,欲掙破結界而出。那結界不停地忽膨脹忽縮小,然而所有人的心思卻並沒有在不穩的結界上。
我們所有人的視線跟著張老頭,一起看向果爾仁,然後一起掃向陰沉著臉看著一張碎紙的撒魯爾,最後又回到了張老頭的臉上。
「原非珏,原家當今家主流落在突厥的第四子,在母體之初受了傷害,從小體弱,故而練習《無淚經》,自八歲起雙目不識一物,性格痴傻愚鈍,時而狂性大發,傷人無數,故而原侯爺賜其玉北齋,無非讓其修身養性,去其戾氣。可嘆世人無知,不但歧視他酒瞳紅髮,異族出身,在紫園裡上至主子,下至僕人無不對其又驚又懼,視之如洪水猛獸,而且常常趁其迷路之際欺辱嘲笑。其時除了玉北齋眾人,唯有一個雜役房的丫頭與他深交,那個丫頭不知道原四爺會練成忘情負愛的無相神功,便私相授受這兩冊《花西詩集》做了定情信物。
「那時紫園裡上上下下都以為原非珏不過是個痴痴傻傻的獃子,對於男女情事不過是過眼雲煙,除了那個整天刷糞浣衣的傻丫頭,誰也沒有當真,就連當時的原三爺和您,葉護大人也沒有把這當回事。」張老頭瞥了我一眼,接著道:「不想原四爺卻心如明鏡,他早就預知神功練成之時,會前塵盡忘,便護住這兩冊詩集。老朽確然不知四爺是如何知曉紫殤會廢去無相真經,他定是早已心中有數了,便想盡辦法在神功練成之際將紫殤悄然換去。
「葉護大人,您沒能讓他帶著心愛的女人回到突厥,從此他日夜思念心中的那個女子。」張老頭又長聲嘆道,「可嘆,其時的原四爺可能已然得知他的心上人在秦中大亂時死在亂軍之中,他的心也跟著去了,是故將這兩冊詩集放在銀盒之中。然而,」他復又頓了一頓,看著果爾仁道:「葉護大人可曾想過,那時的四爺已然知道您對他相瞞紫殤之事,定是禍心深埋,為何他從沒有對女太皇陛下提及?
「是因為您是女太皇陛下的寵臣而有所顧忌呢,還是怕您會對他不利呢?老朽以為這些都不是最終的答案……」
果爾仁沉著臉,冷然道:「願聞其詳。」
「您是看著他長大的,您難道還不明白他當初的心意嗎?」張老頭搖搖頭道,「紫殤是原四爺最深的秘密,他將自己的心事同紫殤埋在一起,是想著若有一天,葉護大人真的起了反心,看到這兩冊詩集,也許便能知難而退、知錯悔改,真心助日後那個他也無法預知的撒魯爾陛下匡扶社稷、振興突厥。無論眼前這位可汗陛下心中作何所想,確然在真正的原非珏心中,你始終是他最尊敬的養父啊。」張老頭望著果爾仁,充滿感慨悲憐地長嘆一聲。
果爾仁彷彿被人重重一擊,整個人怔在那裡,眼中陰晴不定,口中卻顫聲喃道:「非珏,少主……你、你,難道你當真如此想……」
非珏、非珏,原來你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吧。所以你要送我那根銀鏈子,是怕你認不出我來!
你把《花西詩集》放到銀盒之中,若是果爾仁起了反心,後來的撒魯爾有機會能拿到這銀盒,看到這兩本《花西詩集》,也許能記起我來,也好對我手下留情,對嗎?
我抬頭看向張老頭,沒想到他正垂下頭用那一隻眼深不可測地看著我。
我心中一動,這人的思路如此清晰,當世之中唯有兩人可與其相比,一個是眼前妖里妖氣的段月容,還有一個……卻是有那天下智者之稱的踏雪公子——原非白。
場中靜得可怕,所有人都靜默著。
青媚悄悄挪了過來,下巴向撒魯爾揚了揚,「想不到《無相真經》練成之後,人格竟會變幻如此之大。」
張老頭向撒魯爾看過去,冷冷道:「陛下,您現在可放心了。原非珏早已料到今天,為您做好了一切,您實在無須犧牲您可憐的女兒。」
撒魯爾輕輕一揮手中的碎紙片,臉上毫無愧悔痛苦之意,相反,那雙酒瞳中卻閃過一絲殘酷的愉悅,他充滿鄙夷地冷笑一聲道:「可憐蟲。果爾仁,原非珏是個可憐蟲,像你這樣的逆賊,早就應該在發現之初除掉你,不然,又何來今日之禍!」他的笑聲如冰水錐心,提起非珏的名字,全然就像兩個人。
我內心的恐懼漸漸被憤怒所代替,猛然想起自己的懷中還有半塊紫殤,要不要現在就拿出來?
可是看著滿地血腥和地上不省人事的碧瑩,又放了手。我悲涼地想著,如果非珏想起這些,要讓寬容善良的非珏如何自處啊。
撒魯爾伸了一個懶腰,看了看不停暴漲的結界,走向碧瑩,輕嗤道:「方才的故事甚是有趣,不過你應該說全了。那原非珏的心上人,也就是那個雜役房的小丫頭,被調到你家三爺的西楓苑,被收了當妾,成就了大名鼎鼎的花西夫人,後來失散在秦中大亂。天下皆傳原非白一片痴心地出版了《花西詩集》,而那兩本詩集的原版便是這銀盒中的兩冊詩集,而那位據說貞烈的花西夫人,卻成了這位段太子的情人,大理商人君莫問。」
他的話讓所有人都暗中捏緊了拳頭。
他眼神微動,阿米爾便施輕功站到他身後,「原家的暗人,我不殺你們,且回去傳我原話。」
其實他不說,我也知道他說不出什麼好話來,他的後顧之憂已解,自然要挑動大理同原家的內鬥,而最好的借口便是花西夫人。
這時青媚、白面具,還有另一個原家暗人漸漸聚在張老頭周圍,四人不時瞥向我和張老頭,似乎在等著張老頭一句話,就要行動。若我的理解沒有錯,那便是:抓住我,或是殺了我滅口。
那張老頭緊握著鞭子的手背青筋暴現,似是苦苦壓抑著怒火,冷冷地咬牙道:「請陛下明示。」
撒魯爾依然輕薄地看著我,「你且對他說,原非白,雖有踏雪公子之名,卻真可謂是天下最丟臉無用的男人,搶了弟弟的女人,把個整日洗衣掏糞的婦人當寶貝似的捧上了花西夫人寶座,卻不知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投靠了大理段家,讓他戴上了多少回綠帽子。在瓜洲之時,她勾引朕的醜態,到現在朕還記得,這個女人朕也嘗過,不過如此……」
他的話似是一劍穿心,直擊段氏、原氏的痛處,一時間兩家壁壘分明。
「陛下說話實在應該小心,什麼花西夫人、花東夫人?君莫問是本宮的愛人,僅此而已,她身上帶有苗家的貞烈水,你若真是動了她,我想站到這裡的也不是撒魯爾陛下了?」段月容冷冷地說道,走到我的身邊。
春來、沿歌和齊放漸漸靠攏了過來。
果爾仁一個人目光在左右間逡巡,似是在思索哪幫人馬更強些。
撒魯爾的武功高得不可思議,僅冷哼一聲,身形微晃,已站在我的面前,向我砍出一刀。
齊放立刻用青鋒劍擋開這一刀,使盡畢生功力,整個人卻被撒魯爾的彎刀彈飛出去。
離我們最近的春來向撒魯爾奔去,飛出流星錘,怒喝出聲:「你這個連親生女兒也要殺的魔鬼,憑什麼污衊我家先生?我家先生是好人,你這個無恥的惡人閉嘴。」
齊放跟著飛出,嘶聲驚叫著:「春來快回來。」
與此同時,張老頭忽然將長鞭揮向撒魯爾,然而還是晚了。
撒魯爾輕笑出聲,春來連他的衣角都沒有碰到,就被他的真氣反彈出來,撞到結界上,隨著物體烤焦的哧聲,春來慘叫出聲。
撒魯爾單手劈斷張老頭的烏鞭,抱起碧瑩,隱向一處石壁,嘲諷地看了我一眼,就這樣同阿米爾消失了。
齊放接下春來軟綿綿的身體。
我同沿歌跑過去時,春來渾身上下全被灼傷,發出焦味,我流淚喚著春來的名字。
春來黑乎乎的臉上,慢慢睜開兩點光明,滿目凄惶,似有重要的問題問我。
沿歌磨著牙,大聲罵道:「你這個笨蛋,師父武功比我們高得多,他都被打傷了,你作甚急著投胎?」
我顫聲道:「春來,好孩子,你不要動,也不要說話,有事我們回家再說吧。」
春來卻忽然咧開乾裂的嘴唇,對我憨笑起來。就像無數次,沿歌拉著他做壞事,被我發現了,沿歌這小子要麼甩下他逃走了,要麼就是躲在他身後不作聲,可他總是還不知道禍到臨頭,總是這樣對我憨笑著,喚著我:「先生……」
這個我最喜歡也是最憨厚的弟子,緊緊地拉著我的手艱難地對我說出了此生最後一句話:「先生……還是穿女裝好看。」
他淳樸善良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放大的瞳孔里映著我的淚容,如同往常一樣,猶帶著一絲快樂的笑容,卻悄悄停止了呼吸。
我緊緊抱著他發黑的身體,放聲大哭。
沿歌淚流滿面,只是在那裡圓睜著眼睛,獃獃地痛喚著:「春來,春來,你這個傻子,笨蛋。你還說要我幫你娶到小玉的,怎麼就這麼死了?」
齊放搖搖晃晃地站過來,一向冷漠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悲戚。
段月容也是滿面陰沉,見我痛哭出聲,不由對我嘆著氣走過來。
青媚寒光湛湛的劍指向段月容,森然道:「朝珠夫人這是要哪裡去?」
我跪在地上,心疼得無以復加,紫殤又開始熱了起來,結界猛然發出一陣從未有過的強光,忽然砰然爆炸。
整個宮殿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光明,就連那原本鑲在宮牆之上的夜明珠也暗了下來。
一片黑暗中,只聽到沿歌瘋狂的痛叫聲,間或夾雜著兵器劇烈的撞擊之聲,青媚的嬌斥傳來,又一聲刺耳的刀劍相撞之聲,火花四起。我看到果爾仁站到了白面具的背後,似要出陰招,我同段月容四目相接,然後火光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