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細雪(二)
溫言的冷淡讓夏千沮喪,但如他所說,孫錦很快發表了聲明鄭重向夏千道歉,並表示完全信任夏千能把《細雪》演繹好。這之後一切便也順遂了很多。夏千簽下了《細雪》的片約,製片方最後也請了唐均執導本片,兩人於是有了再一次合作,在一個月後隨劇組一同前往加拿大拍攝。《細雪》的故事發生在瑞士,但因在瑞士拍攝成本過大,最後劇組便決定大部分場景將於加拿大邊陲的黃刀鎮拍攝。
「好冷!」飛機降落在這座小鎮,孫錦作為原著作者及監製,第一個踏出機艙。
夏千緊跟其後,並沒有料到機場並無廊橋,她只穿了一件羽絨服。還好隨身帶了帽子、圍巾和手套。那還是在紐約時冰天雪地里別人帶了善意和溫存扔給她的。夏千並不是沒有錢買新的,但那副手套、圍巾對她來講意義是不同的,像是一種精神圖騰,給她勇氣,她像是依賴般地用著。
「手套給你。」唐均走在夏千邊上,他朝她遞去手套,一邊準備解下圍巾。
夏千笑著感謝,然後她拿出包,示意自己也帶了,並把圍巾圍上,套上手套。那圍巾上仍然殘留著原主人淡淡的煙草和香水味,那是一種冷冽的味道,像走在林間的雪原上所呼吸到的那種空氣,生動而乾淨,還帶了松枝間的新鮮。
「咦,夏千,你這個圍巾和手套都是男款的啊。」孫錦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夏千,但他的注意力隨即被寒意奪走,「真是冷。真不明白製片方為什麼不早點租訂雪場,搞得現在只能來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拍,這才下午三點,天已經快黑了,真該感謝這兒還不是徹頭徹尾的極夜,還能給我們留下每天幾個小時的有效拍攝時間。」
當晚劇組一干人等安頓好了酒店,就在當地一家家庭小飯館就餐。孫錦、唐均和夏千一桌。孫錦點了四份。
「這家的自製醬汁聽說非常美味,這些魚又都是深海魚,都是當天居民們在冰上砸孔冰釣的,肉質非常鮮嫩。」
唐均笑著打斷孫錦道:「我知道我知道,但你也不能因為鮮美就給自己點兩條啊,老闆娘剛才都勸你了,一個成年男人一條魚絕對夠了,畢竟還有其他菜呢。」
孫錦神秘地笑了笑,「沒說只有我們三個人吃啊。」他故意賣了個關子,等唐均和夏千都好奇地盯著他,才繼續道,「別忘了我的《細雪》里有大量女主角滑雪的場景,雖說高難度的可以請替身完成,但還有一大部分需要夏千自己來的,我不是和劇組講,這個指導夏千滑雪的教練由我來負責找嗎?我可找了一個不要錢的,而且水準是專業的,請人家吃頓魚這總是應該的了吧。」
可惜直到晚飯結束,孫錦口中這位專業的教練也沒有出現。
「算了算了,他如今不同往日,走冷艷高貴路線了,別等了,夏千你就回酒店休息休息吧,我和唐均去downtown找個酒吧喝點酒去。」
然而夏千也並沒有馬上回酒店,她沿著雪地走,途中遇到一群熱情的背包客,原來他們已為極光駐紮黃刀鎮幾日,今夜夜空無雲,白天天氣晴朗,根據預測太陽活動旺盛,極有可能在夜晚看到極光。這群背包客用帶著口音的英語熱情地邀請夏千一起去。路燈的光打在他們年輕的臉上,夏千覺得彷彿又回到了紐約的夜晚,她還無憂無慮的那些夜晚,感覺夢想近在眼前,一切都還未發生、又都將要發生,未來還在她手中的那些夜晚。
「你看,路不遠的,就在那條路轉彎過去,那兒有一個很大的湖面,現在早就凍起來了,冰層非常厚,人完全可以在上面行走,湖面過去就是森林。因為遠離downtown的燈光,雖然很黑,看上去很可怕,但是卻不會受到城市燈光的干擾,是非常棒的極光觀測地,前幾天就有人在那兒看到極光了。」
夏千對他們的熱情報以微笑,在這群背包客看來,她是一個沉默漂亮而神秘的女孩子,說著流利的英語,但並不愛交談,彷彿在夜色里突然出現,與他們同行。而等到了目的地,她也並沒有加入他們的打雪仗,她不熱情,但很禮貌,他們並不知道她的身份,也不知道她為什麼看起來如此心事重重。
「運氣太差了!」
可惜等了近一個小時,天空仍舊一片黑暗,晚間從湖對岸森林裡吹來的風大了起來,有一種蕭瑟陰森的感覺,這群年輕的背包客開始變得沒有耐心,不到半個小時,便陸陸續續抱怨著準備回各自的酒店。
等夏千回頭,發現那些聒噪的年輕人已經幾乎走光了,這片彷彿曠野一般的湖面就顯得更加寂靜,她有些害怕地轉過頭,看到遠處還站著一個人影,她才輕輕鬆了口氣。
在這一整片黑暗的雪原上,除了她,好在還有一個人。
就好像在整個廣袤的宇宙里,你突然發現自己並不孤單。夏千其實在之前就注意到了這個人,他似乎也並不合群,在那群背包客打鬧之時,他只是安靜地支起相機的三腳架,好像周遭一切都與他無關,他只是為了等待極光。
黑暗中看不清對方的長相,只能模糊看出是個身材高挑挺拔的男人。夏千朝著他走過去,在離他一段距離處停下來,那男人看了夏千一眼,便繼續擺弄起他的相機來。他們兩人顯然都沒有搭話的興趣,只有彼此呼出的白氣像是在黑暗的夜色里互相打了個禮貌的招呼。這個男人的存在很讓人安心,沒有需要在黑暗中極力與一個陌生人找話題的負擔感。
他們只是在這個陌生的國度里短暫相遇的兩個個體,有著各自的軌跡,不需要交會時還耗費精力應付彼此。
氣溫越來越低,夏千感覺自己的臉頰都慢慢失去了知覺,她有些站不住了,時間又過去了大半個小時,天空還是沒有極光的影子,她開始後悔起這場臨時起意的外出來,她決定回酒店,拋棄那位還在雪地里等待的「同伴」。她開始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
「極光。」
然而等她走出大約十米遠,便聽到另一端傳來了聲音,非常流利的美式英語,吐字清晰,聲線冷冽,在這片無人的荒野上甚至帶了點淡淡的回聲。
在暗色的天際,從遠處遊走飄移而來的綠色光帶正盛,縱橫上千米,間或變化散裂,在空中迅速地跳躍。一整片天空的極光,非常明亮的綠色,像是點亮了雲層,彷彿從森林的深處發源而來,在空中懸挂出非常美麗妖冶的弧形,那些神秘莫測的亮光映照在雪地上,又不停在空中閃動,像是從雲端爆裂開來的能量,像半夜升起的晨曦。
夏千條件反射地抬頭,看到的便是這番景象。
那一剎那與其說感動於自然的神秘與美,不如說所有形容詞在這種震撼面前都是蒼白而無力的,極光給她的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靜謐而安寧的感動。所有看過極光的人都說,無法用語言去給沒有看過極光的人形容那種景色。夏千原來並不在意,她覺得那些漂亮的旅遊雜誌上的照片已經把極光很好地展現出來了,但是這晚之後她終於相信,無論照片多麼好,都無法和肉眼看到極光劇烈跳動時的震撼相比。當極光像天幕一樣垂下來並不斷閃爍的時候,她根本不覺得這是地球該有的景色。
她就和那個陌生的男人一起並肩站著,在寂靜的冰原上,抬頭看著夜空中璀璨絢爛的光。
「能給我拍一張照片嗎?」這是夏千和他說的第一句話,語音因為寒冷而有些顫抖。
對面的男人愣了愣,但還是點了點頭。
「我幫你也拍一張吧?」夏千為表感謝,也提出了友好的建議。
「不用。」然而男人卻非常冷淡。
「那讓相機定時,我們合影一張可以嗎?我感覺今晚非常幸運,如果不是你喊住我,我可能就和極光因為幾分鐘的時間而失之交臂了。我以後應該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看到極光,我覺得這一刻很珍貴。」
男人終於同意了這個要求,夏千的心情很好,她在拍照的時候主動湊近了身邊的這個陌生人,然而對方並沒有什麼友善的表示,反而退得離她遠了點。
她等男人收拾好了照相設備,與他一同步行走出這片冰原。
這個在極光出現的夜晚一同出現的男人,似乎帶了渾身的冷光和冰霜而來,兩個人之間的沉默顯得尷尬而漫長,但今晚夏千的心情卻是輕鬆而激動的。即便遭遇的困境讓她早熟,但她畢竟也只是個年輕的小姑娘。
「我是第一次來這麼冷的地方,明天我要去學滑雪,聽起來很難,我覺得有點怕,我在運動上的平衡感一直不大好,不知道明天會摔成什麼樣子。朋友幫我請了教練,希望是個溫柔的人,我很害怕嚴厲冷酷的人,因為我是那種一被指責批評,就會心情沮喪又緊張的人。」
與其說這是一場交談,不如說是夏千單方面的發言,但她很開心,並不在意對面人的沉默,她難得有這樣活潑的時候,想熱情地分享她內心裡的那些小心思。
然而她的話被自己的手機鈴聲突兀地打斷了。
「夏千,你在哪兒?還沒回酒店?」電話里是唐均的聲音,他和孫錦已經喝酒回來了,大概喝多了,他顯得有點話多,「明天你就要為拍攝開始前期滑雪訓練了,強度很大,今晚就該好好休息,何況現在外面這麼冷,怎麼還出去。不過也真是的,溫言也還沒到酒店,他這幾年越發沒組織沒紀律了。」
「溫言?為什麼溫言會來?」夏千有些驚愕,她連聲音都高了起來,也忘記了身邊的陌生男人,就用中文和唐均說起話來,「什麼?他就是要給我做滑雪教練的人?不能請當地的專業滑雪教練嗎?」
掛了電話的夏千才想起身邊的人。她有些自嘲地用英語解釋道:「聽說看過極光的人會幸運,我還在期待明天會有一個溫和的滑雪教練,結果剛才接到電話,要當教練的人正是那種我所害怕的冷酷的人。不過很奇怪,那個人明明應該是目空一切又有偏見,跟溫和善良完全搭不上關係,冷漠頑固、內心陰暗的,但有時候又覺得他好像不是那麼糟糕。」
「也或者他確實不是個壞人,只是對著討厭的人就會顯出惡的一面來,比如我,他或許覺得對我用平和的態度都不值得。可是我之前明明從來不認識他,也沒見過他,他為什麼這麼討厭我?」夏千見同行的男人一路沉默,也覺得和這樣一個陌生人傾訴這些有些可笑,她聳了聳肩,對這段對話做了總結,「也或者像他這樣的有錢人,從來沒有體會過人生的艱辛和生活的艱難,沒有遇到過挫折,便不知道那種從淤泥里要奮力而出的掙扎,反而覺得像我這樣妄圖從底下拼搏登高的人令他厭惡,因為我這樣出身的人理應乖乖待在淤泥里,好供養他們上層社會的潔白,而別妄圖去污染上層的清潔。」
溫言對她的偏見始終是一根刺,這些對溫言的詬病夏千無法對身邊的人傾訴,對這個雪夜裡安靜的男人,卻好像可以安心地分享一切。
兩人又恢復在雪路上沉默著并行,直到夏千被面前刺目的車燈晃了眼。
車子朝著他們按了按喇叭,車窗搖下來,露出唐均的臉,「夏千,快上車吧。」
夏千轉頭正要叫那位沉默的同行順帶搭個便車,卻聽到副駕上孫錦驚喜的聲音:
「溫言,原來你已經到了?怎麼不和我打個招呼。來,趕緊上車。」
溫言?!夏千一時之間有些手足無措,她慌慌張張地轉頭看身邊的男人,那個沉默的同行者,不,應該說是溫言,並沒有看她,他只是神色從容地鑽進了車裡。
進了車裡之後渾身都暖和起來,可夏千的心裡卻沒有那麼溫暖,她剛才都做了什麼?當著溫言的面對溫言詬病了那麼長時間。周遭孫錦和唐均正在聊天,他倆喝多了,找了個司機,現在兩人見到溫言便話很多,但那些聲音彷彿都浮於表面,進不到夏千的腦子裡,她現在只看得到溫言摘掉帽子、圍巾,脫去大衣后安靜靠在車窗邊的臉,那上面沒有什麼表情。溫言甚至沒有看夏千一眼。
「行了,到酒店了,還好黃刀鎮小,你們倆正好路上遇到,才能一起接到,現在都早點休息吧。」
溫言和夏千都沒有對他們倆是在看極光時遇到、之後並未相認這件事做解釋,唐均和孫錦的房間在三樓,溫言的房間在四樓,夏千的在五樓。電梯一到三樓,唐均和孫錦就告辭走了,電梯里便只剩下溫言和夏千。
「溫先生,等一下。」
電梯顯示已經到達四樓,夏千非常尷尬,她第一次遇到這種說別人壞話被抓包的情形,完全不知道如何處理,也解釋不出什麼,下意識地叫住溫言,然而溫言對她的話根本沒有反應,他目不斜視地邁出電梯,夏千隻好硬著頭皮跟了出去。
溫言這次終於轉過身來,他的神色冷淡,「我沒記錯的話你的房間在五樓,這個時間在酒店裡尾隨一個陌生男人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經歷。」
「我想問你拷貝一下剛才拍的照片。」
溫言看了她一眼,「我以為這種情況你會說的是另外三個字。」
夏千知道自己是徹底得罪溫言了,但是不知何來的倔強,她繼續道:「你以為我是跟著你來道歉的嗎?那很抱歉你要失望了。任何人在這種情況下,就算道歉,也並不是真心為了說出那樣的話而覺得抱歉,只是為自己在當事人面前講出這些的不小心而感到懊悔而已。即便這確實是我對你的偏見,那也是構建在你對我的偏見之上的。因此你不想給我照片也沒關係。」
「給你。」溫言拆開相機,拿出裡面的SD內存卡,遞給夏千,「不用還給我了,這內存卡還是順手找到的幾年前的舊物,裡面應該只有今晚拍的幾張極光照片和你的照片,反正對我來講,和你一起看極光也並不是什麼需要紀念的事。」
夏千捏著手裡的SD內存卡,看著溫言在酒店走廊盡頭漸行漸遠的身影,心情有些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