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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你非禮我!

  我跟你說了我愛你,我就會有我愛你的方式。


  很多商家打著平安夜聖誕節的旗號,做足了功夫,打折的打折,抽獎的抽獎。我本想去逛逛街,無奈外面妖風大作,異常得跟耶穌真要誕生似的。我給林大人打電話,不知道他在飛機上還是在開會,一直關機。我想著要是今晚我把林思聰帶去K歌,事後林大人會不會K我。


  我試探著問林思聰有沒有興趣去看一堆老年人唱歌,林思聰立刻說好,讓我非常失望。我不禁給他描述了今天晚上很有可能是個人演唱會的情況,林思聰來了精神,說要換一身聽演唱會的衣服去。我心想我去聽音樂會都恨不得穿個休閑裝過去,你聽個演唱會還端什麼架子。


  不過不得不說,林思聰傳承了他爸爸的審美觀,在衣服搭配上有著獨到的一面。小傢伙穿了一件黑色的燈芯絨西裝,西裝里是一件淺色的運動外套,帽子落在西裝外面,顯得嘻哈休閑。然後他打量了我一下,說道:妖子阿姨,你不是也有不少衣服嗎?我從男人的角度給你挑幾件好看的,保證打扮完之後,讓我爸爸多好幾個情敵。


  說完他打開他爸爸的衣櫃。前一陣子我陸陸續續把一些換洗衣服塞在了這裡面,積少成多,竟也有了半座小山高。


  林思聰已經習慣了我雜亂碼放的方式。我曾對他說,雜亂乃宅女的范兒。宅女是上輩子做慣了丫鬟伺候的深閨小姐。這輩子深閨小姐的姿態傳承下來,可惜丫頭沒有及時托生,所以才導致宅女變成這個樣子。林思聰雖然全盤反對,但是在我一周多堅持不懈的洗腦工作中,他已經轉換成了中立立場。


  在小朋友的指點下,我穿上了淘寶敗家時買來又來不及穿的一條緊身亮黑色打底襪,又穿上一條短到大腿根的靴褲。上身穿一件長款的休閑白色襯衫,襯衫下大腿根的靴褲若隱若現,稍不注意以為是沒穿褲子出門。白色襯衫上圍了一條幾乎有我兩倍身高的圍巾,外面套上一件黑色的排扣大衣。林思聰又給我挑了一雙違背自然規律的又高又尖的靴子,這雙靴子我前兩天剛網購回來還沒來得及退貨。網站上圖片顯示的明明是一雙平底短靴,收到的鞋卻是一雙有著十二厘米的細圓錐後跟,一般人不好駕馭。我懷疑不是店家發錯了貨就是上錯了圖片。


  我打扮好后在穿衣鏡前一照,果然很另類很風騷。


  我問林思聰:「你從誰身上得來的靈感?」


  林思聰老實地說:「貝克漢姆的老婆維多利亞。」


  我盯著這雙只能是維多利亞穿得了的鞋,勉強地說:「幸好不是Lady Gaga。」


  臨出門的時候,林思聰忽然很不好意思地說:「妖子阿姨,那個……我有一個小小的建議……」


  我做了一個但說無妨的表情。


  林思聰說道:「要是你把襯衫裡面的衣服換成黑色會更好看。」


  我想,男人無論在生命的哪個階段,對女性襯衫裡面的衣物敏感度永遠比女人本身高。林思聰在這麼幼齒的階段就已經有了這個覺悟,不出十年,江湖上又會多一個絕色禍害。放眼望去,只能等林林的兒子方磊來超越了。


  本來平安夜就是狂歡的,我倒是無所謂裡面穿什麼顏色。我做開放狀問道:「那裡面要是不穿會不會更好看一些?」


  林思聰說道:「一個是性感,一個是放蕩。你追求哪個就穿哪個。」


  鑒於林思聰的毒舌,我懶得爭辯,換了黑色的內衣,和林思聰出了門。剛出門,Wendy臨時通知我人口超標,錢櫃的包廂已經容不下,大家集體轉戰到附近的一個會所。會所里的第一層酒吧被包下來了,能唱歌能跳舞能喝酒,最重要的是還能借某人的vip卡免費消費,一舉兩得。我正想問這個燒錢的金主vip是哪位,Wendy就說道:「王軒逸家的酒吧啦。他來了很久了,你快來吧快來吧。現在大家一看見他就想到你,嘿嘿,緋聞女友嘛。」


  我看了林思聰一眼,想著今晚註定又是風起雲湧驚濤駭浪的一夜。


  會所一般都是某些大集團領導休養生息的絕佳場所。作為大陸房地產商的聚集地,會所里配套設施齊全,服務優質,滿足各類人群的需求。被包下來的酒吧很大,九曲十八彎的,一路設有紫色貴氣的環廊燈光,充滿了走上此道就能坐上時光機器穿越到古代的神秘之感。彎到盡頭,看見偌大一個彈簧舞池位於中央。舞池上方的DJ台有位男同事正抱著吉他對著話筒憂傷地唱梁祝主題曲《兩隻蝴蝶》,可繞樑三日,讓兩隻蝴蝶氣絕身亡。酒吧里真正的燈紅酒綠、色彩斑斕又統統籠罩在一片昏黃下,跟拍《2046》一樣的場景。我擔心嚇到林思聰,不料林思聰表現出了驚人的好奇心和滿足感,說道:「啊,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酒吧啊。」


  我牽著林思聰的手找了個角落裡的沙發隨便坐下,聽著這位男同事將這首曲子唱完。因為我平時聽慣了大街上和半導體一般的手機里傳出來的「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面帶刺的玫瑰」,還從來沒聽過用吉他演奏這首曲子,倒也能聽下去。


  沒等他唱完,卻看見Colla衝到演唱台,說:「下面有請我們王總給我們演唱一曲,大家說好不好?」


  大家非常捧場地說:「好!」還有一些人吹起了口哨。


  當然要說好,人家請客,你難道連口菜也不給人家吃嗎?


  我一眼瞄過去,今天晚上真是驚世駭俗,我們小小的策劃部聚會居然連Kelly也大駕光臨了。我偷偷跟林思聰說了聲:「你家王阿姨也在現場,回頭要是她向你爸爸舉報今天晚上我帶你到酒吧的事情,你可要力保我。」


  林思聰說道:「這你放心好了,我爸爸也捨不得說你。這位大叔什麼時候唱完啊?怎麼還會有人唱《兩隻蝴蝶》,還不抵唱一首《兩隻老虎》呢。」


  我深刻表示同意。


  走上台的王軒逸接過剛才那位男同事的吉他,調整好麥之後,說道:「我之所以上來唱歌,是因為這個演唱台位置比較高。本來我想單獨唱這首歌給一個女孩聽,但是我剛才不停地尋找也沒有找到她。幾年前我丟下了你,現在不會再失去機會了。如果我找到了你,那我一定不會再錯過那三個字。還有,請你手機開機,讓我找到你……」


  下面掌聲一片,尤其是男人的口哨聲此起彼伏,女同事紛紛低頭找手機。我想著Colla真可憐,暗戀別人還替別人做嫁衣裳,做了報幕員,專門給人家表白用。


  林思聰不滿地說:「哎呀,怎麼又是那三個字。愛情老是三字經:我愛你,我恨你,算了吧,你好嗎,對不起。誰知道他想說哪句啊。」


  我考慮要適當地建議林大人禁止林思聰上網了。小小年紀就搞清了愛情的真諦,直接跳過了情竇初開的階段,太早熟了。


  王軒逸繼續說道:「我唱一首Mariah Carey的I want to know what love is,送給我心愛的女孩。」


  然後他撥弦深情演唱起來。


  I gotta take a little time,


  a little time to think things over

  I better read between the line

  in case I need it when I'm colder

  In my life there's been heartache and pain

  I don't know if I can face it again

  can't stop now

  I've traveled so far to change this lonely life

  ……


  歌詞大概唱的是一個受過傷的人正陷入孤寂的思念。至少從表情看來,王軒逸唱得很憂傷又很有感悟,搞得大家分外沉醉。而我和林思聰大概是唯一沒有投入的一對。


  林思聰說:「你說哪有表白的時候用一首英語歌曲的啊?萬一那個被表白的對象不懂英語,那他不是白唱了?你看我就聽不懂。」


  我說道:「所以你不是他表白的對象。只有聽懂的,才有可能成為表白對象。這就跟抽獎一樣,設有基本門檻。」


  林思聰問道:「那你聽懂了嗎?」


  我誠實地說:「大致聽懂了一半。」


  林思聰又問:「那你這算是過沒過門檻啊?」


  我思考了一會兒說:「我站在門檻上兩頭搖晃。」


  我不知道王軒逸有沒有看見他要表白的對象,其實論他的外貌,不用這麼噱頭,直接吼一吼對方的名字,估計她就哭得個淚人似的衝到台上相擁而泣去了。大致上相擁過後,導演還要幫忙切換兩人平時怎麼擦肩而過,怎麼浪漫相遇,怎麼誤會中傷,怎麼生死兩茫茫地分開,然後重點描述不思量自難忘的悲痛情緒,最後再轉到兩人喜極而泣,苦盡甘來的畫面,簡直跟拍那些主題為歲末喜相逢的韓劇一模一樣。


  林思聰說道:「你說我們坐的這個位置是不是太隱蔽了?連個燈光都照不到,萬一人家要表白的對象是你呢,那你不是錯過了很好的機會?」


  我閉著眼睛琢磨這有多大的可能性,沒等我想完,林思聰就說:「哎呀哎呀,不可能的。我爸爸看上你已經很不容易了,怎麼還會有人跟我爸爸一樣笨呢?」


  我笑道:「你怎麼這麼確定你爸爸看上我了啊?你爸爸要是看上我,那平安夜還不趕過來跟我共度良宵?」


  然後我聽見一道鬼魅的聲音響起:「原來你這麼惦記著我啊?」


  我一扭頭,正是風塵僕僕的林大人。


  林大人摸了摸林思聰的腦袋,挨著他坐下來。兩人的沙發瞬間顯得擁擠,林大人就勢把林思聰抱起來,輕輕鬆鬆地擱自己腿上,然後轉身問我:「這些天過得怎麼樣?手機怎麼關機了?」


  我掏出手機一看,居然沒電了,我立刻拿出替換電池裝上,邊裝邊回答道:「還不錯啊……你這次出差怎麼這麼久?」


  林大人回答:「和中天的人一起去的美國。王總和Kelly也去了,他們今天早上就回來了,我剛好還有些別的事情要處理,拖得晚了些。」


  說完,他打量了我一眼。酒吧里暖氣很足,我把外套脫了,風騷打扮一覽無遺。


  打量完后,林大人說:「怎麼打扮得跟太妹一樣出來了?」


  我想林思聰會替我反抗的,他爸爸正在否定他的作品呢。


  果然,林思聰說:「爸爸,這樣搭配本來很好看的,關鍵是穿的人氣質有問題。要是長得好看,衣服亂搭也會有氣場。要是長得一般,衣服再……」


  沒等林思聰說完,我拍了拍他的頭:「說誰呢?你家妖子阿姨長得國色天香、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小孩子沒有鑒賞力不要隨便說啊。」


  林大人笑笑說:「聰聰,以後和阿姨說話的時候,要拋棄誠實的品德。為了搞好人際關係,要學會說善意的謊言,知道嗎?」


  嘿,父子聯合起來欺負我一個弱女子,好意思嗎?我剛想反駁,林大人的手機鈴聲響起。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不經意地輕輕皺了眉,起身出去接電話了。


  王軒逸的歌曲快接近尾聲了,趁大家如痴如醉狀,我先去了趟洗手間。


  我發誓我不是路痴,但是從洗手間回到酒吧主廳的路卻是九曲迴腸,不停地岔口,不停地拐彎,要不是事先知道我身在酒吧,我還以為我在盤絲洞里。難得的是,我這一頓跋涉,居然見不著一個服務員,我懷疑我是不是真坐上時光機器穿越了。因為周遭的環境越來越空曠,越來越安靜,簡直快趕上地下停車場了。


  好不容易聽見了有人說話的聲音,我立刻振奮得如同在玩迷宮遊戲時撿著地圖一樣。朝著聲源尋去,卻發現了不該發現的人。


  側身站得筆挺的是林大人,面對著我低頭細語的是Kelly。我不想偷聽,但貿然行進又顯得很不上道。左右為難,腳步卻不自覺地停在了原地。我躲在粗厚敦實的柱子后,讓自己完全具備一個偷聽人該有的模樣。這真是一段難挨的時間,就跟周星星的電影《九品芝麻官》里躲在青樓女子床下的皇上一樣尷尬。


  出差的時候,Kelly和林大人之間必定發生了一些不為人知的事情,此刻兩人的表情都有些詭異。有可能我錯過的前半段對話是兩人互相傾吐了一下糾結的過去,而沉浸在過去的回憶里的人一般都會散發出隔夜茶水的味道,恰恰就是這兩人現在的神態。為了印證我這種言論,Kelly說了一句非常具有酸臭人文氣質且提供豐富想象空間的一句話:「經營感情比經商困難太多,感情沒有規則,不受人控制,也沒有投入產出比,栽進去就賠了全部。」


  我想王家那豪門恩怨的背景真不簡單,培養出來的一個個都是要麼不說話,一說話就準備要拍台言的後代子孫。然而我這樣的判斷是不全面的,因為Kelly為了證明她是說話很抽象,行動很具象的人,已經朝林大人撲了過來,牢牢地鉤住了林大人的脖子。從我這個角度望過去,兩人貼得一點縫隙沒有。Kelly的頭枕在林大人的肩上,擋住了林大人的表情。這大概也是老天爺留給我的一條活路,防止我看見林大人享受的神情時,心情崩潰,一不小心得個失心瘋什麼的,社會就少了一個勞動力,多了一個殘障人士了。


  正當我感謝老天爺的仁慈慷慨時,他老人家立刻變臉得讓我無地自容,用中學生描寫尷尬時必用的句子,就是「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此時,我的手機鈴聲聒噪地響起來,在浩大的空間里,回聲不斷,綿延不絕。兩個痴心愛人一看有外人,急急地分開,並都朝我看過來。


  林大人疲憊的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Kelly臉上淌滿了淚水,我感嘆這真的是台言電視劇的拍攝現場,而我就像一個不按導演規定沒有將手機關閉的無名助理一樣。我連忙拿出手機,假裝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有看到的路人,把內心包裝成一個強大的電機,接起電話就開始瞎侃:「喂,啊,我也愛啊,怎麼會不愛你呢。」


  那邊傳來隆隆的音樂聲:「妖子,我是王軒逸。」


  我繼續說:「愛這個東西需要在時間裡慢慢磨的,剛開始磨成了米,再後來磨成了粉,再磨下去就成了麵灰,風一吹,灰飛煙滅,大隱隱於市了。我對你的愛啊,已經到了米這個階段,我們且行且珍惜吧。」


  我記得在一本書上看過這麼一句話:你想知道一個人內心缺少什麼,不看別的,就看他炫耀什麼;你想知道一個人自卑什麼,不看別的,就看他掩飾什麼。


  我炫耀愛情,掩飾我的慌張,只是因為我缺少愛情的滋潤,自卑著讓自己懦弱到不敢言語的暗戀。


  王軒逸在那邊問:「妖子,你聽見剛才我唱歌了對不對?」


  我想王軒逸現在不掛我的電話,繼續和我說有的沒的,也真是太有涵養了。


  我繼續說道:「總之,我們都要加油哦。小壞蛋。」


  掛了電話順道關機之後,我抖了抖自覺豎起的雞皮疙瘩,坦然地從他們旁邊踱過。Kelly詫異地看著我,還沒有回過神來。我拿著手機的手朝她揮了揮說道:「啊,真巧啊。」


  有一句很流行的話叫「刀尖上的舞者」,我不清楚這個詞條的具體含義,但是它字面上的意思恰恰能最好地形容我現下的狀態。心如刀割卻要笑如春風,步履維艱卻要歡喜雀躍。怎樣鍛煉良好的心理承受力?就像揉面,剛開始散亂黏糊,滿盆皆是散粉,但是執著地揉捏它吧,千百遍之後,它再也不會散開了。即使你把它抻長也不會散開,因為它已經具備足夠的韌性。心裡難受的時候,仰頭讓淚水倒灌進心臟,然後反覆揉捏摔打,待它堅韌得把你撐成一個二皮臉,你就熬出頭了。我想我現在這個樣子就能證明,我已經出師了。


  Kelly確定從暗處走過來的人是我時,更加慌亂,迅速地擦了擦臉,面無表情地推開旁邊的側門,走了出去。


  啊,原來這裡是酒吧的後門。外面的狂風在開門的剎那呼呼地灌進來,我抱了抱自己,後悔聽了林思聰的建議,大冷天穿個襯衫在沒有供暖的地方晃蕩,最後風度和溫度都沒有保住。


  我走了兩步,看見林大人固執地站在遠處,絲毫沒有去追Kelly的意思。這兩個人真奇怪,又沒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幹嗎搞出一副被我捉姦在床的模樣?再說,這個世道捉姦在床還能振振有詞的人也比比皆是……


  林大人脫下西裝,遞給我后淡淡地說:「這裡冷,穿上吧。」


  我連連擺手說:「不用了不用了,我現在就回酒吧了。剛才我迷路了,現在知道怎麼回去了。呵呵。」


  林大人忽然大聲地說:「讓你穿你就穿。」


  聲音很大,到達耳朵的是經過無數次回聲過後的「穿穿穿——」。


  現在的林大人如同一隻暴怒的獅子。我有些委屈,林大人從來沒有發過這麼大的脾氣,剛才和Kelly不歡而散,卻遷怒到我身上。我好歹也照顧林思聰一個多星期了,沒有收到感謝的隻言片語,卻遭到如此炮轟。莫非我長了一張王八臉,活該被人批?


  不過這些能說出來的委屈不算委屈,真正的委屈是,一個你愛的人因為他愛的人沖你發火,你卻說不出來。


  我張耀華這幾年活得順溜了些,但不表示我的脾氣也磨沒了。七情六慾充分著呢,性格張揚著呢。老虎不發威,你也別把我當流浪貓啊。我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執拗地說:「我不穿。」


  說完,我拉開側門往外走。


  後門外有兩個服務員正在寒風裡蹲著抽細條煙。我氣呼呼地瞪了他們一眼,用眼神表示了我心中的憤怒:哼,難怪剛才找不到一個服務員,都給我偷懶出來透氣,公司白養你們這群敗類。不知道天乾物燥,小心火燭啊。


  沒等我的眼神把這層意思闡述個透,我的手就被林大人牢牢抓住。大風吹過,林大人的碎發在風中舞動,像是一束束躥起的火苗。


  我盯著他的手,咬牙切齒地說:「放開!」


  旁邊兩個服務員顯然覺得我的眼神沒有什麼震懾力,吸著煙看著我們,當然,主要還是看林大人。


  狂風大作,飛沙走石,把我的一頭鬈髮吹得跟落了難的貴賓狗似的。


  林大人堅定地不鬆手,視旁邊兩人為無物,說道:「你發什麼邪火?」


  我對眼前這位仁兄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看他理直氣壯的樣子,彷彿剛才那聲石破天驚的「讓你穿你就穿」不是他喊出來的一樣。我看著再好欺負,也是有反抗精神的,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何況我真是一隻專吃窩邊草的兔子。


  我橫眉冷對著他,試圖用冷酷的表情以及梅超風的造型起到一定程度的威懾作用。至少讓旁邊那兩個好事者趕緊掐了煙滾蛋。


  沒想到旁邊那兩人抽的不是煙,是寂寞。服務員A對服務員B輕聲說道:「你看男人長得好看就是麻煩,剛才那個女的沒跑多遠,又搭上一個新的。」


  服務員B說:「三角戀唄,要是我的男朋友也長成這樣,那我祖墳得冒青煙啊。」


  服務員A問:「祖墳冒青煙是什麼意思?你們這裡的說法嗎?」


  服務員B說:「祖墳冒青煙就表示有大好事了,就跟走狗屎運一樣。」


  服務員A瞭然狀盯著我說:「不過現在看他們兩個的表情,倒像是女的冒青煙,男的踩了狗屎啊……」


  鑒於我和林大人現在的臉都很臭,劍拔弩張的樣子,我實在不好跑過去表揚這位服務員的娛樂精神。


  林大人問:「你是不是打算回公司告訴你的姐妹們剛才看到的一幕啊?反正我身上所有的私事都是你泄露出去的。」


  難怪他拉著我的手不放呢,是要消滅狗仔隊是吧,我沒拍照沒錄影,什麼證據也沒有,你奈我何?不對,我奈你何?一個大男人這麼小心眼,說出去也不怕丟人。


  我張著嘴狡辯幾句,不幸倒吸了口冰涼的空氣進去,半天發不出聲來,沒等調好氣息,沙子又吹進了眼睛。我這飽受摧殘的各種器官隨她主人的霉運紛紛遭遇不幸。耳朵凍得快要掉下來,鼻涕也快要凍出來了。老天爺要挑軟柿子吃是不是?


  我吸了吸鼻涕,揉著迎風流淚的雙眼喊道:「嘴巴長我身上,我愛說不說,你管得著?!」


  說完,我感到嘴上有一片溫暖柔軟的東西覆上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即便我現在眼睛睜不開,我也知道某人正在親我。


  某人正在親我……天打五雷轟啊……


  不得不說,古人的星象學還是很有道理的。今晚陰風不斷,萬籟俱寂,正是基督誕生的好時辰,也是某人大腦混亂,行為失常的好時候。


  我狠命地睜開眼,調了半天焦距,差點兒成了鬥雞眼,才看見林大人的睫毛離我的臉只有0.01公分。我驚駭得不知道怎麼處理我揉完眼睛閑下來無事可做的雙手,只好舉起來做鬼子投降狀。我的腳不由自控地後退,無奈林大人狠狠地禁錮住我的腰,一點兒都動彈不得。


  我發誓,這不是我的初吻。


  人生很多事情會忘記。比如前因後果、事情經過之類的統統會隨時間的推移,慢慢地磨成碎屑,碾成渣滓。但是有些東西即便你當下神志不清,頭昏腦漲,那些味道、感覺、氣息也會刻在你的腦子裡,就好像成了你記憶卡里儲存著的一部分。平時你記不起它,但只要你再次觸碰到,這些東西就會如同輸入法的自動聯想功能一樣,紛紛呈現出來。


  在醉酒的那天晚上,他這麼吻過我,輾轉吮吸到啃嚙,一寸寸地落在我每一片肌膚,所以洗澡時才會發現全身紅彤彤的痕迹。這麼說來,那天他的情緒也當是和現在一樣,懊惱、生氣、狂躁、無奈、整個人失去控制——是這樣的心情嗎?


  等他的唇離開我,他便緊緊把我抱緊,然後在我耳邊說:「嘴巴長在我身上,我愛親不親,你管得著嗎?」


  看多了小說,自然以為被心愛的人強吻,自己會動不動就繳械投降、投入其中,然後天雷勾地火,恨不得當下鋪一張軟床,直接圈圈叉叉了事。但我大概是個異類,我對這件事保持著難得清醒的頭腦。我人生中難得清醒的時候不多,可能是天冷的原因,讓我對這一頓莫名其妙的親吻保持了可貴的理性。


  我舉著雙手問他:「那個……Roger,你對著剛才那張七竅裡面有四竅流出液體的臉親下去是什麼感想?!」


  林大人騰出一隻環住我腰的手,將我高舉頭頂的手放下來之後,又摸了摸我的頭說:「你什麼女人啊?親完你能說這樣的話?」


  我正思考在這種場景下正確的反應該是怎樣,林大人又說:「至少第五竅里流的液體被我堵住了是吧?」


  惡寒啊惡寒……


  我遲遲反應過來,指著他說:「你剛才非禮我!」


  林大人抓著我正對著他臉的手說:「兩個月前非禮你的時候不申訴,現在倒跟我說起這個來了。」


  說完他把外套披在我的肩上,邊披邊詢問道:「剛才和誰打電話?還『小壞蛋』呢。」


  我生來就是軟柿子的命,立刻說道:「你兒子。」


  林大人抓著我的臉橫七豎八一陣拉扯道:「你唬誰呢?!還不從實招來?」


  我口齒不清地說道:「那你從實招來,為什麼你突然變成這樣了?你確定親的不是剛才哭著跑走的那位嗎?」


  林大人的笑停了下來,轉而換成一張無比嚴肅莊重的臉。此生我擁有這麼嚴肅的時刻只有在我的綠領巾換成紅領巾的時候,其餘的人生我都在自嘲和嘲諷別人中度過,所以對太過於嚴肅的場合適應無能。


  林大人像是要宣布一個很大的決定般對著我說:「本來我決定再等等告訴你的,但是你那天生米煮成熟飯的言論啟發了我。我們可是早已煮成熟飯的一對,再慢吞吞地等天時地利人和也沒必要了吧。」


  剛才林大人親我的時候,我心跳加快了一點點,還沒什麼大異樣,但是當他說這些的時候,我忽然覺得我的心臟加上了加速器,而且加速度越來越高,彷彿快要負荷不起徹底炸開。


  我抹了抹臉,顫抖著聲音問道:「然後呢?」


  林大人故作輕鬆地笑了笑,但我太容易破譯這個人的臉色了。我知道他現在很緊張,從來沒有這麼緊張過,彷彿接下來說的話要耗費他一生的精力。


  他說:「然後,我想邀請你做我兒子的媽媽,做我的女朋友。當然如果你願意,我們也可以超進度,做我的妻子。」


  我咽了咽口水,捂著跳動不停快要炸裂的心臟,一下子不知道今夕是何夕。


  林大人說道:「現在給你兩個選擇。第一個選擇是你喜歡我,第二個選擇是你愛我。你開始選吧。」


  我看了一眼他身後兩個不知被風乾還是被石化的服務員,說道:「你不給我個時間考慮一下嗎?表白后不都是要給對方一段時間考慮的嗎?」


  林大人側頭想了想,說:「哦,是嗎?好吧,給你五分鐘。你在這裡,不,在剛才你偷聽的地方等我會兒,我把聰聰接出來,然後我們回家吧。」


  然後他拍了拍我凍僵的臉,緊了緊我的衣服,說道:「乖,去吧。」


  我目送著他進了酒吧,接著佇立在風中,腦子凌亂得和被雷劈中過一樣。


  有些幸福降臨得太突然,你總會懷疑它的真實性。考察真實性找不出駁倒的證據的時候,就容易拋出陰謀論,可惜我思考半天,我這人長相中上,智力一般,家境普通,一個字概括就是俗,要是林大人喜歡上我,那豈是我祖墳冒青煙,簡直應該噴火山才對啊。


  我打開手機想找林林報告這個驚世新聞,手機剛恢複信號,王軒逸的電話就打進來了。想到剛才一頓亂說,怕是嚇到這位弟弟了,我連忙接起電話解釋。


  王軒逸大概已經不在鬧騰的酒吧里,聲音很清楚,清楚得我能聽見他急躁的呼吸聲:「妖子,你在哪裡?我找了你好幾圈了,為什麼動不動就關機?手機買來幹什麼用的?知不知道剛才你說的那些話讓我很心慌,你怎麼可以隨便利用別人的情緒?你在玩我嗎?你在哪裡?」


  我哆哆嗦嗦地挨著凍,王軒逸一陣狂吼把我吼得更加哆嗦。連續打了好幾個噴嚏之後,我才得以說出句完整的話:「軒逸,對不起,剛才情況有些特殊,反正解釋起來比較困難……」


  王軒逸在那邊執著地問:「你在哪裡?」


  我看著眼前呼起的白霧,說:「我現在在酒吧後門這裡,不過我就要……」


  還沒說完,那邊已是嘟嘟的忙音了。我剛想回撥,就詫異地看見王軒逸從後門走出來。


  我連忙用輕鬆的口吻說:「剛才我聽見你唱歌了,找到你喜歡的人了嗎?」


  王軒逸看到我身上穿的男裝,臉色變得鐵青,像是被熨斗熨過一樣的爛表情。


  我突然產生一種不好的直覺,這個直覺在剎那間將一些曖昧的指示連接而成,彷彿是一個面對各種散亂證據的偵探忽然找到了辦案契機一樣,將所有林林總總的散沙匯攏,將所有的片段連接,一點漏洞都沒有,一點瑕疵都沒有,讓人不得不相信這就是事實,只差向當事人驗證。


  我忽然有些慌亂,今天是有史以來本姑娘桃花最旺的一天,可我並不以此為榮。我不覺得手頭上掌握著幾個愛慕自己的男人是可以炫耀的資本,人的一生里,有一個愛我的男人足矣。其他的男人是路邊的風景,可以欣賞,卻不可以逗留,更不能佔有。


  所以我不想去驗證這個直覺,一旦驗證了,我們的關係就會變複雜。而我自小不擅長解答覆雜的方程式,假裝看不見也許是最好的方式。


  王軒逸看著我的眼睛,跳過我的問話說:「剛才你是不是和Roger在一起?你們終究在一起了嗎?在美國的時候他就說,即便他不能和我一起回來,也能比我更早牽到你的手。有王者的霸氣是不是?他從來不打沒把握的仗,商場上這樣,情場上也是一樣。可是,如果我不猶豫不遊離,像他那樣果斷,也不會和他有同樣的結果吧。畢竟,人心是多難控制的東西。」


  王軒逸繼續說道:「妖子其實你很聰明,從大學的時候你就已經學會解決各種生活難題了。流言蜚語也好,朋友的背叛也好,你是處理爛攤子的高手。你處理爛攤子的習慣就是置之不理,攤子越爛,你就越無視它。很多人覺得這樣的方法很被動,甚至認為這不叫辦法,而是逆來順受。可是你把這個方法執行得很好。你是我見過最有耐性的女人。」


  王軒逸的嘴角淺淺地扯動,頰上的梨渦將現不現:「所以,妖子,你把這個耐性持續下去,一些你不想處理的爛攤子你就讓它爛著吧。」


  王軒逸的眼睛閃過一些波光流彩的顏色,像是交代完了一些他本不打算說出來的事情,有些如釋重負,又有些像末路英雄,但剎那間他又綻放出勾魂攝魄的微笑,絨絨的睫毛下的眼睛注視著我說:「對不起,剛才電話里對你吼了。你知道我最不想對你生氣的,可是能讓我生氣的事情已經不多了,所以你很有本事。另外,我以後很少有機會做你的鄰居了,也許偶爾回去住一兩天,如果你遇見了我,記得跟我說:『軒逸你看你就這本事,到這份上了,你還敢住我對面?』這樣我這個爛攤子就徹底消失了。」


  說完后,他突然緊緊地擁抱我,薄薄的襯衫上傳來溫熱的液體。他揉了一下我的後腦勺,繼而在我耳邊輕聲說:「妖子保重。還有,對不起,我愛你……這句話我想對你說很久了,我自私一回,讓這個攤子更爛一些,反正我輕鬆了。」


  他迅速轉身,然後在走進後門的時候將翻蓋手機折成兩段,扔進了垃圾箱。


  我倒不困擾於收拾爛攤子,只不過有些可惜這個無端犧牲的手機。


  身後傳來林思聰小朋友清脆的聲音:「妖子阿姨,你慘了,一腳踏兩船,被我爸爸抓到現場了。」


  說完,他噌噌噌腳下生風地跑過來,牽著我的手小聲說:「趕緊和爸爸道歉吧,你看我爸爸氣得臉都綠了。」


  我抱起林思聰,七八歲的孩子很沉,還好,我不是那種不禁風霜的弱女子,小時候除了長跑比賽拿冠軍以外,鉛球也是我的長項。只是今天穿了一雙不合時宜的鞋子,抱起來的時候有些晃悠。站穩后,我故意放大聲音說:「啊,沒事,你爸爸本來就是史瑞克,臉是綠的很正常。」


  林大人大步走過來,從我懷裡接過林思聰說:「膽子倒是肥了,給你五分鐘也能爬牆,以後關禁閉吧。回家跪搓衣板去。」


  林思聰哈哈地笑:「爸爸我們家沒有搓衣板,要不去給妖子阿姨現買一個好不好?」


  我瞪了他一眼,小孩子牆頭草,什麼時候愛倒哪邊就去哪邊。


  林大人抓了抓林思聰,笑著轉頭看我。


  燈光下拉扯出三個人的身影,高高矮矮地擠在一起,卻異常和諧一致。我曾經說過,我的人生有了女主角,離完整的戀愛就差一個男主角了。現在我超標完成任務,連孩子一起搞定,買一送一,都稱我心。人生真是圓滿得很。


  根據這幾天我掌握的林思聰的生物鐘,他已經到了昏昏沉沉入睡的時候。果然,他枕在林大人的肩上,睡得一臉無害。我的手被牢牢地牽在林大人的大手裡。想著要是現在背景音樂放一首梁靜茹的《大手牽小手》,搞不好氣氛好得直接住酒店也說不定。


  林大人的臉就在我的左側,清晰流暢的線條,如同勾勒好的工筆畫,堅硬剛韌;散落的額發遮了部分眉眼,睫毛如同黑翎毛翹起,烏黑的眼睛和窗外的夜色一樣神秘,漂亮的鼻子筆挺得像是一座陡峭的小山,豐滿的唇正在淺淺地微笑。


  希臘神話里長得帥帥的阿波羅大概也該是這樣美得不可方物。所謂「美得不可方物」並不是指以上一些外貌上的語竭詞窮不能將他描繪得通透,而是指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質、特性、秉性這些都是虛的東西,類似於一個磁場,只能靠人去感知。


  我身在這個磁場中,恍然如夢。比如說剛才那一個吻,那一段表白,而我一直表現得像是一個看戲文的觀眾,端了條板凳,嗑完了瓜子,戲文唱完,觀眾散場,我端個板凳收拾收拾回家。戲文是戲文,現實是現實,再美好的結局也就如同綁在每個辛苦前行的人前的紅蘿蔔,只可艷羨,不可抓住——這是我每次看完所有虛幻故事後的自我催眠。然而這次,虛幻和現實慢慢重疊,融為一體。


  幸福感姍姍來遲,卻洶湧澎湃地將我完全包圍。容我俗套地說一聲:我被淹沒在幸福的海洋里。


  林大人忽然轉過頭笑著說:「看夠了嗎?好看嗎?」


  我瞬間有些慌,但是調戲帥哥是我的本能。本能的意思是,即便你大腦是不運轉的,但是很多動作可以通過反射弧直接傳達。我立刻說:「真好看,就是那種好看到刺激人產生蹂躪破壞欲的程度。」


  林大人摸了摸我的頭說:「那請問你要怎麼蹂躪呢?」


  我說:「待我這幾天想一想,總之滿清十大酷刑都要用上的。」


  林大人立刻接話說:「哦,沒想到你還重口味。」


  我這張老臉有些掛不住,估計燙得有些緋紅,又不好接話,呼嘯的風裡只聽見林大人輕輕的笑聲。


  我忽然想到我們此行是為了回家,哪敢問是哪個家啊?

  好吧,我不厚道地承認,我這時候的情緒是非常矯情的,用林林後來給我的總結來形容,我是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我孤家寡人這麼多年,一顆寂寞的心早已如同潘金蓮般蠢蠢欲動,可惜潘金蓮常有,西門慶不常有,長得入我法眼、心甘情願又不用付錢的西門慶就更沒有了。要是去了林大人家,乾柴烈火,誰撲倒誰都不好說,萬一我露出跟好久沒見活物的吸血鬼一樣猙獰貪婪的表情,那我的一時慾望暴露無遺,我的一世清譽也就徹底覆水難收了。


  所以我想,放長線,釣大魚,怎麼著也不能表現出來「老娘暗戀你很久了,你再不表白,老娘快要成望夫石戳到你家門口了」的心態,也就是說,我除了剛才自發的震驚以外,還要表達猶豫、彷徨、害羞、將就、待查之類的情緒。


  而且今晚月黑風高,特別適合執行這樣的陰謀。因此等林大人去調車的時候,我偷偷給林林打了個電話,以確認這個陰謀很有可行性。


  那邊林林剛接起就噼里啪啦一頓號叫:「妖子啊妖子,你不知道平安夜晚上大家都很忙的嗎?打攪別人的興緻,是要掉茅坑的啊。」


  我一臉窘相,立刻說:「我這不是有特殊情況嗎?那個林總他居然說他喜歡我,現在要帶我回家,你說我該去還是不該去啊?你上次不是說讓我矜持一些嗎?我覺得還是不去的好,萬一讓他覺得我很輕浮怎麼辦?」


  林林打斷我的話說:「莫非你不輕浮?」


  我說:「你抓緊時間,別打岔,他快要回來了。你給我出出主意。」


  林林跟算卦似的拿出八字箴言:「吃干抹凈,片甲不留。」


  我問道:「為什麼?」


  林林煞有介事地說道:「我上次說讓你矜持,是因為還沒確定大『boss』喜不喜歡你,省得你做炮灰。現在既然人家對你有意思,你還不順水推舟一下。矜持這個玩意,只作用於曖昧期,難道上了床之後,你還要穿上盔甲拿著尖刀說你貞潔牢不可破,誰也不能染指啊?你家那位頭頂上散著金光呢,一看就不是個好搞定的主,氣場就在那裡,今晚你不把他吃了,大平安夜的,你想讓他找別人吃去啊。肥水不流外人田,趕緊燙個開水把自己收拾乾淨,賣了吧。」


  我說:「你可不要拿自己的經驗往我身上套啊。誰不知道你那個急性子。我是有遠見的,放長線釣大魚。」


  林林在電話那頭嘆了口氣:「妖子,你要看看自己的船有多大,才能把大魚釣上來是吧?人家是鯊魚,把你這艘小破船咬碎吞進肚子里都沒有問題。算了你隨機應變吧。今晚上帝給耶穌接生去了,顧不上你了,你就多求佛祖保佑啊。」


  說完,她掛了電話。


  我低頭思考她字裡行間有多少借鑒價值。


  睡還是不睡,這怕是眾多青年女性和戀人邁入情人關係之前或之後最糾結的問題,沒有之一。這完全不同於廣大的男性朋友,他們從來不會被此類選擇題困擾,對於他們來說,睡了之後才是思考的真正開始。


  林大人的車已經開來,刺眼的燈頭照得我睜不開眼,如同眾多文學作品中出現的強光效應,我的腦子終於開光,並自動想好了答案:「反正已經有過一次,不存在質變,只有量變而已。質變都挺過來了,量變又有何畏懼?」


  沒想到還沒有坐穩,林大人就說:「我先送你回家吧……」


  劇情反轉得出乎我的意料,林大人不按常理出牌,大平安夜的不到九點就讓我回自己的家睡覺,真是老年人的作風。


  我一臉鬱結,想著剛才那一頓心理矛盾好不容易出個結果,奈何人家不領情,白白浪費了美好的平安夜。然而這種鬱結的心理還不能隨意發泄,只能爛在肚子里,搞得我更加鬱結起來。我一鬱結就容易爆發食慾,而且剛才腎上腺素分泌旺盛,獸慾興起,現在獸慾無法滿足,自動轉換成食慾,一時飢腸轆轆,在安靜的車裡奏出歡鳴曲。


  林大人對著我笑了笑,然後隨手從車裡拿出一盒威化餅乾,扔給我說:「先拿這個充饑吧,過會兒我們去吃點兒飯。這之前,我先把聰聰帶回家,順便拿幾件你的換洗衣服回來。」


  我鬱結得更加厲害了,人家談戀愛都是往男朋友家裡搬衣服,只有我剛被表白,還被人家扔衣服出門。雖然說我也沒談過戀愛吧,但好歹看過這麼多男男女女之間卿卿我我的場面,也知道戀愛該是個什麼樣的畫面,怎麼到我這裡這麼另類呢……


  我不由得對這場不真實的表白產生了懷疑。究其我這坎坷的一生都是在倒霉、更加倒霉、最倒霉這三個階段里度過,連買中獎率接近百分之百的產品也會落空。林大人剛才的表白裡面沒有涉及任何有關於情感的選項,只交代了做妻子的可能性,這更像是一個合同條款。憑我倒霉的各項經歷,我很懷疑林大人履行合同時的誠意。


  老師從小教導我們:不能不懂裝懂,要勇於問問題。我問林大人:「為什麼我要選擇我喜歡你或者我愛你,你怎麼不說你喜歡我或者愛我呢?」


  林大人說道:「哦,我愛你。」


  他見我拿著餅乾沒有動靜,只好把車停在靠邊的位置,幫我把包裝袋撕開,再將餅乾拿出來放到我嘴前。


  我本能地張開嘴巴,接過餅乾,只覺得人生很詭異。就像是家長氣焰囂張地威脅孩子說:「這次你要考不到九十分,你就甭想回家吃飯了!」然後孩子不慌不忙地從書包里翻出試卷,不咸不淡地說:「哦,我考了滿分,我可以吃飯了吧?」對於家長來說,這個結果是好的,但是這樣的方式讓人手足無措,很沒有面子。用一個詞形容,那就是很「矬」。


  我嚼了一下餅乾,深刻認為我被耍了。


  這種冤大頭的情緒一直延續到我們坐在日本餐館里吃飯的時候。


  林大人特地交代了服務員不要把帶蔥的菜品端上來,幫我把芥末和醬油倒好之後,我的臉色稍稍好轉。


  我拿起筷子,看著他說:「我剛才問你的時候是很真心的。」


  林大人咽下一口壽司后,對我說:「我也是很真心回答的。」


  我嘆了口氣:「我覺得我們談的貌似不在同一個維度上,你以前從來沒有表現出你喜歡我,今天你忽然在不經意間跟我說,你愛我,語氣就跟『小姐,來份三文魚壽司』一樣平靜,這樣我很難相信你是真心說這些話的。」


  林大人仔細地聽我說完,放下筷子,鄭重地看著我的眼睛說:「妖子,我對服務員說『來份三文魚壽司』也是真心的,所以你要相信我對你說的也是真心的。」


  我:「……」


  林大人喝了口水,接著說:「妖子,我以前總想著,自己打扮得年輕一些,心態再放得輕鬆一些,也許會離你更近一點。因為我一直在害怕,你會嫌我老,嫌我是個帶著拖油瓶、不解風情的糟老頭,你大概不會愛上我。可是,我後來想,年紀比你大又有什麼不好呢,我比你了解更多的人情世故,比你更早參透人生百態,你在我身後,無需再去經歷這些,會被我保護得很好。妖子,說一句『我愛你』是要負責任的。就像我點了餐,人家就會給我送餐一樣,再零碎的一句話也是一項承諾。我跟你說了我愛你,我就會有我愛你的方式。不用在意我是在花前月下時跟你說,還是在人潮擁擠的地方跟你說。只要你聽得懂,這個承諾就生效。


  「所以,妖子,如果你現在還沒有徹底愛上我,也開始學著慢慢接受這樣年紀的我吧。我依舊會很忙,依舊沒有甜言蜜語,但是我會在忙碌的縫隙中想你,會和你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一起創造美好的回憶。這樣豈不是很好?」


  說完他夾了一個甜蝦,熟練地剝好,放在我的餐盤裡,擦了擦手,自己又夾了一片生魚片,細嚼慢咽起來。


  我曾經幻想的求愛場面是這樣的:滿天燃燒的夕陽,被染紅了的波光粼粼的海洋。海鷗在海面上忽高忽低地飛過,海水一浪一浪地拍打過我的腳丫。我的男主角,他必定有著帥氣的面孔,穿著帥氣的衣服,從遠方飛奔而來,狠狠地將我拽起,然後擁抱我良久。鬆開的時候他深情地望著我的眼睛說:「我覺得守護不了你的時候,我真的快瘋掉了。總是想著你,擔心你,很想見到你。真的,真得很心痛。喜歡一個人,這樣讓人傷心,但還是忍不住,忍不住,嚮往你的心。妖子,我愛你,愛到整個宇宙爆炸,愛到整片海水幹掉、整個身體燒掉也好,我如此愛你。」(此對話詳情請見《浪漫滿屋》)然後悲傷又大氣的音樂(總之是存在這樣的音樂的)緩緩響起,我淚流滿面,最好流得像斷線的珍珠,底線是沒有鼻涕,深情款款地看著我愛的男人,享受著苦盡甘來,守得雲開見月明的心情。最後我們相擁而泣,泣啊泣的,我們就吻上了,淚水和淚水糾結在一起……


  我一直以為只有這樣的場景才足夠讓我心動,並足以讓我此生難忘。然而眼前這個普通的日本餐館里,林大人的話說得比任何一部言情劇里的主人公說得都要好聽,它們就像一顆顆圓潤的珍珠落在我的心間,我的眼睛變得潮濕起來。忍了很久,我終於控制不住,大步跑向洗手間,其間不小心撞翻了一個服務員的餐盤,果汁染上了我的白襯衫。我顧不得這些,在一個隔間里哭得跟個淚人一樣,鼻涕眼淚一大把一大把。再照鏡子時,才發現自己很像遭遇不幸的無知少女,頭髮凌亂,眼睛紅腫,再防水的睫毛膏也被沖得全臉都是,骯髒的衣服,比我那天從賓館里醒過來的時候還不像話。


  激動過後,我躊躇起怎麼會見林大人去。我印象中大學以來我沒怎麼哭過,可偏偏最近幾次哭都在林大人眼前。彷彿在他面前,控制情緒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有位名人說:「情慾從前門進來的時候,智慧已從後門溜走。」一旦感情投入,大概智商就會降低,防線就容易被攻破。


  我穿著花花綠綠的襯衣走出洗手間,看見林大人正低著頭守在外面。大概時差還沒有倒過來,眉目之間透著疲倦,抬頭的剎那看到我出門,又淺笑起來。他沖我勾了勾手,示意我過去。


  我嬌羞地一步一踉蹌地走過去。我穿著後現代的衣服,帶著後現代又哭又笑的表情——我想這樣的我必定是魅惑狂狷的。因為林大人無奈地笑說:「捨不得聰聰一個人住,也捨不得你一個人住。以後我們三個住一起吧。」


  理由聽起來真不錯。


  於是,我們又把那些搬出來的衣服搬了回去。搬的時候,我的老臉滾燙滾燙地害羞了一下,但是相比我衣服上更重的色彩,我還是連句冠冕堂皇的假客氣也沒有。我非常擔心因我一句「孤男寡女獨處一室有傷風化」或者「我們的關係還沒穩定」之類的話,錯失了此等良機,到時候悔不當初,再主動提出搬過去就被動了。


  因為「時不我待」是正規思想品德教育里非常重要的一條。我必須好好履行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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