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綴衣女輔
擔任公子侍郎和虎賁衛的成沖,每日除了陪同公子習武讀書、護衛梧台宮以外,還需要和其他虎賁衛一樣,依著固定時辰輪值守御王城宮。像是太子東宮、尚衣房、膳房,都是成沖時常需要去守衛的地方。自打公子閬救下了晏孌姜,這一個月以來,只要成沖得空,便會趕到梧台宮耳房,照看著、守護著她,生怕再出半點差池。如此地不辭辛勞、盡心儘力,讓耳房的兩個婢女不禁暗中議論,莫非成侍郎與這個半瘋半傻的晏姑娘有私情,這話恰巧被公子閬聽見,於是狠狠地訓斥了宮人,叫她們莫要無中生有、妄加議論,當心割了她們舌頭,嚇得兩人再不敢言。
正因有了成沖的陪伴守候與悉心照顧,才讓孌姜的情緒得以漸漸平復,她不會再惴惴不安如驚弦之鳥,亦不會驚惶失措而做出傷人傷己之事了。加上服藥一段時間,孌姜的身體狀況也好轉許多,等到御醫再來看時,亦道無大礙,這讓成沖很是欣慰。
然而,孌姜的記憶卻仍未能恢復,以往的人、以往的事,似乎都隨著那段痛苦不堪的經歷全然忘卻了,就如同雲煙飄散,不落一絲痕迹,連御醫也說不準,究竟何時她才能想起從前的事情來,或許期年,或許數年,又或許此生再也想不起了。好在此時的孌姜對日日前來照料她的成沖有一種天然的親近與好感,即便她心裡想不起,口上說不出,卻依然覺得好像與他相識多年一般,這種感覺讓她能夠放下心頭的防備,完全地相信他,依賴他。與此同時,失去了親人和記憶、心思單純如素帛的孌姜,讓成沖的心中生出熾烈的保護欲。
不過,就這樣讓晏孌姜住在梧台宮耳房裡也不是長久之計呀,眼見著孌姜已差不多痊癒,公子閬不由得思量,失去記憶這事,可不是一天兩天能夠恢復的,若真是一輩子好不了,總不能任憑她一直留在梧台宮吧。萬一哪天再被他父親胡齊太子撞見了,發現他私容罪臣之後,必會大怒,到時不僅會將晏孌姜逐出去,恐怕他自己也是免不了一通責罰。
想到這,公子閬連覺都睡不安穩了,急急忙忙去找成沖商量。
當然,成沖是知曉這其中利害的,梧台宮不比其它地方,乃是王孫居所,所以無論是宮人還是武侍,都是嚴加甄選而來,又豈可隨意留居。當日公子能夠出手相救,又得以收留孌姜多日,已讓他感激不盡了,又怎能再添繁難。
於是,他承諾公子,三日之內,會想辦法安頓好孌姜。
次日一早,成沖借著出宮辦事的機會,去宮外求見周黑背。他本以為周黑背會念及親情,收留無依無靠又失去記憶的孌姜。然而,始料未及的是,周黑背竟然一口回絕,並表示自己不想再與叛臣之後扯上任何關係,如此種種,讓成衝心寒不已。
離開之際,周黑背的長子周忌父,也就是孌姜的表舅父,送成衝出府門,並對他說,自己會再勸勸父親,找機會接孌姜回府。
成沖謝過他,卻言,「不必了。」
他很清楚周黑背的態度,即便孌姜勉強寄居於此,也是難得禮遇。
回到宮中的成沖,將自己所有值錢的東西都翻找出來,再加上多年積攢下來的俸祿,不知道這些夠不夠在洛邑城中尋得一個住處,他想著,可是又不禁擔心起來,當真要讓她一個弱女子在宮外孤苦伶仃地生活么,他又無法隨意離開王宮,如何能夠在她身邊照顧呢?成沖嘆了口氣,倘若能留她在宮中就好了……
未時,成沖照舊負責值守宮中尚衣房,恰好遇到綴衣嫘縈,見其心事重重的樣子,便問他原因。
這個嫘縈,是尚衣房的女官之首,而尚衣房,就是宮中專門設來執掌王室衣裳冠冕的官署。所謂天子之衣,王室之服,乃是黼黻文章,必以法故,黑黃倉赤,莫不質良,豈容絲毫差忒,故必設專人婦官以司。所以說,尚衣房裡從主事到下人大多為女子,負責設樣制衣、染采綉章的女官稱為綴衣,還有一些幫忙量衣或是裁剪的下等女官,則被稱為綴衣女輔,這些女輔大部分是新進的學徒,雖手藝不精,卻也是尚衣房必不可少的人員。
綴衣嫘縈自小入宮,十餘載的歷練,不僅讓她的制衣手藝極為精湛,更讓她深諳宮中的人情世故。
嫘縈之所以與成沖相識,則是因為一年前,她不小心遺失了姚姬最喜歡的紫玉手串,焦急得很。正逢成沖為尚衣房值守,便幫她尋找,尋了一夜方才找回此物,嫘縈很是感謝,又加上成沖與她宮外多年未見的弟弟嫘牧年齡相仿,便不自覺地對成沖多關心一些。今日見他眉宇不展,問他何事卻又不肯說,嫘縈便不再追問。
正巧百司前來找她,說姚姬娘娘已經知曉尚衣房新添綴衣女輔的事,准許她自行選拔合適的人選。成沖無意間聽到他們的話,不由得想到,可否讓孌姜先來此,日後再從長計議。
於是等百司走後,成沖問嫘縈是否尚衣房需要增加人手,嫘縈說是,且此事已由百司稟明姚姬,如今只差她去選人了。她不大明白成沖問這個做什麼,於是成沖跟她說了孌姜的情況,問她能否讓孌姜留在尚衣房。嫘縈聽罷,想了想,告訴成沖她可以幫這個忙,成沖不由得分外感激。
晚上回到梧台宮,成沖找到孌姜,向她解釋說,不能再待在梧台宮了,並問她是否願去尚衣房。孌姜問那是什麼地方,成沖便跟她說了一些有關尚衣房的事,並告訴她,如若去了,少不得要幫忙做事。
「若是孌姜去了尚衣房,也能經常見到成沖哥哥么?」孌姜問他。
「當然了,我會常去看你的。」成沖笑。
「那好,我去就是。」孌姜並未有絲毫猶豫。
成沖見她答應,一面得以安心,一面又有些自責沒能給她更好的去處。而今之計,唯有先如此了,等到他立了戰功,攢夠了錢,便可以在宮外給她尋一個妥當的安身之處,他暗暗想著。
三日後,晏孌姜成了尚衣房的綴衣女輔,不過是介於女官和女婢之間的角色,終日里忙著幫眾綴衣量衣、裁衣,很是勞碌,不但如此,尚衣房那些有著一定資歷的女輔,經常會欺負、嘲弄新人,失去記憶的孌姜格外天真單純,自然不能避免。
成沖擔心孌姜能否適應新的環境,又不好直接去找她,正巧看到公子閬讓婢女去尚衣房領取新的冬衣,忙道,「殿下,成沖恰好未時值守尚衣房,一併辦了吧。」
公子閬本想著說,這點小事,何時要你前去,正要拒絕,突然間猜到了成沖的心思,於是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不知情地答道,「好啊,既然如此,今後尚衣房的傳達,都由你去辦便是。」
孌姜作為綴衣女輔,需要跟各宮來人清點、分發衣物,見到成沖前來,不禁喜出望外。成沖問孌姜在這裡如何,孌姜說都好,又問她每日要做些什麼,孌姜便開始逐一陳述每日里要完成的各種事宜。原是說者無心,卻是聽者有意,成沖不由得有些心疼與難過,他未曾想她每日過得如此辛勞,亦不知道自己要她來尚衣房究竟是對還是錯……
這時候,綴衣蘇氏出來催促孌姜,見其還未將她需要的衣裳料子準備出來,便毫不客氣地出言訓斥,數落她的種種不是。
成沖在一旁聽著,實在不能忍受,於是便替孌姜說話,蘇氏見狀,沒再說什麼,轉身走了。
第二日,成沖找到嫘縈,說若是孌姜力不能及,他可以另想辦法,不必讓嫘縈為難,也不希望孌姜受苦。
嫘綴衣是個絕頂聰慧的女官,聽到他這樣講,也便猜到了七八分原因,「孌姜是個好姑娘,倘若是在尚衣房受了什麼委屈的話,恐怕也是要怪我這個掌事綴衣管束不力,縱容旁的人欺負了她。」
成沖忙說,「綴衣言重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嫘縈笑了笑,轉而問成沖,「這個晏孌姜,究竟是你什麼人呀?我想,絕不是像你先前所說的『故友』那樣簡單吧?」
成沖未料想到嫘縈會突然問他這個,不免有些驚訝,不知該如何回答。
嫘縈見他不說話,接著追問道,「莫非,她是你的心上人?」
成沖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朵,雖然他知道自己是傾心於孌姜的,可是他也很清楚,宮中的女官,若未得王命,是不能與他人生情的。所以,此刻的他否定也不是,承認也不是。
嫘縈還是頭一次看到他如此難為情的樣子,不需再問,便已瞭然,於是忍俊不禁地說,「你放心,我知道宮中自有規矩,我會替你保守秘密的。」
成沖見狀,只得告訴嫘縈,一切都是他一廂情願而已,孌姜並不知情。
嫘縈看著他,笑了笑,說她都明白,又告訴他,如今孌姜在尚衣房,她自會多加照拂,請他大可放心。
成沖聽罷,鄭重地謝過嫘縈,方才離開。
嫘縈望著成沖的背影,心裡不免有些感動,赤誠之心,拳拳之意,讓她想起了許多年前的一個故人……
自此,每到成沖值守尚衣房的時候,嫘縈便讓孌姜留得晚一些,兩個人得以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