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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庄--一頭來自南方的熊

  楚庄——

  一頭來自南方的熊


  一個人坐著等送電是最枯燥不過的事情。


  起初的二十或三十分鐘裡面,或者還會有幾句說話,但最多也就能持續這麼長的時間,便會各各的都感到無聊,於是紛紛委頓下來。


  感謝現代科技,一方小小的屏幕就可以提供出能夠消磨許久的遊戲,但時間一長,仍是不免要頭痛眼花。


  窗外的風聲漸大,似是什麼大事件的先兆,忽然想起前幾天湖北那邊被燒塌掉的鐵塔,頗覺得是一種晦氣的聯想,連忙自己呸呸上幾口,方才覺得好受一點。


  風卻一發大了,居然還有了雨雪的意思。


  以舊曆算,此刻已是二月中旬,是「沙塞三河道,金閨二月春」的二月,也是「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的二月,可惜,憑窗而望,卻不見「碧煙楊柳色」,也絕無「紅粉綺羅人」,雖真是「九重幽深君不見」,可那只是因為「夜太黑」,絕不能與崔顥眼前那「二月三月花如霰」的美景並提。


  千多年前的某個二月,長吉公子高呼一聲「東方風來滿眼春,花城柳暗愁幾人」,至今令人神往,可現在,空中明明是北風呼嘯,滿眼寒意,雖然也真是一座皆愁,卻只緣網調的令遲遲不下,關甚的花城柳暗?

  蟄已驚,春何在?

  於是想要找些文字消遣,可懶懶的,一時間並不能想起什麼是特別有興味來閱讀的,便自己做些無聊的連線:因為今天是十一日,便翻出「古風五十九首」的第十一首來看,卻委實不喜歡「春容舍我去,秋髮已衰改。」的味道,更頗遺憾於今天為甚不是「齊有倜儻生」的十號,也不是「難為桃李顏」的十二號。


  又因為是陽曆三月,便將《蘇東坡全集》的第三卷打開,單揀第三首讀,卻發現竟是「發洪澤中途遇大風復還」,在這樣的夜裡,呆在離家幾十公裡外的地方聽著外邊的風吼讀這樣的事情…實在很難避免一些不好的聯想。


  又努力向下去翻,用著玩塔羅一樣的心情去找出第十一首詩來,卻劈頭第一句便撞上個叫做「窮巷凄涼苦未和」的硬釘子,方緩過氣,又見「破恨徑須煩麴櫱」七個大字直撞入眼,於是興緻敗盡,也不理後面那「白髮青衫我亦歌」的豁達,順手便將文件關上。


  恨恨了一時,到底玩心難去,也為著長夜漫漫,總歸無心入眠,瞧瞧已是十點,就又換個數字,將「詩經」打開,自上而下,數得第十乃是唐風,帶些踴躍的心情打開了,卻一抬眼看見的便是《蟋蟀》:

  今我不樂,日月其除。今我不樂,日月其邁。今我不樂,日月其慆…


  真TMMD……


  這個打擊著實太大,只覺得一口氣哽在喉頭上不去下不得的,又挂念起家裡的老婆兒子,更加不樂,便打開圖集,第一百次的重看兒子的百日照片,看到七十多張以外的時候,果然就覺著神清氣爽了許多。


  最喜小兒無賴,床頭卧咬枕頭…


  如是一回,漸漸得精力回復,到底不肯死心,於是又把藏書打開,思來想去,終於想到今天實是周六,便定了個吉祥之極的數字,打開史記,直奔第六十六卷,定睛一看,幾乎一口血倒噴上來,叫一聲苦,不知高低。


  居然是,史記卷六十六伍子胥列傳第六。


  三六相連,簡直吉利到不能再吉利,可是,瞪著列傳前的那個名字,我卻實在沒法制止自己的怒火一陣陣的燒個不停。


  上有兵聖孫子,下有仲尼高弟,為甚偏偏是這個簡直就和「吉祥」兩個字沾不上邊的傢伙厚顏搶佔到這個大吉大利的位子?


  嘿…


  終於死心塌地的向天命屈服,明白到今夜的所有數字大概都不會跳轉到「白日放歌須縱酒」或是「仰天大笑出門去」這樣的文字上了,一邊安慰自己說這至少暗示今天的送電會很順利,一邊乖乖的向數學屈服,老老實實的打開了伍員先生的傳記。


  卻只看了第一行。


  伍子胥者,楚人也,名員。員父曰伍奢。員兄曰伍尚。其先曰伍舉,以直諫事楚莊王,有顯,故其後世有名於楚。


  大笑一聲,老子偏不向數學低頭,伍子胥的故事雖然英雄,卻到底扼腕,伍舉,以及他因之而留名的那個男子的故事便要好得多,也YY的多。


  所以,我最後打開的文件,是「史記\040.htm」,說具體一點,是「史記卷四十楚世家第十」。


  在這樣一個夜裡,我開始讀,並且重述楚莊王的故事。


  如果落在現代的戶口本上,楚莊王的名字會寫得相當尷尬,叫做羋熊侶,或者說是羋熊氏侶(感覺上象是某個叫熊侶的MM嫁進了某個姓羋的大家族…),這,主要是源於古代「姓」和「氏」這兩個字的區別。


  在今人而言,姓氏兩字早已通用,沒甚區別,其實,不光今天,自春秋未年」禮崩樂壞「那時代起,姓氏兩字的區別便漸漸模糊了(因為是太啰嗦,而且也因為原有的貴族體系大崩盤,確實沒什麼用了。)要說清這兩字的來龍去脈,沒個兩三千字怕是整不透徹,這裡只簡單解釋一下:姓,是跟血統來的,生你的人姓什麼,你就姓什麼;氏,則是在這個大姓之下又分出的小集團,更多代表了這個小集團的一些地位或共性。


  舉個例子,要是有人站在樓下面大吼一聲:「檢修工區的都出來!」那當然是全樓上下一起向外跑,但要是喊一聲:「檢修工區繼電保護的都出來!」那就只有二樓的一窩蜂,三樓往上統統裝聽不見了。這裡面,「檢修工區」就等於是姓,「繼電保護」則是「氏」。


  為什麼會有「姓」與「氏」的區別呢,因為從三代往下的時侯總共就沒多少人,從神話時代過來也還沒幾天,個個都自稱是炎黃血裔、華夏後人,還都能攀出家譜,幾代以上是誰的第幾重孫子云雲,別管是真是假,反正至少姓上總要正確吧?這三皇五帝都算上,總共才幾位啊?所以天下雖大,姓倒真沒多少,這在連堯舜兩位老人家都還下河抓魚,捏土燒陶那會倒也沒什麼,反正基本上是眾生平等,可到後來,當大頭目的都用上象牙筷子,拿酒啊肉啊的來作園林了,再想一想和腳下面這群傢伙居然幾乎都是一家的,顯不著什麼高貴,於是乎便不爽起來,就又整出個「氏」,就是個人的身份。


  比如屈原,他與楚王就是同姓,封於「屈」地,故稱屈氏,名平,字原,所以屈原先生的全名也應該叫做羋屈氏平、字原或者羋屈平、字原。(不過多嘴一句,紀念先生的文字見過不少,還真沒幾處寫全的,甚至還有地方堂而皇之的寫著「屈原,姓屈名原,我國著名愛國詩人…」,真是殘念…)

  就這樣,姓和氏的區別就出來了。


  (再多一句嘴,後來趙秀才受不了阿Q姓趙,心情正可說是「與先王有戚戚焉」,只可惜趙老的學術底子差點,不然重振古風,將阿Q定為趙姓Q氏,可不比原來的強梁手段光彩多了?)

  現在再回頭看,就清楚了,楚莊王,全名羋熊侶,羋為其姓,楚貴族皆可冠,熊為其氏,只有王族才可稱之,侶是他的名字,單字。(單字,要在今天連戶口都上不了…)

  西元前613年,楚莊王繼位。


  橫向的比一下,這也算是一個蠻熱鬧的時代:法老王的埃及已滅亡了半個多世紀,印度的古王國正在成形,巴比倫城裡都排到了第十王朝(第十了,真是懶哦,再想到後來那些某某十幾、某某幾世的國王皇帝…替這些沒想到年號這東東的朋友嘆一口氣。)年輕的雅典共和國仍然充滿活力…哦,還有,最像笑話的,某些鄰居一直高喊的「萬世一系」的什麼應該列入人類遺產的X基因,按照他們自己的說法,也是始於這個時代,這個,真是讓人無言…


  (順便說一下,這一年中還有一位仁兄繼位,誰呢?陳靈公,說起來這位老兄治國沒聽說有什麼成績,野史里倒是大大有名,身為《株林》眾多男角當中最為亮麗奪目的一位,他也算得上是名垂千古了-_-)


  越扯越遠了,回來,回來。


  楚莊王剛剛即位的時候,顯得很消極(不過用今天的廣告語言說那就應該叫「真正懂得生活的成功人士」,笑),每天也不下王令,就是呆在宮裡喝啊、吃啊、玩啊,那日子過的叫一個美氣,他還特煩人家來勸他,發了個文叫作「有敢諫者死無赦!」,就這樣,一氣就過了三年。


  要知道,這可不是楚國的傳統啊!


  春秋諸國中,楚國的資歷相對是比較是卑微的,正統的北方貴族如晉魯宋齊還有周天子都不怎麼放他們在眼裡,說他們是「蠻夷」,不是華夏正種,好比管仲當初用陰招收拾一下楚國,就有人誇他是「抑夷」。就象今天的俄羅斯,雖然大面子上也算是G8的一員了,可不行,人家老牌的那幾位諸侯和你說話的時候總還要捏著鼻子,戴上手套之類的作點小動作,就算是你在家裡請客吃飯,然後人家也來了,可不行,吃你也不嘴軟,還是要先嘮叨兩句:「你丫的還是落後,丫的人權大大的少,民主大大的不夠…」也不管主人待見不待見。


  那時候,楚國就這麼一地位。


  可,這樣楚國也就少了很多顧忌,左右你也拿我當一流氓了是吧?那我還就流氓給你看了!這就叫做「與其虛受其名,不如名實皆備」。(再多一句嘴,我一直覺得伊朗、朝鮮甚至廣義點還可以包括上俄羅斯哥幾個也就是這麼回事:咱倒是想先綏靖幾年呢,可反正你美國鬼子看我也不可能是好人了是吧?那,TMD誰還認識誰啊!離心機,大浦洞,天然氣都掄圓了上吧!使慢一慢,慢一慢可保不齊就和老薩蹲一起後悔沒早整幾件大殺器出來了。)

  因為後來楚懷王那代人太不爭氣的緣故,楚國給大家的印象一直是一腐敗大國,文恬武嬉,就跟什麼南唐南宋南明那幾位南字輩的兄弟一樣,其實滿不是那麼一回事,楚國,特別是早中期的楚國,根本就一狼,還是特凶特餓又特壯的狼!

  楚國剛立國時沒多大,就今天湖北枝江附近一帶,一小點地方,當時叫「封於楚蠻」,第一代也根本不是王,只得了個「子男之國」,叫熊繹,後來過了幾代,到了周夷王,史書上說「王室微,諸候或不朝」,這一家子就不安分了,想想,反正北邊那些傢伙也覺咱們是強盜,乾脆就動手搶吧!於是左右出擊,西邊打到上庸,東邊打到鄂州,把原有的地盤擴大了好多,基本上控制了今天湖北省的南部和湖南省的小部分地區,算是個有模有樣的軍閥了。


  這個時代呢,楚國的當家叫熊渠,看到自己地盤越打越大,他一高興,說實話了:「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我就一流氓國家了,我就一邪惡軸心了,怎麼著吧各位,這六國會談我還不玩了!一甩手,也不在乎自己只是個子爵,自個給自個升格到了王,這,就是楚國領導人稱王的開始。


  當然,這個王沒王幾年,後來周厲王一上台(嗯嗯,就是引發了「國人暴動」那位),熊渠就泛嘀咕了,為啥?周厲王可不是省油的燈,看見他的謚號了嗎?什麼是厲,「致戮無辜曰厲」,這傢伙最不怕的就是動手!熊渠越瞧越是不對,敢情這廝是一正品老恐怖分子,他是真敢動手亡別人國的!於是揮揮白旗,主動放棄王號,又跑回到六國圓桌邊上開始啃月餅。


  就這樣,又過了一百多年,一直過到烽火戲諸侯,過到西周變成了東周,過到秦國也悄悄的露出了頭成了一諸侯,楚國終於又出了一膽大的,叫熊通(這傢伙不光膽大,命也大的很,整整當了五十一年的楚王),自立為王,還帶了個字型大小,叫楚武王,就是楚國被史書承認的第一代王。


  這個時侯,是西元前740年,離熊侶繼位還有一百多年。


  這一百多年如果照這樣說下去,估計等說到熊侶時這文章就該改個名,不叫《楚庄》叫《楚世家》算了~_~

  …不過還是忍不住要把這位熊通武王的事迹再講一件。


  他去打隨國,這是今天河南南部的一個地區,請記住,周室分封的時候,越親的離的越近,隨國能封在河南,當然不是外人,他們也姓姬,是周朝宗室。


  隨國人說:「我沒招你啊!」咱們熊通王就說了:「我蠻夷也。今諸侯皆為叛相侵,或相殺。我有敝甲,欲以觀中國之政,請王室尊吾號。」


  就是說,我是南邊來的蠻子,現在我看你們姬家快管不住這些諸候,互相打來打去的,我手裡也有點部隊,願意出力,只要委員長封我個省主席就行了。


  從這段話中,我們可以看出兩層意思:一是那時楚國確實和中央基本上沒有聯絡渠道,想幫忙想要東西都得人傳話;二,是那時楚國雖然口氣很沖(「我有敝甲,欲以觀中國之政」),但骨子裡呢,還是透著一種自卑,渴望被承認,渴望被接納成為這個國際秩序中有地位、受尊重的一員。


  其實,這種情緒基本上一直伴隨著整個楚國的出現與消亡,翻翻史書就能看出來,春秋戰國時期上得了台盤的大勢力中,只有楚國會動不動就高喊「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其它沒誰這樣,為什麼?其實這就和咱們東邊那幾位鄰居屬於同一種心理:中國埃及印度希臘…誰沒事也不會高喊「我們祖先確實是老牌文明!我們祖先確實有好幾千年了!」只有東海那幾家會在那裡向全世界拚命叫喚:「神武天皇確實在西元前七百年就存在了!《古事記》絕對不是後人捏造的!天照大御神真得存在,他比中國的黃帝正好大三歲!」或者是「世宗大王才是天下第一神聖英明文治武功超級無敵大皇帝王,思密達文明史前一萬年」云云。


  這一次申請遞上去呢,周天子還是沒批,這下把熊通王氣壞了:「吾先鬻熊,文王之師也,蚤終。成王舉我先公,乃以子男田令居楚,蠻夷皆率服,而王不加位,我自尊耳。」


  我們也是老資格,祖上在文王那時候光榮的,成王把我們家封在楚地的,現在周圍的弟兄們都服了,讓你許可是給你面子,你丫的還敢不批?老子自己簽!

  乃自立為武王。


  這個時候,是熊通王統治的第三十七年,嚴格來說,現在才算是楚武王元年,不過史書很寬容,追認了之前的三十七年,都算成了武王的治世。


  之後,楚武王又統治了楚國十四年,他可以說是一個典型的軍人國王,最後倒下的時候,也是卒于軍中。


  另外,請注意,前面有說到熊渠把楚國擴展到了整個湖北的南部,而現在,我們可以清楚的看出來,湖北北部,包括河南的部分地區也已成為楚地了,這還沒有算上南方戰線向渝湘之地的開拓,事實上,這一百年中,固然各大諸候一直都在進行著擴充和吞併,但沒有任何一家能夠象楚國這樣,擴充的這麼快,又這麼肆無忌憚。


  這,正如我在前面說過的,才是楚國真正的傳統。


  (忍不住又要多一句嘴:這幾年什麼狼文化狼性格狼圖書的甚囂塵上,說什麼漢人自古沒有血性,還說什麼需要游牧民族的先進性補充,幾百年一次之類的…扯淡!自古就光有陰柔溫和,當初殷商易姓革命時是拿口水把杵漂起來的?炎黃子孫是靠吃飯從河南吃到全國各地的?知不知道什麼是「吳人剽悍、越人輕死」,知不知道什麼是「吞炭紋身之輩」…討論一下文化傳統中的優劣得失我一向都贊同,但最好找准自己的位置,研究了多少,就說多少,不要輕易一開口就整些總結性的、概括性的觀點出來,說句難聽話,諸子百家沒看完一半,二十四史沒通讀一遍,就站出來分析什麼「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結構性缺點…」,分析個大頭蘿蔔分析,真以為自已有五四那代人的底子啊!)


  下面一百年,跳過不提。


  楚莊王熊侶,終於在西元前613年繼位並且又一直吃喝玩樂到610年了。(呼,終於寫到他了,再寫不到我也要煩死了。)

  玩樂三年,伍舉(對,對,就是他,伍子胥的先人)入諫,入諫時,那場景可以說是相當頹廢:熊侶王左邊抱著鄭國來的美女,右邊摟著越國來的姑娘(用書面語叫「左擁鄭姬,右抱越女」,左擁右抱這成語就這麼來的),坐在一堆娛樂器械中間,酒也不撤,地也不掃,瞪著眼看他,伍舉也不客氣,也瞪著眼看熊侶王,問他問題:「有鳥在於阜,三年不蜚不鳴,是何鳥也?」


  有個鳥蹲在山上,三年不飛,三年不叫,這是什麼鳥?


  熊侶王想想,答的也不錯:「三年不蜚,蜚將衝天;三年不鳴,鳴將驚人。舉退矣,吾知之矣。」


  三年不飛,飛就衝天,三年不叫,叫就嚇死人,你走吧,我明白。


  伍舉蠻高興,回去,可等了幾個月,越看越不對勁,不光沒動靜,好象還變本加厲了啊!

  於是又跑出來一個人,大夫蘇從,氣沖沖的跑去宮裡,熊侶王這次就不大客氣了,眼睛瞪的更大,劍也亮出來了,「若不聞令乎?」


  你忘啦?我說過敢進諫就殺的!

  蘇從還是氣哼哼的,說話也不象伍舉那樣委婉,「殺身以明君,臣之願也。」


  要是我死了你能明白,那也值了!


  下面的行動,就讓閱讀者相當的痛快而愉悅了。


  於是乃罷淫樂,聽政,所誅者數百人,所進者數百人,任伍舉﹑蘇從以政,國人大說。


  …下面,和《賈生》一樣,討論時間又到。


  習慣,每當看到這樣特別戲劇化,戲劇化到令人印象深刻到不能磨滅的劇情時,我常常會停止看下去,試著分析一下。


  為什麼?

  作為一名共產黨員,一名唯物主義者,我從來都相信質變能夠發生,但,我也一直堅信,質變的發生,一定要先有足夠的量變累積下來。一席話而易人心意不是不可能,但在執行過程中,卻必然會出現反動。


  當然,還有一種質變,是可以閃電一樣的發生而無需先進行累積的,我認為,楚莊王就是這一種類型。


  ……他是偽質變。


  或者說,他的質從來沒有變過,改變得,只是他的外殼。


  在楚莊王即位的時候,楚國已是千里之國,雖然仍令中原諸侯們不悅,卻更多的不再是因為他的「出身」而是「力量」,在楚莊王即位之前,他父親所令史家有興趣記錄的事迹不過四條,其中的三條是攻伐拓土:滅江;滅六、蓼;伐陳,然後就卒了。


  江,是今天河南上蔡一帶,六和蓼在一塊,是現在安徽霍山一帶,陳,是今天的准陽一帶,大家可以看看地圖,就知道這時候的楚國已經蠶食了河南不少地方,並且在安徽站住了腳。


  這幾個地名看著都不怎麼樣,但千萬別看不起他們的含義,總之一句,能封在河南的絕對沒有外人,就算是六國和蓼國好了,那來頭也不小,是皋陶之後,當年在黃帝跟前定律令,掌賞罰的那位大老,論到出身,比當時只是黃帝六獸中熊軍的什麼「楚蠻」牛海去了,至於沒滅掉的那個陳國更不得了,事實上,在春秋時期,陳是中原極為重要的諸侯國之一,倒不是說勢力,是出身正,底子厚,是老牌貴族,連老百姓都牛,就象今天的北京上海人,那怕是在街頭站著賣報紙呢,看到有外地的西裝革履停下轎車來買報還是要哼哼鼻子:「上江來的小赤佬,好白相的?」。所以後來孔文王東奔西跑,寧可在陳蔡當中餓的翻白眼聽學生髮牢騷,也不向楚地那邊去混飯吃。


  這個時候的楚,已經擁有了很強的勢力,但在文化技術乃至經濟百業上,卻又還遠遠的落後於中原諸國。比如說,長期以來風騷並立,號稱中國文學特別是詩歌序列中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雙源,但把這些後人加上去的讚美和光環撇開,仔細的看一看,我們會看到什麼?

  詩經當中,根本沒有收錄楚地的文字。


  一直到孔丘的時代,楚地的文化成就仍然只有這樣可憐的地位,仍然不能入正統文化人士的法眼,更不要說距離那段百家爭鳴的偉大時光還有三百來年的熊侶時代。


  如果要打一個類比,也許我們可以想象另外一個大國:他從黑暗當中闖出,突然來到了華族們的長桌邊上,愣愣的張大著眼睛,他有著強壯的肌肉,但僅此而已,他可以令人們害怕,卻沒有讓人尊重或是喜歡的本錢,他的文化並不能令那些自命高貴的人們欣賞和認同,他的經濟不夠發達,沒有足夠的糧食與金屬,他僅有的本錢,就是他能夠讓別人害怕的力量,但這力量卻又給人以口實,使別人可以時時的高唱「XX威脅論」。


  事實上,他的力量也不足以完全保護自己,那些老貴族如何如果真得狠下心和不計代價,絕對可以給他以毀滅性的打擊。


  (春秋年間稱霸者,幾乎都是奉著周天子的旗幟威懾、抵禦或打擊了一些異民族,而在楚庄之前,楚國,或者說楚蠻,便常常有幸列名在這些被威懾、抵禦或打擊的對象里。)

  (楚庄崛起前中原幾位霸主中,齊恆公九合諸侯,一直是拿楚當假想敵;晉文公最著名的「退避三舍」,失敗者就是楚軍;宋襄公霸業之結束,正是因為被楚軍在孟地擊潰,換句話說,一直以來,楚,就始終在站立在中原盟主的對立面。)

  在這種情況下接掌國政,該怎麼做?

  有四個字,大家應該都很熟悉。


  韜光養晦。


  我認為,這正是熊侶王前三年吃吃喝喝的真相,甚至,我一直有個無禮的猜想:就連伍舉和蘇從的忠勇舉動,應該也只是楚庄計劃的一部分,非出激憤,實是受命而行。


  為什麼?

  回頭看看上面,在蘇從再諫之後,事情是怎樣發展的?

  於是乃罷淫樂,聽政,所誅者數百人,所進者數百人,任伍舉﹑蘇從以政,國人大說。


  罷淫樂,聽政,這都很正常,順理成章,但接下來的兩個短句卻讓人沒法忽視:所誅者數百人,所進者數百人。


  誅得是誰?進的又是誰?

  簡單的說法,誅得當然是腐朽份子,進得當然是改革派,但…誰是腐朽份子,誰又是改革派?


  再說明白一點,誰來判斷?


  一個人,如果他真得在深宮中燕樂三年,不知今夕何夕,他憑什麼來判斷?憑什麼來決定進誰或是誅誰?


  在朝廷層面出現數百人的誅戮,數百人的仕進,這在任何時代都不是小事,處置失當的話,會出現巨大的政治動蕩,但,看看史書,我們就會知道,這並沒有出現,楚民迅速的接受了這個事實並得到了內政上的回報,「國人大說」,這一變革也沒有影響到楚國的力量,他們甚至當年就開始向外討伐,把勢力延伸到了湖北的西北部,並進入了四川,也使陝西的大門敞開。


  誅滅數百官員並全面貶退原有的高級官僚,卻沒有形成會幹擾到國政的反彈,新進數百人還包括拜用新的相國,並可以很快的形成合力並展現能力:在內政上使民大悅,在軍事上也很快取得勝利,這種事情,就讓人沒法相信那是一種偶然。


  當然也可以這樣理解:楚庄對伍員蘇從兩人寄以完全的信任,將所有的人事權力都託付兩人手中,一應新進皆是伍系人馬,當然合作愉快,無往不利,但…遍查史書,這樣子的授權,就只曾由那些昏惰庸主給出,便連演義版的諸葛伏龍也不曾得到,楚莊王身為春秋有數的霸者之一,若說會這個樣子用權,委實難以相信。


  所以,我認為,他,從來沒有改變。


  燕樂三年,只是韜晦的三年,三年中,他借酒藏身,冷眼察看著一切,分析著一切,判斷著一切。


  誰可進,誰當退,誰能殺而奪財,誰能安靖地方,誰能借頭安民,誰能征討外邦,一切的一切,都隱藏在三年荒唐的下面,悄悄積澱,早已成形。


  是為「初九,潛龍勿用」,看上去雖是一潭死水,絕無聲息,更看不出希望,但,在那下邊,卻有正潛伏爪牙忍受的巨龍。


  羋熊侶,楚莊王。


  開了一個好頭,下面的故事便相當好看,基本上,是一個成功接著下一個成功,再用流水帳的方式敘述下去也沒什麼趣味,不過,有幾件事情,還是值得摘擷出來,簡述一下。


  改革后的第五年,楚軍討伐居住在陸渾地區的異族,這是那裡呢?今天河南嵩縣一帶,在洛陽西南,離洛陽已經不遠了,楚軍大勝之後,楚莊王就有點不老實了,想一想,這地方離周天子也沒多遠啊,反正都大老遠的跑來了,不如乾脆去看一眼吧!


  遂至洛,觀兵於周郊。


  楚莊王在做出這個決策時到底有什麼想法,我們已經不可能知道了,不過,我想,如果那位被封在楚蠻的熊繹子男,還有那位被周厲王嚇得又把王號納回去的熊渠王,還有那位到底沒能要下封號來的熊通武王…他們如果有知的話,一定都會把嘴咧得大大的。


  好孫子,有出息,強爺勝祖啊!

  不是嗎,曾經的邊疆蠻夷,曾經的低階遠臣,曾經的野夫魯漢,現在,卻可以堂堂正正的揮師向京,觀兵周郊了!


  而且,這一次,旗號打的還是如此堂堂正正,再沒人敢站出來斥其非禮,再沒人敢站出來罵他們是蠻夷,反而要派人出來勞軍,把臉笑的象一朵花樣,來說一些「大王遠來辛苦,克盡國憂,忠心可嘉」之類的客套話了!


  也就是在這一次,和「一鳴驚人」同樣,另外一個辭彙開始出現在中國的歷史當中,曆數千年而不滅,直到今天,仍時時被一些戲子或是莽夫的組織擅用。


  問鼎。


  當時的周天子是周定王,叫姬瑜(鯽魚,我恨鯽魚多刺…),才剛剛上台,年輕的很,聽說蠻子熊帶人馬奔城下來了,就有點篩糠,打眼左右看看,瞅見一個高的兄弟(真是兄弟,一個爺爺的),就象見了救星:「我說王孫滿,這事就交你了,想法擺平這蠻子去吧…欽此,散朝。」一揮手,把王孫滿弄城門口去了。


  說起王孫滿,倒真是個人物,還在他十一二歲的時候就露過一次大臉:當時是秦穆公正在崛起的時代,秦軍有一次勞師遠征去偷襲鄭國,從周王城的門口過去,王孫滿站在城頭看了一會,就對他爺爺周襄王說:「秦軍必敗。」還井井有條的分析了幾個理由,後來秦軍果然偷襲沒有得手,回來時又被晉國打了黑槍,輸得嘩啦嘩啦的,只剩下三個灰溜溜的將軍回家。(這個故事其實也蠻有名的,後來郭大俠守襄陽,黃幫主就襲用過當時鄭人的故智。)

  那次崤山之戰發生在西元前628年,從那時起到現在,已經又過了二十二年,王孫滿已經是三十齣頭的人,分析問題仍舊是那麼井井有條,說話則更加老練了。


  他奉上王令,帶了幾頭牛,帶了些酒,到郊外迎上楚莊王的大軍,這叫「勞軍」,楚庄也不客氣,吃過牛肉喝過酒,抹抹嘴,開口就奔老姬家腰眼捅,問人家那鼎有多大多重。


  鼎這玩藝吧,咱今天看來也就一大鍋,設計的還很不合理,可那時不一樣啊,是王權的象徵,傳說中,九鼎象九州之形,擁有九鼎,就象徵著天子對九州、也就等於是對整個天下的權利,楚莊王一開口就問這鼎有多輕多重,那個意義,已經不是「不懂規矩」四個字能形容的,叫做「非禮」,而且是絕對的非禮,如果周室實力尚在,沖這句話就可以廢了他。


  可惜,這時的周室,早已經就不行了。


  所以說王孫滿聰明,他明知道楚莊王的意思,卻愣裝不明白,煞有其事的給他忽悠:「在德不在鼎。」


  這鼎有多重?不在這鼎上啊。


  楚庄那是多聰明一人,一聽就明白了,在這兒糊弄我呢?好,這臉就拉下來了:「子無阻九鼎!楚國折鉤之喙,足以為九鼎。」


  別給我繞彎子!告訴你,我們楚國現在國力強著呢,廢兵器熔了都夠再鑄一套九鼎出來!

  王孫滿一看,這傢伙急了,那也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頂了:「嗚呼!君王其忘之乎?昔虞夏之盛,遠方皆至,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桀有亂德,鼎遷於殷,載祀六百。殷紂暴虐,鼎遷於周。德之休明,雖小必重;其奸回昏亂,雖大必輕。昔成王定鼎於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雖衰,天命未改。鼎之輕重,未可問也。」


  我說老熊家的,你忘了吧?這鼎是什麼時候造的?是大禹爺那時候,用四方進貢的金屬鑄出來的,上面的花紋都不是亂刻的,全都是四方萬物,那都是天子所統的。後來夏人出個桀王不爭氣,這九鼎就奔殷去了,一氣六百年,後來殷又出了個紂王不爭氣,這鼎又歸了周,這鼎神,他的質量都是不按物理定律來的,要是天子正確代表了時代的發展方向,它就老鼻子重,搬都搬不動,要是天子背離了時代的發展方向,他就輕啦,一陣風都吹的走,當初我們老姬家把鼎搬來時可算過命,在老姬家能放三十代,七百年,現在還差著快三百年,雖然我們家現在論動手是不行了,可天命還沒跑,你家廢銅再多,那鑄出來都是假的,這一套,你還就是不能動!

  要咱們當時在邊上吧,肯定舉著牛頓先生的頭像上去就是兩耳光子,跟著直接進城搬鼎,可楚庄不成啊,沒學過牛頓三大定律,沒見過伽利略丟鐵球,想來想去,楞讓王孫滿這一套胡扯給鎮住了,摸摸腦袋,一轉身撤了。


  由上可見,擁有正確的科學知識是多麼重要,我們大家要以熊侶同志的遺憾為戒,一定要自覺做到以崇尚科學為榮,以愚昧無知為恥…


  另外還有幾件事也蠻有名,不過說不好是真是假。


  傳說楚庄有一次想出兵去砍晉人,手下的相國叔孫敖就勸他別去,對他說:「臣聞園中有榆,其上有蟬。蟬方奮翼悲鳴,欲飲清露,不知螳螂之在後,曲其頸,欲攫而食之也。螳螂方欲食蟬,而不知黃雀在後,舉其頸,欲啄而食之也。黃雀方欲食螳螂,不知童子挾彈丸在榆下,迎而欲彈之。童子方欲彈黃雀,不知前有深坑,後有木屈株也。此皆貪前之利,而不顧後者也。非獨昆蟲,眾庶若此也。」


  我看,這段不用翻譯了吧,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成語就這麼來的。


  另外一個故事,是說楚庄用人的心術,有一次他辦酒,大家一齊喝,那個叫高興,把自己的寵妃也喊出來給大家上酒,結果有人手腳不老實,亂佔便宜,被那寵妃把帽子上的皮毛扯下來了,叫「絕纓」,然後告訴他,結果他眼睛一轉,就趁沒點燈時讓所有人都把帽纓扯掉,他一說誰當然都扯啊,結果那人就沒暴露,後來這人很感激,在對晉作戰時立了功,楚庄調查清楚后索性就把妃子給他了。


  這個故事雖然沒變成成語,但也留下了「絕纓」這個專用術語,另外,這個故事中流露出來的御人心術幾千年來一直廣得稱道,大大有名,後來董奉先在鳳儀廳那兒調戲王氏被仲穎公抓到現行,李仲榮就引這個典故安撫過局勢(不過可惜,千里草到底是草,沒有熊心,終於還是犯下大錯…)。


  還有一件事,和馬肉有關。


  說楚庄有一匹好馬,那個叫喜歡,穿好衣服,住大房子,成天喂果子,結果有一天死了(按史書上看,好象是胖死的…),楚庄很傷心,要以大夫之禮埋它,那朝廷上一群大夫級別的官員就受得了嗎?這要是將來自己入土時落一句「嗯,按大王那馬入土時的標準辦吧」,閉了眼也沒處擱臉去啊!玩了命的諫,可不行,楚庄的心眼挺死,誰勸也不聽,有個伶官(就是說笑話逗開心的)叫優孟的就跑來了,開口就說,不行,這可不行!這咱們楚國臉就丟大了,咱們多有錢啊,大王心愛的馬可不得發大個喪,得按大王級的待遇葬!讓全天下人都知道咱們大王有多喜歡這馬!


  這一說,楚庄明白過來了,於是嘉納了他的意見,把這馬加了點花椒大回什麼的給煮出來和那群大夫們一起給分吃了。(不過我從初中時落的後遺症,只要一看見提到吃馬肉就想起來鐵萍姑他爹的名言:「人肉的味道也不過如此而已,雖然比馬肉嫩些,但卻比馬肉還要酸,非多加蔥姜作料不可。」好惡…)

  以上幾個故事,都沒有放進楚庄的傳記,出處亂七八糟,有從莊子里查出來的,有從韓詩里查出來的,還有傳得亂七八糟,傳得地球人都知道卻愣是說不上最早是記在那裡的,但不管怎樣,目前的文史觀點基本上還是把他們和楚庄放在一起。


  其實,楚庄的故事遠不止這些:比如他和叔孫敖的互動還有很多,比如他和優孟的互動還有很多,比如傳說李白長干行中的「長干」就是楚庄的佩劍,傳說他的琴是四大名琴之一,傳說……


  不過,我已經累了,而且網調好象終於下令了。


  這個時候,天黑的簡直象是鬼屋,風嚎的比鬼哭正不惶多讓,但,一夜的守候卻到底有了結果,等待在此的工作,終於是圓滿完成了。


  立刻回家,這個故事…也就至此結束了。


  …最後多一句嘴,楚庄的治世,三十一年。


  孔璋字於西元二零零六年三月十一日夜至十二日晨


  修訂於西元二零零六年七月二十至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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