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為什麼,我會作夢作到睡眠不足啊……)
昨天夜裡,雲衝波睡得非常差,感覺上,似乎就一直沒能「睡熟」,始終在「半夢半醒」之間。
夢境是前所未有的混亂,雲衝波捧著腦袋想了很久,才大致理清自己的思路,確認了自己似乎同時作了三個夢。
一個夢中,久違的蕭聞霜出現,更以從未有過的大膽,向雲衝波傾吐了她的思念。這當然是個好夢,卻與另外兩個夢穿插一處,更還沒有傾吐完就戛然而止,令雲衝波頗有「意猶未盡」之感。
美中不足的,是雲衝波回憶起來,蕭聞霜對他所用的稱謂,從頭到尾,始終都是「不死者」,這當然也沒什麼錯,但在雲衝波,卻實在很不舒服。
一個夢中,渾天、東山、長庚與蹈海聚集一處,嚙指滴血,行「扶乩」之法,對這個夢的回憶極為模糊,雲衝波只隱約覺得,這事情是由長庚主導,表面上的理由,是要驗證他研究時光法術的一些心得,並查探小天國的「未來」,但實質上,卻似乎是要為了調和東山蹈海因前次事情而生的嫌隙。
合四人之力,似乎,是請到了相當了不起的神示,但努力回憶,雲衝波總想不起那是什麼,不過,那倒的確將包括長庚自己在內的諸王盡都打動,也使蹈海放下身段,向東山請罪,並得到了其的認可。
一個夢中,雲衝波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什麼地方,只覺得周圍似乎儘是血火、儘是吼號,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和誰說話,只記得些兩人問答的殘言片語。
「我一直想問這個問題啊,你們……如果勝利了,將會怎樣作呢?」
「太平道存在的意義,不僅是為了和『帝姓』戰鬥吧?之所以永遠有人願意追隨你們,是因為你們描述了未來將會出現的『地上天堂』吧?」
「但,我卻一直都很想問一句,那個『地上天堂』,到底,該如何建立?又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呢?」
……
「我們已經在建立了。聖庫制度,只是第一步而已。」
「地上天堂,會是一個『無私』的世界。」
……
三個夢的相互穿插,使每個也混亂不清,雲衝波可以整理出來的,不過這些而已,這使他非常惱火,但也沒有辦法。
從以往的經驗來看,從沒有那一段夢境曾經兩次出現,所以,雲衝波並不指望可以再把那些自己亟欲知道的信息再瀏覽一遍,唯一的指望,是某次入夢的時候,可以好狗運的碰上前世蹈海正在回憶這段往事。
(唉……怎麼搞得,夢到這樣亂啊……頭都炸開了快。)
三段夢境,三段生命,非獨主角的身份不一,在時空上更是極為混亂,雲衝波覺得,這種夢如果多來幾次,自己有很大機會精分。
(而且,昨天都沒有去,今天如果再不去的話……)
躊躇再三,雲衝波始終下不了決心前去,更安慰自己說,目前夢境經已鬆動,自己已能知道更多當年舊事,既如此,就不是非通過荀歡不可。
似乎說得圓,卻明白那只是在騙自己,雲衝波因之而極端苦惱,蓋他如此痛恨於自己的軟弱,卻又就是沒法戰勝自己的軟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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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沒精打彩的,雲衝波踅出來吃早飯--小音卻還未起,過一時方出來,臉色煞白煞白的,精神差極。
雲衝波問起時,小音只說是夜裡想心事,沒睡好,此外無話,雲衝波也不知如何問下去——空自擔心。卻聽旁邊傳來強壓住的幾聲譏笑,那自然是花勝榮花大爺和釘宮萌釘老闆了,左右這兩人嘴裡必定沒有好話,雲衝波也懶得理會,卻沒注意:小音皺著眉,掃了幾眼,笑聲一時便住了。
「啊,對了,賢侄啊,這是你要的書呢。」
一拍頭,花勝榮從書架上翻出幾本舊書來,攤在雲衝波面前。
「《諸子集說》、《十三經集注》、《闢佛論》……總之你先翻翻吧。」
希望增長自己的見識,尤其是對於「小天國」事業或者說「太平」的理解,雲衝波努力尋求各方面的知識,除了向荀歡求教以外,他也要求花勝榮為他找一些能夠反映歷代大儒乃至諸子百家理論構成的書。
「總之呢,這本集說的確淺了點,只是蒙學的水準,不過難得在全啊,儒法道墨、陰陽名辯……無所不用,以賢侄你的水平,看這本書剛剛好。」
聽著非常刺耳,而翻開書後,雲衝波更大感惱火,什麼「蒙學的水準」?根本就是蒙學讀物,四字一句,皆是韻文,顯然不是給「學問人看的東西」。
但,悲哀的是,雲衝波卻不得不承認,就算是這樣的韻文,卻也有太多自己看不懂的典故和用語,沒奈何之下,他想到要帶著書去向荀歡請教,卻又實在不想見他。
「呃,相公,如果……」
「我說了不要喊我相公!」
反應極大的一揮手,並全不意外的聽到了小音的嚶嚶低泣和花勝榮與釘宮萌的偷笑,雲衝波卻也無可奈何。
「我說賢侄,始亂終棄是最要不得的啊……」
「是啊是啊,你這種人啊,要穿越到某個黑子手裡,就該上虎頭……呃,也許只是狗頭鍘?」
「胡說,誰棄了……而且,最重要的,我也從來沒『亂』過好不好!」
咬牙切齒的證明自己沒清白清白,卻只換來更多的嘲笑,特別是聽到說「從來沒『亂』過還好意說,你這種仆街主角還是趕快仆街算了……」的時候,終於忍不下去,把兩個人打到飛出。
「總之,小音,你放心,我會保護你的,不過,那個,那個稱謂,咱們也說好了不能用的……」
早在昨天,「相公」兩字就已給雲衝波極大刺激,堅決的予以拒絕,但這卻被小音自行引申解釋,並得出了「小音早該明白,現在已不是司馬家的小姐了,根本不配攀附……」的結論,更使雲衝波頭疼十倍,最後,也只好含含糊糊的達成了一樣喊他「公子」的共識。
「嗯,是小音不好,一下子又忘了……」
「好啦好啦,那事情就別提了!」
就象心裡有鬼的人一樣,雲衝波很快的把話題帶回到書上。
剛才,小音很小心的表示說,自己略通一點詩書,也許可以幫雲衝波解讀一點東西。
「嗯,因為乾娘曾經想讓小音嫁進蘇家,所以專門……」
說到這裡便說不下去,害得雲衝波又是好一番勸解,一時間,倒忘了曾經短暫泛起過的疑團。
(這個,去年在金州的時候,小音當時認不認字來著?)
「這個,是五行家的解釋,他們說天地萬物,都是生於金木水火土的組合變化,只要掌握了這裡面的規律,就可以長治久安,天下太平……哦,你說那一句,那應該抄錯進來的,那是法家前人的意思,是說只要作到『制度管人,流程管事』,官員想壞也壞不了,就可以長治久安、天下太平……」
「啊,為什麼每個人都說自己的辦法能夠作到天下太平?」
「這個……因為,所有人想聽到的,都是怎麼才能夠天下太平啊。」
告訴雲衝波,「諸子百家」是一群人的合稱,他們中幾乎沒有強大的武者和術士,卻都是著名的智者與學士,先後大活躍於帝軒轅之前的「戰國時代」,彼此激發,交相輝映。
「那個時候,每天都在打仗,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打來打去,似乎永遠都不會結束……所以,大家就特別盼望有一天能夠把這日子徹底結束。」
所以,就出現了「諸子百家」,各持已說,相互攻訐,皆相信自己才掌握著通向未來的鑰匙。
「那時候,還沒有太平道呢,佛門也還沒有出現。」
「呃,這個啊,我知道。」
起初的目的,是希望對對儒門的理論了解更多一些,而自從感受到自己的怯懦之後,雲衝波更隱隱產生一個念頭,那就是,在這樣的研習中,找到一個能夠讓自己確信的,讓自己接受的,並有信心去轉達給他人的定義,一個關於「什麼是太平」和「怎樣達到太平」的定義。不想讓任何人了解這件事,他只在實在讀不懂時才會詢問小音,並很小心的隱藏住自己的想法。所以,他讀得很慢,轉眼已到了該吃中午飯的時候,卻還只翻了十幾頁書。
「唉,這些人,真可憐啊……」
看看將近飯時,雲衝波合上書本,一邊伸著酸極的腰,一面發出嘆息,這倒令小音一怔。
「可憐?」
「是啊……你不覺得?」
很疑惑的看著小音,雲衝波表示說,自己覺得,這些什麼子什麼子,實在很可憐。
「你想想,他們當年構造自己的理論,又跑出去宣傳,都花了一輩子,一輩子啊!」
皆相信自己的理論的確能夠拯救這個世界,能夠將天下萬民導向永久的太平盛世,從這個角度來說,諸子百家都可以算是同志,但,站在數千年後的今天來看,他們每個人的理論也被證明不足以帶來太平,不足以獨立的維持世界的運轉。
「你看看他們現在待在什麼地方,一本合集裡面的一章、一頁,甚至只是幾行,幾行啊!」
因為想要找到自己的「太平理論」,雲衝波突然覺得自己非常能夠理解、和同情他們,理解他們的努力與奮鬥,並同情他們那些終究是沒有意義的「努力與奮鬥」。
「你說,他們當年曾經那麼努力的相互爭鬥,相互辯論,特別是那些完全不同的理論……他們都相信,自己的是正確的,而如果用了對方的理論來治世,大家就會一團糟。」
但事實證明,「摩頂放蹱」的反面,並不必然就是「一毛不拔」,或者說,完全對立的兩種理論,到最後,最大可能是被一齊放棄。
「反正……真可憐啊!」
「這個,小音倒還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不是客氣,而是真得沒有從這個角度去想過問題,一時間,小音忽感驚疑:
(和上次在金州一樣,以為盡在掌握的時候,卻突然毫無兆頭的冒出來一個新想法……但,上次是玉清那老狐狸啟發了他,這次是誰?)
(難道,是因為子貢的刺激……還是,和那個力量有關?)
夜間,小音曾再度嘗試操作雲衝波的夢境,並同樣的被那強大力量反撲,但對之已有預判,她不僅成功保護下自己,更捕捉到一些規律性的東西。
(保護他腦部的力量,來自他本身,他自己卻完全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
分心思索的同時,小音仍對雲衝波保持關注,見他似乎突然又想起來什麼,跑到一邊翻了幾部書,動作很快。
(那是……歷代詩選的類書,還有《十一家詩話選》,他想找什麼,要查一首詩?)
翻了一會,似乎並無所獲的,雲衝波悻悻的走過來,邊拍著頭,邊向小音詢問一首詩。
「好象有什麼父母,什麼愁,還有什麼什麼秋流的……總之似乎就是這樣。」
急急動腦,小音實在想不出雲衝波到底在說什麼,卻見他忽然一拍腦袋,大為欣喜。
「啊,我想起來了,對了,是,是父母忠貞為國酬,何……」
動作忽止,雲衝波獃獃站住,口中喃喃,聲音愈來愈低,饒是小音運足耳力,也只能聽到一些「軀倦,已秋」的殘言碎語,全然不得要領。只見雲衝波臉色時紅時白,居然似乎用腦用得很是辛苦。
(那麼,是這樣,是這個意思嗎,他們,都是因為這才……)
「對!」
猛一下拍在桌上,小音嚇了一跳,卻見雲衝波早又蹦將起來,飛奔出門。
「等等,公子,你……」
「啊!對了,你們等一下先吃,別等我了,我……我上山去一趟!」
(上山?)
坐回原地,小音低頭慢慢收拾,心下卻是狐疑不已。
(他去那裡……而且,那首詩,又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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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業未就,身軀倦,鬢已秋;你我之輩,忍將夙願,付與東流?……)
默默回憶,雲衝波越走越快了。
剛才,一直混亂的記憶突然清晰,雲衝波想起了更多夢中的細節,比如,渾天們是怎樣聚在一起扶乩,以及,他們到底請下了怎樣的神示?
(這個東西,是「太平」的意思嗎?是太平在勸告他們嗎?)
其實,在夢中,剛剛發現到渾天他們竟欲「扶乩」時,雲衝波實在是很驚愕的。
可以算是大夏土地上最常見的法事之一,任什麼愚夫愚婦也都知道如何進行,更不知有多少神棍騙子倚之售術,在雲衝波心中,用這種東西來預言「小天國」這樣偉大事業的前途,實在是可笑到已經笑不出來的一件事。
但他又不得不認真:曾有過親身體驗,他知道時光障壁的確可以被鑿穿,「未來」的力量,的確可以作用於「過去」,太平與袁當先後曾經作到的事情,小天國諸王未必就不能作到。畢竟,東山是當世最強的術者之一,長庚則在時間法術方面有著可能前無古人的修為,再加上十級力量的渾天與蹈海,這四個人齊心協力起來,說創造出任何人間奇迹,也都不值得特別驚訝。
晨起時,被三個夢同時衝擊的雲衝波,除了頭疼之外,只能回憶起極少的細節,但,隨著走動,吃早飯,和寒暄,他的頭疼漸漸減弱,也開始能夠撈出到更多的碎片,而不知是否和那本諸子百家的合集有關,他在認真研讀那些活躍數千年前的思想家時,竟似突然聽到有人在腦中低低嘆息。
(五帝三皇神聖事,騙了無涯過客……)
意味深長的詩句,更給雲衝波以刺激,使他突然間回想起來關於「扶乩」一夢的諸多細節。
四人一齊滴血沙盤,之後,是以長庚為主持,三名神域強者各盡其能,按照他的要求輸力運功。不久,整整齊齊的沙面便自行涌動起來,似有一支無形巨筆正在任意揮毫,縱橫淋漓。
「父母忠貞為國酬,何曾怕斷頭?!」
字為狂草,莫可捉摸,更使包括長庚在內的四人深感震撼。
(的確,他們,都付出了很多啊……)
以雲衝波本身的閱歷,並不足以體會詞中深意,但透過蹈海的感受,他卻可以理解,這些把一生追求都寄托在小天國事業上的巨人,被激起了怎樣的共鳴。
(業未就,身軀倦,鬢已秋……)
那種摻雜著遺憾、不甘與決心的滋味,儘管以最狂放的草書寫下,一樣浸透著揮不去的悲涼,而之後,更以強有力的反問,重重刺透每個人的胸膛。
(你我之輩,忍將夙願,付與東流?)
咀嚼著這如此神秘的「神示」,雲衝波實在沒法想象,到底是什麼樣的神祗被長庚請降。他所能知道的,是在扶乩結束后,參與的四個人,皆面如土色,汗透重衣。
「業未就,身軀倦,鬢已秋……是啊,起兵多年,我們,也已都不復青壯了。」
神態恍惚,渾天緩聲道:「付與東流……付與東流……兄弟們,你們,你們忍心嗎?」
「告訴我,你們,忍心嗎?!」
「絕不。」
伸出手,與渾天緊緊握住,東山道:「千辛萬苦,我們才走到這裡,再向前一步,我們就能建立起永遠不滅的太平世界……我,絕對不會放棄。」
「……絕不!」
「我也是。」
夢境至此而結,雲衝波再想不起後面的事情,但,一想到四名不死者是怎樣緊緊握手,以無聲之誓共坦心地……雲衝波,就有一種很想要哭的衝動。
(你們沒有放棄,但,你們還是失敗了啊……)
意外的,這卻給雲衝波以動力和勇氣,使他終於能夠來見荀歡,來向他詢問更多的細節,更多的,關於公孫三省的事情。
(我要知道,我必須要知道,無論他們是怎樣失敗的,我也必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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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這些,就要從『太平』的理念說起了。」
很謹慎的選擇著語句,荀歡罕見的沒有邊說邊飲酒。
正如雲衝波已經知道的,「太平」兩個字,並非太平道的專利,諸子百家對自己學說的標稱,皆是以「致天下以太平」為說。
「太平本來就是個好東西,人人都想要的,並不是儒門不要,朝廷不要,只有太平道希望天下太平一樣。」
包括儒門自身,雖然不屑重複使用「太平」兩字,但其政治理想的最高形態「大同世界」,就其本質來說,也足可以滿足人民對於太平的嚮往。
「總之,關鍵的關鍵,在於誰能把太平建設成功。」
當然,彼此間也有著明顯的區別,同樣是「太平」兩個字,裡面的涵義卻很不相同。
「對百姓來說,最基本的『太平』就是不要再有戰爭,每個人都可以活到自己的天年……這其實是最基本的要求,也被包含於所有各家的『太平』當中,但悲哀的是,就連這一點,也一直沒有能夠達成。」
關於如何達成,各家皆有著自己的理念:有說要「明禮」,使所有人皆明確並接受自己的身份,不產生更高的奢求,也就不會再有爭端。也有說要「兼愛」,在天下培養出「萬姓一家」的共識,不相攻掠,更有人說最好是「無為」,所有人都不要作比生存更多的事情,無國無君,各各曳尾泥塗,還有人高呼要「以法」,制訂出包羅萬象,不具漏洞的法律,並附加以巨大和決不通融的暴力保障,以此來嚇阻所有徘徊在雷池前的冒險者……等等。
「而太平道,他們的理念是『無私』。」
太平道的精神源流,生於道、用於墨,充滿著理想主義的色彩,也因此而對中下層百姓有著極大的吸引力,但,在第一代道祖,也即創立太平道的尚清和餘慶手中,僅僅是提出了「無私」這一概念,卻並未明確如何達成這一目的。
「在最初,太平道的宣傳很有意思,完全就是大雜燴,抄了墨家的『兼愛』,模仿了儒門的『大同』,當然也吸收了道家『節慾』的精神……嘿,雖然亂七八糟,卻就是有其吸引力在。」
宣布說,上古之世,人不相戰,天下為公,後來之所以連年烽火不斷,皆因有私。
「有私,就要保護,有私,就想增加,天生萬民,原不相同,拳勇者劫,慓愲者欺,懦善者則為人魚肉……各各均以其私心為用,積聚不休,天下,也以此不復太平。」
將「私」視為世間最大的罪惡,太平道眾鼓吹「天下無私」,稱這樣一來,就會達到「等貴賤,均貧富」的太平境界。
「當然,這實在很可笑,不過,也不失為一種很有道德感的鼓吹,但糟糕的是,他們卻走到太遠。」
不肯停止在「道德」的宣傳上,太平道眾將他們的理論向前推導,從「無私」的角度看,「家天下」的帝姓制度,正是最大的「私」,也自然就成為不能不予以推倒的惡魔。
「所以,就有了數千年來連綿不絕的永世戰爭……所有人都看不到結局的戰爭。」
苦笑著,荀歡表示說,除非有人能夠建立起讓多數人都認可且能不斷傳承的「太平」,這戰爭,大概永遠都不會結束。
「帝姓強大的時候,可以鎮壓太平道,卻不可能滅絕,而當其衰弱的時候,太平道的戰鬥,更會成為推倒舊帝姓世家的第一記衝撞。」
「但是,荀先生……」
對這些東西很感興趣,雲衝波卻更想知道一些別的東西,比如,雖然說初代太平道祖只是提出了「無私」的目標而沒有配套的措施,但太平道源流數千年,中間應該也有過具高度政治智慧的人物,難道一直都沒人試著將之實現?
「有,當然有啊……就在這裡。」
出了一會神,荀歡道:「兩千多年以前,『南海赤家』治世的末年,太平道大舉起事,定錦官為天京,一度兩分天下,而在這過程中,他們更曾嘗試建立起一個完全『無私』的社會……當然,他們最後還是失敗了。」
將「無私」加以闡發,小天國提出要作到「家無私產,心無私念。」,為此,他們建立起「聖庫」制度:在確立普通家庭基本生活條件的前提下,收繳所有多餘的財物,統籌使用。
「當然,那只是一個開始,與之相關的,還有一大批相當複雜的制度,關係到資源的分配,關係到基礎設施的建設和對社會活動的保障,關係到人才的選拔和上位,關係到宣傳與信念,關係到思想的統一……等等,總之,那時的太平道,的確擁有一批天才,不僅是絕強的反叛者,也有著優秀的智慧和政治力,『戰鬥』的同時,也作出了極高水準的『建設』。」
在那數十年間,連很多儒門的中堅人物都開始對夫子的教誨感到懷疑,開始想要試探著看一看,小天國是否真得有可能成功。走到最遠的人,甚至開始嘗試用儒門經典來解釋和註解小天國的種種施政,並將之引申為「大同世界」的實現。
「所以說,最強大的從來都不是刀和拳頭,而是理想、是理論,能讓天下民眾追隨的理想,能讓眾多有識者認可的理論……『永遠太平』的未來,誰會不想?」
「但是,他們還是失敗了。」
「……對。」
怔忡一時,荀歡慢慢道:「最終,他們還是失敗了。」
在公孫三省看來,太平道的失敗,從一開始就已註定,無論他們能夠走到多遠,無論他們能夠取得多大的成功,但最後,他們必定失敗。這種堅定的信心,使很多動搖者重又站穩立場,也使他贏得巨大的聲望,尤其是在小天國果然如其預言般轟然崩壞之後,他更被視為神一樣的智者與政治家。
「但其實,很多人都不知道,三省公那些預言的真正含義……」
「啊,你說什麼?!」
嘴巴張到拳頭都可以塞進去,雲衝波實在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東西。
「三省公,他早已經絕望了……他根本就不相信南海赤家還可以頂住小天國的衝擊,他根本沒想到帝京居然真能守住,他始終以為絕不可能守到勤王軍趕到的……」
「那麼,就是說,他,他只是一個非常成功的騙子,騙過了所有人,其實……他自己根本不相信自己說的東西?!」
「騙,騙子?」
皺著眉,荀歡連連搖頭,顯然很不滿意這種唐突前人的評論。
「三省公不是騙子,從來都不是,他只是說『太平道終將失敗』,卻從來沒有說過『當今帝姓可以笑到最後』。」
很想說「這簡直是胡扯」,雲衝波並不覺得兩句話有什麼區別,但荀歡極為認真的表情,使他沒法那麼輕率的就下結論。
(那麼……)
當用心去想時,答案果然也就出現,那使雲衝波冷汗直冒。
「公孫三省的意思是說,小天國就算可以攻入帝京,推翻帝姓,最終也必定失敗……為什麼?」
「因為……」
眼神中滿是憐憫,荀歡道:「因為,正如我剛才說過的,最強大的不是刀和拳頭,而是理想和理論,太平道的理想誠然充滿吸引力,在理論上卻有著致命缺陷,又豈能不敗?」
對為實現「無私」而建立的如聖庫等一系列制度,公孫三省當時就給以嚴厲的批評,預言其的不可持久。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
「天之道,唯天可行,我們身在人間,便只能依人道行事,不死者……他們也只是人,不是神。」
「以『人』之身,行『神』之事,亘古以來,豈不敗亡!?」
這是極嚴厲的批評,但也不完全正確,在雲衝波的記憶中,在東山之教務系統和無言之紀律系統的雙重作用下,這套制度一直運行的很好,雖然中間也曾經出現過問題,但當無言對列侯級別的高等人員也一樣整肅時,便很快又恢復了整套系統的活力。
「不過,那還不是最重要的……」
徐徐重述公孫三省的預言:那最關鍵的部分,是指向不死者。
「禍福同門,生死一途,不死者,是太平道能夠成功延續的關鍵所在,卻也是太平道必定失敗的原因所在……小天國,無論他們可以達成怎樣的輝煌,最後也必定敗亡。」
「敗亡在……不死者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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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王,前次的事,我太魯莽了。」
高大空曠的房間內,只有賓主兩人隔桌對坐。蹈海很誠摯的低著頭,希望對方把上次的事情完全忘掉。
「北王,言重了。」
或是因為光線不好,雲衝波覺得,東山今天顯老顯得特別厲害,雖然強打精神,卻怎也掩不盡那種心事重重的樣子。
「正如那天的乩詩,為了『太平』,我們連生死都置之度外很久了……還有什麼好在乎的呢?」
親手為蹈海倒上茶,又為自己倒了一杯,東山緩聲道:「北王今天來,還有其它事吧?」
「……對。」
前來拜訪東山,除了真心低頭之外,蹈海也的確奉有使命:他帶來了由渾天親自起草的詔書,請東山過目。
「照得天下貪官,甚於強盜,衙門酷吏,無異虎狼。皆由人君之不德,遠君子而親小人……」
只讀了開頭幾句,東山就停下,抿緊了嘴。
「這個詔書,是和干王一起起草的吧?」
見蹈海點頭,東山鬱郁搖首,「天王他的想法,越來越象是帝妖的模式了,把『貪官之惡』放在首位,對『人君』只含含糊糊的說什麼『不德』……這樣子下去,我們和那些想要入主帝姓的世家又有多少區別?」
「……但是啊,東王。」
從對教義高度尊重的角度出發,北王和東王的立場甚為接近,但同時,從實際來考量,他也可以理解這樣操作的理由。畢竟,對天下百姓而言,最令他們痛恨的,令他們可以感同身受的,的確是「貪官」而非「皇帝」。
「對,我知道,那正是儒門千年一日宣傳的功效……也正是貪官為什麼永無止境的的原因。」
「皇帝為里,貪官為表,皇帝為干,貪官為枝,沒有皇帝的存在,貪官們自然無所附其形,而要根絕貪官之惡,也唯有完全結束掉皇帝這東西的存在……只罵貪官不罵皇帝,我們便只會是在幫助帝家分散天下的怒意啊。」
沉默一時,蹈海開解數句,卻化不開對方的濃濃憂意,一時,東山方低嘆一聲,背著手,站起來。
「總之,北王你的意思我可以明白,天王和干王的苦心,我也能夠理解,但……」
欲言又止,東山突然抬手,指向上方。
「北王,今天月亮很好,我們,上去談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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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氣氛,就好得很了。)
很開心的踱著步,在無人的山林中喀吱喀吱踩著將融的積雪,雲衝波雖然沒有睡飽也沒有吃飽,心情卻還是好到不行。
(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只要不死者們能夠齊心協力,又有什麼能夠阻止小天國的成功?)
也有不明白的地方:依稀記得,夢中是一個烏雲密布的夜晚,星月無蹤,實在談不上「月亮很好」,但橫豎,那都不重要。
除了小天國的往事,天氣也讓雲衝波很是愉快,觀察積雪,計算並作出判斷,如果沒有倒春寒也不下桃花雪的話,最多三四天,應該就可以起程南下。
(真是的,在這個地方實在糾纏太久了,簡直好象已經過了一兩年一樣……也該走了。)
不覺又想起蕭聞霜,金州一別至今,算起來雖然未滿一年,卻真如三秋。
(這一年來,我可到了很多地方啊,聞霜不知道怎麼樣,現在,我們太平道的日子好象很苦呢,她恐怕每天都要戰鬥吧……)
陷入沉思,雲衝波一時竟未留意,林中有輕微的聲響連續出現,待警覺時,已離得很近了。
「嗯?誰……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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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這兩個傢伙。)
快手快腳的作著家務,表現完全是一名稱職的主婦,但同時,小音也不住打量花勝榮和釘宮萌,意圖為自己的困惑找到答案。
夜來,小音再度以「水月洞天」之術施於雲衝波,也再度遭到強硬反擊,至今仍覺胸口鬱郁,若用力時,更會牽動至隱隱作痛。
但她卻絕非自找苦吃:曾經兩度受挫,她今番再次動作,實有熟熟謀劃在胸。極為精確的控制住自己的力量使用,更保持高度警惕,等待反擊的到來,同時,小音更將這過程中的每一點細節牢牢記住,和反覆在心中重現,加以分析,加以判斷。
(反應是突然出現的,顯然,對方並非始終監視不死者,而是要不死者被干擾到某個程度后,才能驚覺並加以破壞。)
對這個結論很有信心,但小音仍感困惑:從三次接觸來看,對方輕鬆破盡自己夢術,修為真不知強出了多少,自己始終無法找出其藏身所在也不奇怪,但……這樣的強人,又為什麼會一直容忍自己對雲衝波的攻擊?
(估計,對子貢也沒有什麼動作,不然的話,當前就不會只是這樣……但,這到底是誰?)
不是沒有懷疑過「嘯花軒」的兩個經營者,但再三觀察,小音覺得自己始終多慮,那莫可追蹤的力量,確非兩人所能駕馭。
(今天晚上,再試一試,讓他作另一個夢……也許,是時候讓他作春夢了?)
苦笑一下,小音搖搖頭,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
(那個老傢伙,什麼情報都扣在手心,如果能夠知道貪狼的行程,這邊的事情就從容多了……)
思量間,聽得外邊門響,又聽花勝榮大著嗓子招呼「賢侄」,便知是雲衝波回來了,小音不覺一笑,手上快快幾下將桌子擦凈了,便解下圍裙,抖一抖掛起來,徑向廚房去時,卻聽雲衝波道:「大叔,你看誰來了……」,聲音中喜氣洋洋,簡直如過年一般,不覺心下一動,急回身時,正見一人跟在雲衝波身後進來,小音看在眼裡,雖早有想象,卻也不禁胸中劇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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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雲厚重,橫亘天地之間,更加上雷震電擎,雨狂如傾,可說是惡劣之極的天氣。
但同時,卻又有明月如璧,高懸中天,清風習習,沁人心脾。
「我喜歡這樣喝茶,雖然……會有一點累。」
「……我是從來沒有這樣喝過茶。」
當然沒有,不僅是蹈海,也不僅是當今天下,自有「人類」以來,累累之數,何止億兆,但曾經這樣喝過茶的人,大概一隻手都可以數過來。
很普通的小石桌,很普通的紅泥小火爐,很普通的茶具、茶葉和茶水,不普通的,是喝茶的人,不死者.東山與不死者.蹈海,不普通的,是喝茶的地點,萬尺高空,雲層之上!
「當十級力量出現身上的時候,我們便已在叩動神域的大門,的確我們仍不得其門而入,但至少,一些基本的技巧,我們已可掌握。」
或者不該說是「掌握」,因為渾天也好,東山也好,蹈海也好,以及關虎林左武王這些人也好,儘管每個也可以隨心擺脫掉大地的束縛,卻並沒法知道自己為何能夠這樣。
「十級力量,那應該是進入神域的起碼條件,但若要取得真正的理解,我們大概還要付出很多東西,一些……咱們也好,那些人也好,都沒法去付出的東西。」
默默點頭,曾放棄所有職責,在雪域長期煉刀的蹈海最能理解東山的意思,對他們這些人來說,時間,堪稱最奢侈的消費品。
「東王啊,從這個地方看下去,視角,的確是出奇的好,超出我的想……不,這一切,是我根本沒有想象過的。」
浮身雲層之上,月亮顯得格外大,格外明亮,腳下,是翻滾有若怒海的漆黑雲層,時不時,有長達百丈的火蛇在中一閃,跟著便會立刻出現巨大的轟鳴,並掀起颶風,將厚重如山的雲層吹到飄乎不定。
「風、火、雷、電……」
感嘆著,東山表示著,佛道兩家,各有無數向天地借力的法術,他自己也正是天下有數的雷術高手,若只從招式名稱來看,端得都是些天驚地動的強招。
「但,說到底……天地之力,豈是我們所可想象?那些誇說自己能請動九天霹靂的傢伙們,又有幾個明白,能以人力運用的,只是天地之力自然損耗九成九以上之後的一點餘燼?」
對之完全理解,剛才,與東山共同飛天的過程中,適逢雷電交加,蹈海對此天威,不由見獵心喜,將力量谷至十成,破雲試刀。
「如果,那些御天監的傢伙真能駕馭這種天地之力……不,那怕是能夠駕馭兩成,甚至是一成,他們就可以很輕鬆的把我殺掉。」
衣衫盡破,頭臉被灼至黝黑一片,曾只憑一口真氣便將無盡雷法盡御體外的蹈海,在第一招上便被轟至防禦盡潰,若非退身得快,甚至可能受上重傷。
「這樣的力量,若能為人所用……嘿。」
苦笑一聲,蹈海問東山,他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習慣。
「是……為了鍛煉自己嗎?」
當東山相邀的時候,蹈海只感意外:蓋身懷十級力量的強者,皆可飛天遁地,但不過離地十數丈而已,再要向上,便需運力,而越向上行,便越是辛苦。似這般飛升至萬里高空的消耗,實不下於與同級對手打一場硬仗,在蹈海的認知中,東山深沉多智,並非會為了「看風景」而這樣付出的人。
「很久以前,有兩個朋友……」
突然換了話題,東山目註明月,神態如喜似悲,竟然講起了故事。
「一個是蝸牛慢慢,一個是烏龜吞吞,他們住在葡萄架下,有水喝,有果子吃,日子過得很輕鬆。」
「有一天,吞吞對慢慢說,聽說太山上面的風景非常好,我們去看一看吧。」
「慢慢不同意,因為太山太遠了,他們又走得太慢了,路上還會有很多風險。但吞吞堅持想去,某一天,他背上包袱,出發了。」
皺著眉,蹈海完全不明白東山突然講起這個顯然是給小孩子聽的故事有何用意。
(太山……會和「九幽明真法」的來歷有關嗎?)
東山的得意技「九幽明真法」乃其集諸家魂法精要自創,全稱「東天太一聖山府君親傳九幽明真法」,究其源頭,正是請臨總領九幽的太山府君賜力,至於東山在創製過程中有何際遇,倒是從來向其它不死者說過。
「吞吞走了之後,只剩下慢慢一個人,他自己呆在葡萄架下,每天晒晒太陽,吃吃東西,日子過得很好,有時侯,他會想起吞吞,走了這麼久,到那裡了呢?」
「三年之後,他終於收到了小鳥捎來的信,吞吞終於爬上了太山,很辛苦,但是……」
只手扶額,東山居然面現倦容,依稀若病。
「……站在太山之上,風景,實在好極了。」
「那麼,慢慢後悔了?因為自己的沒有前往?」
「對。」
苦笑著,東山道:「這實在是傻極了的故事,卻也是我記憶中最清楚的故事……」
「……這,是家母最喜歡給我講的故事。」
慢慢抿著已冷透了的茶水,東山低聲道:「有時候,我甚至會想,我而立之後,家業初就,卻仍然要執意遠訪太山,會不會,就和那故事有關呢?」
三十一歲的時候,東山已有了自己的第二個兒子,和剛剛被提拔到一個很有實權的位置上,春風得意的他,決定以一次遠行來慶祝這「雙喜臨門」。也正是在那一次遠遊當中,他接觸到了太平道的人,並被其教義打動,遂棄家入道,后十七年,他更發現到自己『不死者』的身份,及找到「石碣」,遂開始了他尋訪其它不死者的旅程。
「今年,我已八十有九,投身太平道已五十七年,發現自己是不死者也已四十年……四十年來,我偶爾會想,如果,那一年,我沒有遠遊太山,我還有沒有機會加入太平道,又還會不會發現到自己不死者的身份呢?」
「……我相信你會的。」
喝乾茶水,將空杯拈在掌心不住轉動,蹈海道:「你、我、天王、干王……我們註定會投身到這偉大事業當中,只是早或者晚而已。」
「身為不死者,我們註定會找回自己的身份,註定會為太平而戰,正如流水終究緣山向江,這一切,不會改變。」
「唔?」
沉沉點頭,東山不置可否,自又添了一杯茶,捧在手裡,看著月亮只是出神。
「東山,你剛才說到家人……」
小天國諸王當中,唯蹈海與東山沒有家室,在蹈海,諸人皆知道他一直堅持「何以家為」,在東山,卻多以為他年紀已高,又潛心道術,自然無意於此,若非今天說起,蹈海倒還真不知道他早有妻子。
「死了,都死了,幾十年了呢……」
苦苦一笑,東山道:「從我決心加入太平道那一天起,家父就把我的名字從族譜上削去了,家母不能勸我回頭,一病不起,至於內人……」
停了一會,東山才道:「聽說,是要堅持為我守節,在被逼著改嫁的前一天,帶著兒子殉夫了。」
他說來平平淡淡,卻令蹈海寒毛倒豎,深悔自己失言。正急欲換過話頭時,東山卻先道:「北王啊,其實,有個問題,我一直也想問你……」
「你,是否曾經對干王說過,若為太平,便是不死者,你也會揮刀相向?」
「啊,這個……」
略感尷尬,蹈海想要辯解,卻見東山擺著手道:「不要誤會我的意思,北王,我絕不是在指責什麼,我……我只是想確認一下,這件事,是真得么?」
見蹈海默默點頭,東山緩道:「北王,你有這樣的決心,我很高興。」
揮著手,阻斷掉蹈海的說話,東山續道:「本來就該是這樣,不死者,只是太平的工具而非太平本身,若不死者成為太平的障礙,便要并力將之排除……你終有這樣的覺悟,北王,我們都很高興。」
頓一頓,話題忽又轉回天王的詔書,東山表示說,自己可以接受,但也會保留反對意見。
「為了打倒帝姓,我們也許的確需要這樣的宣傳……以惡,制惡,我們確乎要以此來抵消儒門持續千年的宣傳。」
「我只希望,在敵人倒下之後,這樣的事情也可以隨之消散吧。」
「……一定會的。」
沉沉點頭,蹈海道:「我們……已很接近山頂了,不是嗎?」
苦笑一下,東山道:「是啊。」
「離山頂的好風景已很近了,而一路走來,我們所付出的也很多了……」
話說到一半,聲音卻急劇變小,景象更出現奇怪的扭曲……甚至,還有極細、極微,幾乎難以判別是真實還是幻覺的驚呼。
「你……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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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那個夢,是什麼意思?)
猛然坐起的蕭聞霜,怔怔一時,慢慢抱著頭,彎下身,渾不在意自己已經大汗淋漓,連身下的床鋪也都濕透。
(那……都是什麼啊!)
論到對太平道歷史的了解,蕭聞霜實在勝出雲衝波不知多少,但……剛才夢境中出現的一切,卻,完全超出,甚至是顛覆了她的認知!
(不死者……蹈海,東山……但是,「小天國」時期的「不死者」中,何時曾有過「蹈海」的出現了?!)
閉著眼,用力按壓自己的太陽穴,蕭聞霜苦苦搜索自己的回憶,但想來想去,卻也沒有新的線索:
(南海赤家治世期間,多達「九名」不死者同時轉生人間,他們以「天王」渾天和「東王」東山為首,大舉起事,全盛時期,掩得近三分之一的天下……但,面對「中興諸臣」,他們最終還是敗亡……)
「小天國」,是太平道歷史上最高的幾座山峰之一,亦是「不死者」們聚集到最多的一次,在那之後的記錄中,同時出現到四名不死者已是極限,更有數人就此絕跡輪迴,再也不曾在歷史中出現。
(完全不復轉世的,包括了「長庚午經」和「無言卯弓」,而「東山已杖」出現的記錄,亦只有一次……)
對之印象很深,但此刻,這並不是重點,因為,蕭聞霜很清楚的知道,在「小天國」的記錄中所缺失的三名不死者,正是「三分辰扇」、「三別未排」和「蹈海丑刀」……這是她自幼便記熟的事情,亦在於金州發現丑刀后被再次強化,但,此刻……在她的夢中,卻出現了一個和「天王」、「東王」一齊位居小天國最高點的「北王蹈海」,一個……在太平道的記錄中從未出現的十級強者!
(可恨,那夢境為何會突然中止……而且,最後的那個聲音,又是什麼?)
苦思良久,終是不得要領,蕭聞霜無奈搖頭,只能承認自己的所知沒法解釋這奇怪夢境。
當思緒回到現實,蕭聞霜也終於感覺到身上的不適,被汗水濡透的內衣貼在身上,又冷又粘,很不舒服。
(這個地方,好象沒法洗浴呢……)
在蕭聞霜,這其實並非問題,自記事起便是太平道的一員,甚麼苦頭沒有吃過?但,今晚,她的心情竟是格外煩燥不安,翻來覆去,終於還是坐起。
(去架上找幾本書看看吧,看一看……他到底在賣什麼東西?)
早春時節,冰雪未銷,寒意仍舊料峭,但對蕭聞霜來說,那根本什麼都算不上,披上外衣,喝了一杯放在桌上的涼茶,她推門出去,卻立刻怔住。
「呃,聞霜……你也睡不著么?」
驚訝的看著額上汗痕依稀的雲衝波,一時無語,蕭聞霜忽然一笑,點頭道:「是。」
「嗯,那樣啊……」
「那樣」了一時,雲衝波到底沒想出該如何把話說下去,忽聽得漏聲點點,方才是二更時分。
(啊,大半夜的,我們這樣站著,還真是奇怪啊……)
「公子。」
「嗯?」
越急著想找話說,越說不出話,雲衝波一時竟連蕭聞霜主動開口也沒有注意,焦急之下,愈覺尷尬——背上汗原已幹得差不多了,竟又呼呼湧出。
「公子,錦官城的道路我不熟悉,不過有些地方倒是聞名已久,能不能……帶我走一走呢?」
「啊……可以,當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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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傢伙,進步很大啊!)
苦笑著,看著在兩人身後關上的門,小音十指交叉,頂住下巴,靜靜思考著。
剛才,兩人說走就走,在通過漆黑一片的廳房時,雲衝波本能的伸手去攙蕭聞霜,這動作固然不算什麼,但……且不說以蕭聞霜的目力根本就不會在乎這點黑暗,光是兩人出門之後,牽在一起的手仍然沒有分開,便實在很無可解釋。
(既懂得夜遊,又夠膽牽手,呼……不過,說起來,可以眼看著「夫君」這樣亂搞,我這個「大婦」也該算是夠有婦德了吧?)
覺得,依稀,也,似乎,有一點點難以說清的感覺,但輕輕搖頭,小音將之盡拋腦後。
(我們「桃園」又不是「昆陽陰家」,無法純以「女性」的身份吸引對方亦不足怪……何況,不死者所重視的亦非這方面,當務之急,並非要比貪狼更有「女人味」,而是,要儘快破壞掉他們的「互信」!)
白天,小音驚見蕭聞霜,深感意外,卻也心下甚喜,因,她立刻就已發現,雲衝波顯然沒有提前告知蕭聞霜自己也在這裡。
視之為好機會,小音肚裡立時已擬出若干方略,但,卻都沒有機會實施,因為,她驚訝的發現,一年未見,兩人的互信卻都有了驚人的增長。
(在金州時,那一招明明還是很好用的啊……唉。)
苦笑著拍拍自己冰冷的臉頰,小音一想到下午的事情,就覺得很惱火。
熟謀已久,小音認為,蕭聞霜千里而來,唯一的目標只會是要把雲衝波帶走,在此前提下,多呆一刻,也多一刻麻煩。因此上,不等蕭聞霜開口,她已先快手快腳為雲衝波收拾行李,同時,也很委婉的表現出了自己身弱體輕,無法這樣上路的意思。
想來想去,都覺得雲衝波必會回護自己,而蕭聞霜也一定會深感慍怒,小音甚至已有多種規劃,要如何利用好這被撬出來的一條小小間隙,去擴大戰果,但……她卻想不到,自己所聽到的回答。
「哦,那你小心一點……我把錢都留下,讓大叔先照看你幾天?」
雖然言語中確實有日後還會接取的意思,卻很明顯的是「反正我要走了」,這已足令相信盡在掌握的小音錯愕不已,而,與之同時,蕭聞霜更竟出言相留。
「不,不急,不死者,咱們……還是先歇幾天吧。」
解釋說自己長途而來,很感辛苦,又說還有同志在路上,最好等一等,看近日能不能趕到。
(但是……兩人都在說謊!)
銀牙咬碎,論到對「人性」的認識,小音勝出雲蕭兩個不知多少,那會看不懂言下之意?
(不死者……他是的確想要留下的,但一念間,他知道這會令貪狼不悅,所以,他立刻說走,要立刻走……)
而蕭聞霜的說話中破綻更多,以「辛苦」作借口,連雲衝波都聽出不盡不實,至於說為了等待同志而甘處險地……那種話只好讓什麼剛出江湖的熱血青年來說,又怎該出自不知穿越了多少血肉沙場的蕭聞霜之口?
(貪狼,她和不死者剛好相反,她是很想走的,恨不得立刻就走……但,她卻知道不死者心裡仍有擔心,因此搶先說話,搶先說要留下,以不讓不死者為難……這兩人,為何心意可以挈通到這地步了?!)
恨恨握拳,小音越想越是窩火:尤其是想到現在大概正在蕭聞霜胸前晃蕩的那塊石頭,就更很難壓得住火。
(那個該算我的好不好……當面相授,真當我這「大婦」是死人么?)
下午,喜氣洋洋把蕭聞霜帶回來的雲衝波,簡直好象沒有頭的蒼蠅一般,圍著蕭聞霜嗡嗡嗡轉個不停,除了介紹一年來的種種見聞外,就是把自己的包袱搬出來,一件一件的獻寶。
什麼很漂亮的綉畫,什麼很古樸的匕首,什麼顏色奇特的珠子……雖然或者都很有韻味,但實在都不是適合女子掛帶的東西,但,那並不影響蕭聞霜很高興的收下,也讓小音在旁邊看得很是無言,和非常想給一直在邊上擠眉弄眼的花釘二人些苦頭吃。而,當,雲衝波拿出最後一件東西時,小音更極想丟下風度,跳上來潑婦一番。
「這個,是在這邊的一座……嗯,總之是我的。」
獻得最後一件寶貝,正是羅漢寺里的那塊石頭,倒不是小音準備的西貝貨,而是馬大小姐親手送的真品,理由據說是感謝雲衝波的辛苦,而,令小音鬱悶的是,雲衝波把那塊石頭密密收藏,居然一點口風也沒有透過,顯然早已打定了留給蕭聞霜的主意。
(相知如此,不好生事吶……)
苦苦思索,小音知道,自己的時間很短,就算蕭聞霜為了雲衝波而肯暫居停,但最多也就是延後兩三天而已。更何況,雲衝波也在很努力的想向蕭聞霜證明自己。但愈是這樣,她越難以打開思路。
(等等,為什麼,為什麼我竟然會心浮氣燥?)
驀地警覺,小音以手撫胸,深深呼吸數口,調勻氣息,仍覺胸有所動,便又傾出一杯冷茶,慢慢抿了,心意方略覺平順。
(總之,還是從貪狼身上著手吧……是女人,就會有一些忍不了的事,特別是她這種不肯面對自己「也是女人」的女人,實在不行,便給她唱一出「認夫」的段子……慢著,這是什麼,今天晚上大家都商量好了不睡覺的嗎?)
主意方定,忽聽得外邊又有異動,小音瞑目細察,似乎有人在撕扯什麼,又似乎在釘什麼的樣子。
「我說,你這是要幹什麼?」
是釘宮的聲音,好象在質疑什麼,而回答他的,則是非常有自信的花勝榮。
「幹什麼?當然是要掙錢了……蕭丫頭都趕來接老公了,音丫頭再會纏又能纏多久?還不趁著這幾天搞點路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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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這種感覺,還真是奇怪啊!)
地點是千秋山,到處都是未溶的冰雪,連天上的星月之光都透著森森寒意,在這樣一個的深夜,雲衝波……他背對著一處泉水,在等待一個正在洗浴的女子。
千秋山,是小天國傳說的起點,在太平道眾而言,堪稱聖地,故蕭聞霜所要求的第一個地方,便是這裡,而當她發現到這裡竟有一眼泉水后,更只片刻猶豫,便表示自己想要潔身,要求雲衝波為她守護。
(當年埋藏石碣的地方啊……)
看著夜色中的山體,雲衝波努力想象,卻終是分辨不出當前三大強者聯手一擊留下的傷痕,也想象不出當年小天國首倡於此的盛況……當然,那主要,是因為他不專心。
(水很冷呢,可不要受涼才好,而且,萬一有人來就不妙呢。)
當然知道自己這想法很可笑,但云衝波卻需要讓自己相信自己關心後方動靜是因為這樣的理由,只有這樣,他才能讓自己理直氣壯的去豎起耳朵,捕捉後方隱隱傳來的每一個動靜,和努力的用著自己的想象,來在腦內編織出身後的景象。
……那,居然並不困難。
在發現到自己很容易就能想象出「出浴」的情景時,雲衝波實在深受打擊,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會「這樣下流」。
(對,一定是這個店的原因,還有那些換來換去的店老闆,都和大叔一樣,沒一個好人……因為和這些墨靠得太多了,我才會這樣!)
不僅如此,雲衝波也從自己的經歷中找到了開解自我的理由,畢竟,在他,「女子出浴」倒也不是第一次開眼。遠有沙如雪,近有馬雲祿,雖然都只是驚鴻一瞥,卻都留下了極深印象,在腦中依樣葫蘆,那也不算什麼。
(但是,小音以後可怎麼辦呢……)
突然想到這事情,雲衝波立刻覺得沮喪起來:論名份論道義,他對小音似乎都有責任,不可推託,但是……
(為什麼,為什麼會讓我遇上這樣的鳥事啊!)
「公子。」
「……嗯?!」
正想得出神,忽聽蕭聞霜招呼,雲衝波一個激靈,急跳起來時,見蕭聞霜已是洗完了,一頭黑髮猶還半濕,只簡單束了一下,搭在肩上。
「這個……聞霜,水不冷吧?」
「……呃,還行。」
饒是從剛才就在打腹稿,到最後雲衝波還是只能問出這種一出口就很想打自己臉的話來,雖然蕭聞霜倒是很掌得住,只嘴角扯出一點點笑意,卻足夠讓雲衝波剛剛的沮喪繼續延續。
「說起來,公子這一年也有很多經歷呢……雪域的事情,實在很緊張。」
善解人意的換掉話題,蕭聞霜在雲衝波旁邊坐下,抱著腿,抬頭看著天上的星星。
「啊,還好吧。」
與何聆冰不同,一聽說對雪域之戰的轉述,蕭聞霜已知道那個「滄月明」十成十的是假貨,立時已是擔心之極,雖知雲衝波終究無恙,但一見面,還是不能不有所抱怨,剛才還礙著花勝榮就在眼前,到現在方能一吐為快。
「……總之,公子對那個騙子還是太信任了,那種人根本沒道義的,你信他,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被賣掉的。」
「這個,我覺得吧,大叔也還好啦……」
尷尬的笑著,回想起過往的紀錄,雲衝波的確也沒法給花勝榮開脫什麼,不過,在他,卻始終有一種感覺:如果是為了錢,或者說是為了小事,花勝榮的確會毫不猶豫的把自己賣掉,但,遇到真正的大關節時,倒還差可信任。而且,他也真算得是員福將,每每局面看似僵死時候,他沒頭沒腦的亂鑽一番,倒往往能別開一番生面。
「比如說啊,桃花源的時候,要不是他瞎搞胡搞,我們還不知什麼時候能才出來呢……呃,不過那倒也不值得誇啦……」
一想到花勝榮滿心歡喜去找「聚寶盆」的經過,雲衝波就很想哈哈笑上幾聲,不過,在蕭聞霜,關注的重點就完全不同。
「說到桃花源……公子,你再仔細的給我說一下吧。」
「咦,你現在又想聽了嗎?」
苦笑一下,蕭聞霜自然不便說下午制止雲衝波講述經歷是因為本能的反感小音也湊在旁邊聽,所喜雲衝波也不在乎,總之蕭聞霜想聽他說話便好,當下里抖擻精神,認認真真又講了一遍,尤其講到最後千屍晝行,更是添油加醋。所可惜者,蕭聞霜所關心的卻偏偏不是這個。
「不可思議……怎麼會有這種事?!」
對諸子百家頗有所知,蕭聞霜當然知道「南華真人」是誰,更深感心驚:活躍於數千年前的超級強者,竟能延壽至今,默默實驗建設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國,委實太過不可思議。
「以人之身,蒙天之裁,無論強至何等地步,也難逃生老病死之厄……真是想不通,他到底是怎麼作到的?」
一時間,蕭聞霜甚至懷疑雲衝波所見的根本就是一個騙局,是花勝榮為了某些原因而和人勾結所設,在她,這種解釋,都比去相信一名活上幾千年的強人要來得靠譜。
「決不只是說得那麼簡單,單以魂系法術之力,決不能創造這樣的奇迹,他能長生不死,必定還有其它原因。」
苦苦搜索著繼承自張南巾,並已被完全消化吸收的那些記憶,蕭聞霜依稀覺得,在關於「戰國」的諸多傳說中,的確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東西,似乎堪為線索。
(大匠作……鬼谷……不行,就是想不起來啊……如果玉清真人在這裡就好了。)
論到對太平道源流、演變尤其是上古史事的了解,當今太平道中,以玉清為第一,相應的,他也知道極多上古掌故,蕭聞霜近一年來追隨身側,所知也頗有增益,但畢竟都是些三代舊事,故往往只是聽了便算,並不怎麼上心,現下想起來,方覺遺憾,卻也沒什麼辦法。
「喔,對了。」
突然想起來,蕭聞霜轉過身去,一時,提出柄烏沉沉的連鞘朴刀,輕輕放在雲衝波面前。
「這柄刀,也該是回到公子手中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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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個奇怪的丫頭。)
夜空下,何聆冰坐起來,看著就躺在幾步外,睡得死一樣的馬雲祿,突然覺得很好笑。
(……世家子弟,不解世事多憂,這些小孩子,真是有福氣啊。)
當初,不惜動用曾立誓永不讓活人見著的禁招,何聆冰果創造奇迹,將天下最強者之一的釋浮圖阻止,將他的白蓮天地破壞,給蕭聞霜製造出逃走的機會,甚至還令釋浮圖負上輕傷。
但,兩者間實力上的差距始終存在,何聆冰創造奇迹之後,始終還是受不了那強大無燾的反震,昏倒當場,甚至,若非釋浮圖有所收手的話,她就被震死當場也不奇怪。
之後的事情,何聆冰全不知道,待醒來時,釋浮圖早已離去,她所見的,只有留在山壁上的四個字。
……回頭是岸。
字體溫婉柔和,潤若處子,雖刻劃石壁深之逾寸,卻依舊從容若水,全無火氣,面此四字,何聆冰默然良久,卻還是一聲長嘆,起身而去。
(不管怎樣,被佛尊知道,總好過其它任何人,這個人……無論知道了什麼,也該會永遠埋在心裡吧?)
計算時間,發現自己只耽誤了很少一會,但何聆冰卻在錦官城外遇到新的障礙:急速趕路時驚動了獨自在山林練刀的女子,更在激起對方的興趣后,被強行攔下。
以力量計,以招式計,馬雲祿均要低出何聆冰一線,再加上兩人間無可比擬的經驗差距,這戰鬥本不該有什麼懸念,但,馬雲祿所用的刀法卻是精奇異常,不僅彌補掉兩人間力量的差異,也令何聆冰大感好奇。
「哼哼,力量強一點就了不起啦,老師說了,這路刀法最拿手的,就是對付力量佔優的對手!」
得意洋洋,馬雲祿顯然並不在乎戰鬥的勝負,全心享受著戰鬥本身,這樣的激情,令何聆冰為之感動,更為之嫉妒。以年齡計,何聆冰與馬雲祿原也相仿,但長期以來的血戰,令她有了十數倍於對方的成熟,更令他甚至無暇感到自己的這些成熟,直到今天,才驀然驚覺,更有了微微的刺痛。
(不過,我們太平道的努力,不就是要建立起一個每人都可放鬆追逐夢想的世界嗎……這樣子的單純與熱情,在新世界中,也該是有必要的,不……每個年輕人都可以這樣單純而熱情的成長,才是真正的太平吧?)
因為這,在對方熟睡之後,何聆冰也沒有趁機離去,而是靜靜打坐,決意等到明天早上,以自己剛剛的領悟,正面擊敗馬雲祿一次。
(不差這一天……而且,一年沒見了,他們間,也應該有很多話要說吧?)
一想到這,何聆冰就很不舒服,在她,始終難以接受承認蕭聞霜也有「女人」的一面,儘管……她知道那是事實。
(不管了,聞霜自己會懂得照管自己,反正他們怎也是不可能的,現在最重要的……是要儘快搞清楚,剛才那個夢,到底是怎麼回事?)
~~~~~~~~~~~~~~~~~~~~~~~~~~~~~~~~~~~
「啊。」
突然醒來,雲衝波發現,自己正抱腿坐著,背後暖暖的,和什麼緊貼在一起。
(聞霜,她還沒醒呢。)
很小心的控制住身子,一晃也不敢晃,雲衝波努力抬頭,看向天空。
(什麼時候,我也能飛到那地方去呢?)
夜來,兩人也不知說了多久,到最後,也終於把話題帶回到夜遊的原因上:當蕭聞霜入夢時,雲衝波,的確也作了一模一樣的夢,東山與蹈海飛至萬尺高空,煮茶論政,並在同一個時間點上驚醒。
完全無法解釋由來,能確認的只是蕭聞霜之前從未有過這樣的奇夢,至於今後會不會有……也完全沒有頭緒。說到後來,兩人皆覺疲累,竟就這樣背靠著背,沉沉睡去。
(喔,對了,蹈海。)
感受著背後傳來的體溫,雲衝波感到很舒適,目光隨意的掃視著,突然看到了被放在地上的蹈海,
夜來,當蕭聞霜把蹈海遞還的時候,一種直覺樣的東西,使他雖然接過,卻沒有碰刀柄,更沒有抽出。之後,當兩人都昏昏欲睡時,蕭聞霜再一次要求他將蹈海收回,他也再一次用很猶豫的口吻拒絕,表示說「你先拿著好了」。
私下有著一種猜想,雲衝波認為,蕭聞霜的能夠入夢,一定和她長期以來保管,和使用著蹈海有關。
早在離開金州的時候,玉清就明言會讓蕭聞霜以「不死者」的身份使用蹈海,之後,蕭聞霜更曾以「不死者」的身份破關斬將,為太平道的這一波起事立下頭功,在雲衝波想來,這應該就是蕭聞霜也可以踏足時光洪流的重要原因。
(這裡是小天國起事的地方啊,石碣也埋在這裡,很多記憶都在這裡,所以……當我們來到這裡時,才會和那些記憶產生共鳴吧?)
在雲衝波,這實在是一件可喜的事,好象是一件由他和蕭聞霜兩人共守的奇妙秘密,使他有著非常特殊的感覺,而他更擔心,若將蹈海取回,也就等於切斷掉兩人間這種微妙的聯繫,因此上,儘管支支吾吾的說不出合適理由,他卻就是堅持不把蹈海取回。
微閉著眼,雲衝波憧憬著和蕭聞霜一起漫遊時光洪流的樂趣,盡情想象中的他,卻突然張大了嘴。
(啊,糟糕!)
突然想到,自己的能夠入夢,應該是多種原因的複合作用,而如果離開錦官,這小天國曾經的基地,這夢境是否還能延續?
一時覺得頭十分之痛,雲衝波卻仍能保持警惕,不讓身體有一點點顫動,使蕭聞霜能繼續很放鬆的睡著,同時,幾乎無意識的,他慢慢用腳把蹈海鉤過來,放到膝蓋上。
(如果,你可以說話,可以直接告訴我你見過什麼……那該多好啊!直接的告訴我一切,我們不就不用再在這裡耽擱了嗎?)
慢慢的握住刀柄,瞬間,雲衝波覺得,似乎有一股熱流穿過了了自己的身體。
(你能感覺到我的變化吧?和金州相比,我已經變了很多……你能感覺到嗎?)
突如其來的,雲衝波竟感到一種妒忌,一種,對在過往世界中一代又一代不死者的妒忌。
(現在的我,和「過去」,以及「未來」的那些「蹈海」們相比,是否,可以多得到一些你的尊重了呢?)
靜靜閉眼,雲衝波感受著手中蹈海的重量,想象著數千年來的一次又一次血戰,一次又一次拼殺,想象著那些成敗、那些悲歡,想象著歷史,想象著這東西是如何一路走來……
隨後,他拔出了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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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這騙子,偷襲是小人行徑啊!」
馬雲祿的確是名優秀的刀手,縱在沉睡,也能感知到周圍環境的驟然變化,能夠感受到那突然高飈的森寒刀氣。
「好傢夥,誰說你不會用刀……啊,我收回剛才的話!」
剛剛被刀氣驚醒時,馬雲祿錯以為對方是趁夜偷襲,但很快發現,何聆冰並非對已出手,而是在向周圍作無差別攻擊。所用的招數與昨夜交手時全無相同,威力卻顯見更上層樓。
見獵心喜,馬雲祿揚刀而上,卻立刻吃到苦頭:被其吸引,何聆冰迅速作出反應,將目標鎖定其身,在她的攻擊前,馬雲祿的防禦如紙片般被輕鬆撕碎,十數招內,已三涉險境!
(這是什麼刀法?!)
敵愈強,心愈喜,馬雲祿全心享受每一瞬間的拼搏與震顫,儘管身上不斷飛濺血花,也全無懼意。更完全沒有察覺到,與她激烈對拼的何聆冰,雖然大睜著眼,卻完全無神,不帶一絲感情。
(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
「逍遙遊*野馬!」
大喝一聲,使出自己此刻所能掌握的最強刀技,馬雲祿一刀斬出,其勢也熾,其去也狂,若天之降,若萬里風,卻,砍不開何聆冰的刀幕!
野馬之刀,乃取「生生不息」之意,自微末處,取無窮力,刀起處如播一粒種,刀落時如沃萬里田,但……何聆冰以樹枝為刀,卻揮灑出了最為冰冷、最為嚴寒的無盡殺意,刀勢如鑄,如百丈高崖,凝冰結雪,阻、斷、殺、絕,一切生機!
「好刀法,我敗啦!」
因為何聆冰以枝為刀,馬雲祿也就沒有把大刀出鞘,但當兩人駁招至酣時,她仍是不自覺的將刀鞘震碎,鋒刃向敵,饒是如此,也沒能多撐持一下,還是被對方把兵器輕鬆絞飛。
坦然承認失敗,馬雲祿踏前一步,笑道:「你這是什麼刀……」卻見何聆冰一閃身,竟又迫近前來,重重斬下!
「你?!」
大驚失色,馬雲祿沒想到對方竟動殺心,倉卒之下,抽身急退,卻眼看已是不及!
「好刀法!」
「好」字響起,似猶在百來步外,「法」字入耳,高大如山的身影卻已擋到馬雲祿身前,手中尺長枯枝揚起,與馬雲祿適才一擊全無兩樣。
逍遙遊*野馬!
枯枝死木,但,斜斜揮出的同時,枝頭卻微微綻裂,破皮抽枝,生出一點微綠,饒是何聆冰刀如百丈高崖,卻就是壓不住、凍不殺這一點生機!
砰然一聲,雙枝相交,同化齏粉,何聆冰身子一顫,蹬蹬蹬連退出七八步外,卻似回過魂來,眼中終有神色流露,若驚、若疑。
「請問……」
來人一句話未及說完,何聆冰忽地一揖至地,銳聲道:「多謝!」跟著擰身急走,轉眼已不見蹤影。
「現在的年輕人啊……」
苦笑著,來人微微搖頭,卻見馬雲祿也跟著大力點頭,哼一聲道:「裝什麼裝,也包括你!徑日里見人便要比武,今日踢到鐵板了吧?告訴你,若入中原,更是卧虎藏龍,你再這樣亂七八糟下去,它日惹出事來,別說你是我徒弟!」
瞪著那人背影,馬雲祿吐吐舌頭——自然是半點也沒聽進去,只嘻著臉道:「老師,你那才那一刀使得真好,怎麼我就用不出來,難道你教我時藏私了?」
那人苦笑一聲,也拿她無可奈何,卻聽馬雲祿又問道:「嗯,老師,你怎麼這快又回來了……不是說想回東陵山躲幾天的嗎?」
「胡說八道,什麼叫躲!」
一提到這,那人臉色立刻耷拉下來,道:「為師只是懶得見那個瘋子……嗯?!」
一語未畢,那人背上巨刀忽地劇震,七色毫光透鞘而出,上衝天宇,更嗡嗡作響,聲若龍吟,一時方息。旁邊,馬雲祿早張大了嘴。
「八焚自鳴,這個,這個是……」
「現在,你明白老師為什麼會回來了吧?」
苦笑著,盜跖抬頭觀天,神色中若有惆悵,又若有所待。
「雖然不知道是誰,不過,肯定是老朋友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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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音從來都不相信幸運。
「天上不會掉肉夾饃的,就算掉了……那也一定是連著鍋還有爐子一起掉下來的。」
早在垂髫之年,她已會用這樣冷漠的聲音給弟弟解說為什麼「守株待兔」不可行,而,這更成為將劉宗亮打動的重要理由,使他終於下定決心,不惜動用劉家數百年來始終保留的承諾,把她送入桃園學藝。
在當時,這決定曾令袁亮深感意外,甚至直接表示這隻會是一種「浪費」,但最終,小音卻成功證明了劉宗亮的眼光,和得到了袁亮的認可,終被承認為桃園在這一代的傳人。
一直以來,小音從不憚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摩所有的合作者,她從來不曾期待和等待過送上門的機會,總是以其密絲合縫的計謀,去壓迫、挖掘出最不可見的破綻,並將之擴大為能夠最終導向勝利的路口。但現在,早已習慣了對任何事都不感到意外的的她,卻罕見的只想苦笑。
(這算什麼,天上終於掉肉夾饃了嗎?)
苦惱於雲衝波和蕭聞霜的默契,她發現自己預定的計謀無法實施,更迅速作出應變,制訂了新的謀划,但,她卻沒有想到,僅僅相隔一夜,兩人間的默契便似乎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兩人都感到尷尬的隔閡。儘管兩人也都很努力的想作交流,但……卻終是沒法把話說透。
(莫明其妙,難道說,我們這位大少爺竟然在夜遊的時候動手動腳了嗎?)
當然不會是這樣,事實上,小音很相信,如果雲衝波真夠膽把事情作到這一步,兩人間倒不可能如此。
(互相都有事情沒法告訴對方……很奇怪,這兩個人間,還會有什麼好顧忌的呢?)
狀若不在意,卻精心捕捉著每個細節,綜合、並作出判斷,小音感到,兩個人,都有問題想向對方詢問,卻,又都不願回答對方的問題。
(不死者想要詢問小天國的事情,貪狼卻不肯多說,很奇怪,她難道不應該是最想讓不死者多了解一些太平道舊事的嗎?)
想不出原因,只能存疑,但至少,小音還能作些猜測,可反過來方向的隔閡,就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貪狼在追問不死者關於某段夢境的事情,不死者卻含含胡胡……真難得,除了我的事之外,不死者竟然還有事要瞞著貪狼?)
從來也未曾進入過雲衝波的夢境,更沒有聽過關於這的任何信息,饒是小音聰明絕頂,也摸不著頭緒所在,正是因此,她雖極感誘惑,卻還是咬牙控制住自己,不去試圖利用這機會,來擴大兩人間的裂痕。只是默默的心底記住那些她認為值得記住的細節,比如:兩人重逢已是第二天,「丑刀蹈海」,卻還是沒有出現在雲衝波的身邊。
(總之,什麼都還不明白,千萬不要弄巧成拙就好……何況,在這種情況下,不死者該主動找我說話才對吧?)
一如判斷,沒有多久,雲衝波就咳嗽著跑來向小音發問。
「我說,大叔呢?還有釘宮呢?」
「呃,他們一早就出去了,聽大叔的口氣,可能……是要去作什麼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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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你竟然吃虧了?」
皺著眉,子貢吩咐公孫,「喝點水,慢慢說。」
「勝敗常事,何況草莽之中多龍蛇,青中又自古文氣所鍾……你且說,是什麼人?」
「……回先生,是,是跟在不死者身邊的那兩個騙子。」
「嗯?!」
按子貢的安排,公孫每天都會微服城中,查知民情,並依所察作出反應:或加火,或抽柴,以保證城內對太平道的憤怒始終處於一個沸點,卻又不致溢出為亂。
「今天中午,我去青羊觀一帶的集市,結果發現,民意竟然出奇的安順。」
安順的原因,是出現了意料之外的減壓閥:兩個算命先兒打出「先天課法,麻衣神相」的旗子,為人推命解咎,因為算得准,生意竟是出奇的好。
「這兩個傢伙,好象是成心和我們對著干,無論如何解命,到最後總是歸到什麼『人之初、性本善』的調子,大唱『金錢乃萬惡之源,助人乃快樂之本』……雖然完全是胡說八道,卻真是騙倒了一大片人。」
「這樣說嗎……很合時啊。」
錦官水土富庶,多積錢穀,乃是天下少有幾座以「商業」為活力所系的都市之一,「錦官市」天下知名,甚至曾有人以至死未睹為恨,城中百姓多有產業,或商或工,不一而足,對背靠三江堰的他們而言,糧食早已不是一種危機,令怒火不住高燃的,是交通的斷絕,以及因之而被阻絕的金錢流動。對他們而言,這兩個騙子的出現,又何嘗不是一碗心靈雞湯?
對之極感不悅,卻又不便強行驅除,公孫遂以「問卦」為名,出面交手,也即所謂的「踢場子」。
「結果,反而被人踢飛……有趣。」
有著些些意外,卻並無怒意,子貢眯著眼,靠在椅子上,手指慢慢屈伸。
「不必想太多,以『花勝榮』之名……你的失手不為過。」
當「花勝榮」這名字出現在雲衝波身側時,最早警惕起來,並快速作出反應的,就是儒門,以光明之身洞察並管理世間黑暗,他們深知這名字意味著什麼。
千門的力量,可以說是微不足道,也可以說是無所不在,長久以來自居「下九流」的這群人,在高冠君子眼中,正是雞鳴狗盜之徒,智或有之,德則無之,或不足成事,卻可以壞事。若千門真有意與太平道合流,便不能不作出準備。
「但,他畢竟不是真正的千門之王啊!」
鬱郁著,公孫並沒有被輕易開解,因為,他可能是世上最清楚花勝榮底細的幾個人之一,當初,在子貢的方略下進行具體調查的正是他。
「那個人決非千門真主,沒資格也沒能力調動諸門資源,更代表不了什麼,請列位放心。」
單單這個答案,當然不能讓公孫滿意,畢竟,千門長久以來可以容忍某人使用「花勝榮」之名,便說明了那人不可能被這樣的輕易無視。但他卻無法問出更多:在被君子們「看不起」的同時,千門對儒門也談不上有什麼尊重,在他們眼中,這不過是一群較為成功的「同行」而已,所以,雖然千門的多名宿老聯席作出正式答覆,卻僅限於撇清關係,並不肯提供更多信息。這使公孫不得不又多花掉三個月的時間,才把圖像拼湊的稍稍完整。
據說,多年以前,千門的核心宗家「亂花漸欲迷人眼」的「花家」中出了一名年輕人,據說,他很小時就顯示出了過人天賦,並因此而承擔了千門宿老的期待,但受其父親的影響,他的成長卻出現偏差,更在千門中造成前所未有的動蕩。
他的父親只是花家的無數普通人之一,甚至連「姓花」的權利也沒有,最後更在對某個大人物行騙時失手,被囚禁至死。本來瓦罐終究井口碎,在這群行騙為生的人而言,這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結局,更何況,他父親被囚禁的時候,他甚至還未出世。但這年輕人卻竟是出奇的偏執,自知道這事實的那天起,便發誓要「幹父之蠱」,向那個大人物把場子找回來。
對花家宿老而言,這當然決不允許,更絕對離經叛道,自古以來,走江湖求財不求氣,那能這樣行事?但這勸誡卻不能將那年輕人打動,到後來,他更因與長老們的理念衝突而走上歧途。
既不能以騙術贏取『花勝榮』之名,便以武力打到沒人敢當面說他不配作『花勝榮』……這樣的思路,之前從未有過!
千門諸老所不肯直承的真相便是如此:合眾人之力仍被打到反抗不能,一個個捏著鼻子承認了對方就是「花勝榮」,之後,更約束不了這個「新進騙子」,放任他頂著這個名頭行走江湖。所喜者,對方倒也沒有如他們所最擔心的,打出「千門」的名號去報父仇,更很快就銷聲匿跡,一直過了十年,才再以此名在江湖中出現。
這些年來他都去了那裡,作了什麼,始終沒有頭緒,或者千門知道的多一些,卻不肯鬆口。但饒是如此,已讓儒門放心很多,畢竟,他們所顧忌者,是可以代表整個組織站隊的領袖人物,既然對方不具這種號召力,那個人能力再優秀,也不必多所費心。
「當然,弟子也的確失之輕敵。」
忿忿的告訴子貢,自己的確沒將對方看在眼中,也因此上一開頭就被對方抓住話中破綻,胡攪蠻纏。待自己好容易板回局勢,對方早又擺出一幅「你那裡配和我說話」的嘴臉,把訴求對象變成了周圍的群眾,到最後的結果,就是公孫在群眾的喝罵喊打中,抱頭而去。
「這個沒錯啊……辯論本來就不可能說服對手,主要的精力本來就應該放在旁觀者上,何況那才是你去挑他的目的……公孫,你被自己的勝負心左右了。」
聽著子貢的指責,公孫並不完全服氣,更申明他的觀點。
「而且,弟子有一種感覺,他是故意的。」
「哦?」
低笑一聲,子貢道:「你想太多了……一介騙子,能知道多少事情?高呼亞聖『人性本善』的口號,並沒有什麼針對性。」
「但是,在弟子最後敗走的時候,他和那個小騙子,卻追著嘲罵弟子連『小儒』都算不上,只算『俗儒』……」
「什麼?」
微愕,子貢蹙眉道:「大雅小俗……高唱亞聖章句,卻又以孫卿儒效相嘲……難道,真得是故意的?」
閉目想一時,便道:「傳話過去,要那位小姐今晚想法把不死者調開。」
公孫一怔,道:「老師,您……」便見子貢淡淡點頭,道:「對。」
「為師,親自去看看那個騙子好了。」
想一想,又道:「你說『那個小騙子』……是誰?」公孫忙道:「就是和他們住在一起的那個小夥子,叫丁公猛的,也煞是貧嘴,最會胡扯八道,任什麼話題也能扯得歪了,呃,不過身體倒不大好,似乎在發燒的樣子……」子貢卻已不感興趣,揮揮手道:「沒所謂,小人物罷了。」
忽聽門外有人沉聲道:「小人物,未必不能作大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說著進來,端得高大如山,一時竟似連屋子也矮了下來。
當今儒門中,自丘陽明以降的最強者,子路!
「晚上,我陪你去。」
「……你也來了?」
愕然站起,子貢道:「為什麼?」一邊,公孫早一揖退出,順手帶緊了門。
「桃花源。」
簡單說明自己的任務:奉文王之令調查桃花源,並幫助子貢結束掉不死者的事情。
「桃花源?顏回不是已提交過詳細的報告了么?那並非急務,為什麼要你親自來一趟?」
「因為……我們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作為大夏歷史上最主要的「知識」傳承者,很少有人比儒門知道更多的信息,這當然給他們帶來極大的優勢,卻也會形成一些好笑的困擾。
「尤其是我們……因為我們都已夠資格去閱讀『真正的歷史』,我們知道太多太高段的秘密,結果……就是我們常常會忘掉這些信息的秘密性,忘掉它們為什麼是秘密。」,
知道一個秘密的人,會珍之如寶,但知道一千個秘密的人,很容易會忘掉其中的一些乃是秘密,在這點上,甚至連丘陽明也一樣。
「直到不久前,文王才回憶起一些極古老的記錄,並召集顏回、子夏諸人一起研究……」
研究的結論不問可知,子路的出現便是答案,所以,子貢現在只想知道那原因,令丘陽明在這種時候,不遠萬里的把儒門第一重將派來青中,調查一處按說至少數十年間不可能再被開放的古迹,到底有何目的?
「……未來的鑰匙。」
終於變色,子貢幾乎失手把茶水打翻,整隻手臂都在輕輕的顫抖。
「未來的鑰匙……?!」
「當然可能性並不很大,但至少有可能……從資料中的評估,至少有兩成可能是被南華真人帶走,而通過顏回的回憶,文王更將這概率調高至二成五到二成八之間。」
當然,他們也都明白,隨著桃花源的再次陷於動亂,外界想要進入,恐怕要再等上一個世代,但,這卻不是可以讓儒門放鬆的理由,至少,他們必要有再一次的調查,才能讓自己安心。
「通往未來的鑰匙……這個時代,真得是越來越難以計算了……」
喃喃著,子貢臉上微有懼意,因為,他完全知道那代表著什麼,他完全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回想歷史,回想數千年前的歷史,回想著那曾與儒門選擇相反方向,更同樣作出深遠探索的古老宗門,子貢一時竟覺悵然,許久,方油然而嘆。
「總之,不死者也曾經進入過桃花源,你,就先陪我把錦官的事情結束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