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歷史軍事>太平記> 第三章第三節

第三章第三節

  謹以本節,向N*卡贊扎基斯先生致敬,如果不能摹仿,我也一定要至少抄襲一次……今天,我終於把我文青時代的若干夢想圓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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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快樂和驚奇,雲衝波的眼皮跳個不休。這不是那屈辱和傷心之地,這是棵從地面直通天上的大樹。春天已經來了,整棵樹開滿了花朵,每根樹枝的梢頭,都棲著一隻小鳥在歌唱……而他自己呢--筆挺挺的站著,全身靠著開花的大樹,他抬起頭來數數,一、二、三……


  他的眼睛張大起來,撐破了眼圈,佔據了整個臉。他不用轉頭就可以看見整個世界到處鮮花盛開。沒有風,但是慈悲心腸的大樹一朵一朵地把花朵灑落在他的身上,他在一片鳥聲嘁喳中拚命思索自己是誰,在什麼地方。天空突然旋轉,然後凝結起來……這時,天破曉了。


  「雲公子,到家了。」


  當那神色恭謹的儒生躬腰示意時,雲衝波也終於認出來,眼前,正是檀山,自己兩年多以前離開的地方。


  ……他也終於想起來,自己是怎樣回到家裡的了。


  在夢境與現實的夾擊中,在那累積數千年的希望與失望之間,雲衝波,他終於沒法再支撐下去,他終於,崩潰。


  似乎只想破壞掉自己對太平道的信仰,當親口說出自己「不是不死者」之後,子貢也不為已甚,中止了他的攻擊,甚至,連蕭聞霜和何聆冰也一起放過。


  當然,那只是「聽說」的消息,雲衝波沒勇氣見她們,也不知道見了后自己該說什麼,又能說什麼。


  ……那一切,已經過去了,永遠的過去了。


  在子貢的安排下,雲衝波按照自己的要求,被送回檀山,回到了那個他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帶一點驚喜的,他發現,自己家的房子被保養的很好,而雖然春天的農時已過,那些地卻也已經被精心耕種,處於一個極好的狀態。


  甚至,連雲東憲的屍骨也已被運回,安葬在自家的地頭,每天,雲衝波肩著農具,牽著牛去下地的時候,都會從墳前經過。


  絢爛之後,終於歸於平淡,用著借來的衣服,唱了屬於別人的大戲,雖曾痴醉,卻終究有洗面卸裝的一天。現在的雲衝波,終於找到了安寧與平靜,每天,他在固定的時候醒來,靜靜的去下地、忙碌,黃昏的時候,和其它農人一起歸來,雖然家裡沒有其它人,但一直有著很好的人緣,始終會有熱心的鄰居,幫他縫補衣服,和幫他把飯菜弄熟,當然,每一次,雲衝波也都會用一捆柴禾或是幾隻野味來表示謝意。


  但這樣的生活終究不能長久,回到檀山後的第二年,在村裡老人的說合下,雲衝波娶了親,是鄰村的女子,勤勞能幹,善良聽話,每天早早起來,快手快腳,把家裡收拾的乾乾淨淨,並餵了雞,養上了豬,這也進一步改善了家裡的生活。


  第三年,雲衝波有了第一個孩子,為此,他把牛牽到更遠的地方,開出了很多的荒地,雖然很辛苦,但也累不到他。


  ……有時候,他會用鋤頭駐在地上,生出一些莫名的惆悵,看到一些恍惚的畫面,那裡,有風舒雲卷,有霜凝雪落,有細雨輕虹,有閃過的電光,和轟鳴的雷聲。


  但之後,他總是會甩甩頭,在手心裡吐一口唾沫,高高舉起鋤頭,繼續專註於腳下的土地。或者,是用力在老牛身上抽幾鞭子,提醒它不要和主人一樣怠工。


  ……那一切,已經過去了,永遠的過去了。


  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個村子,儘管知道,自己打到的獸皮和牙、骨在鎮里能賣到更好的價錢,但云衝波總是寧可等待,等待有時會來,但價格會壓得很低的商人。


  有時候,會有外面的消息傳進來,關於席捲數州的戰爭,關於反抗與鎮壓,關於血,大量的血……這些消息,常常會成為村民們熱烈的談資,但云衝波從來不參加這些討論,他總是靜靜的坐在一邊聽著,如果有人問到他的意見,也只是笑笑。


  有時候,會說到那些勇敢的戰士和將軍,說到他們光榮的倒下,說到他們的死,和他們的永生。但同時,也會有人笑著表示,不想死,不想永生不朽。


  「讓我繼續活在人間,等我活夠了再把我化為灰燼吧。」


  這種時候,雲衝波仍然不會發表意見,即使被別人問起,他也只會笑著,並把自己向外圍挪一些。


  ……時光荏苒,一轉眼已過了好多年。在雲衝波的家裡,兒女繁衍,他的妻子似乎在和鄰居們比賽誰生的娃娃最多。一家之主整天在田裡同大風、地鼠等鬥爭,把水與光變成各種糧食。晚上回到家,他已精疲力竭,他的妻子就過來給他洗腳,洗腿、生火,擺桌子,張開雙臂歡迎他。


  有一天晚上,他的妻子作了一個噩夢。她爬了起來,走到院子里看見已經洗刷完畢的雲衝波,手掌按著地面,靜靜的坐在那裡。她在他的身邊坐下,哭了起來。


  「整夜月光這麼明亮,我睡不著覺,但到天明時,我終於睡著了,因為我看見一隻鳥……不,不是一隻鳥,它有十一隻翅膀,只缺了左邊的第一隻,它飛過來,在我周圍安靜的撲著,它把鳥啄放進我的耳朵里說……不行,我說不下去了!」


  緊緊抓住自己的妻子,把她攏在懷裡,雲衝波突然發現,自己的聲音竟然在顫抖。


  「拿出勇氣來,它說了些什麼?」


  「一場夢。」她哭了起來。


  雲衝波打了一個寒戰,「一場夢?」


  「是得,這一切都是一場夢。」


  「你說『這一切』是什麼意思?」


  「你,我,孩子們……這一切的一切,都是謊言……救救我!」


  她滾到地上,抽搐了一陣子,身子好像突然僵硬了。過一會蘇醒過來,看見雲衝波,就緊緊抓住了他的腳。


  雲衝波彎下身去,抬起了她的頭,她翕動著嘴唇。


  「你要說什麼,我聽不清?」


  他的妻子,鼓動起了全部的力氣,喃喃地說:「而你……」


  「我怎麼啦,說呀?」


  「……你早已死掉了!」她說完,又倒在地上昏過去了。


  把妻子抱回床上,看著她重新熟睡,雲衝波開了門,到了田裡,感到喘不過氣來。


  (……為什麼,為什麼還不能放過我!)


  當然知道,那缺少了一隻翅膀的鳥意味著什麼,也當然明白,那本該是投射到自己身上的夢境。雲衝波覺得憋悶,心緒紛亂,他大步的走著,快步登上一座山頭。


  草叢裡散布著野花,青草的氣息自大地上不住散發,雲衝波可以看到他的房子。天慢慢亮了,屋頂上升起平時的炊煙,雲衝波的心中重新又感到了寬慰,他心裡想,她如今正蹲在爐前,籠著火……


  (不死者已經死了……那都和我無關了,我,我是雲衝波。)

  日子一天天過去,有一天晚上,來了一個陌生的喝得半醉的旅客。那天下過雨,雲衝波沒有下地幹活,他坐在門檻上,抱著最小的兩個兒女,正在逗著他們玩。


  旅客停下來,不懷好意的看了一眼雲衝波,大笑起來。「喂」他結結巴巴的說,「你的運氣可真好!有一個妻子和一群孩子,妻子管家,也管你,而你則主管一切,木頭、耕牛和田地。但你該露一露頭,把你的鼻子伸出你的門外,把手放在眼睛上遮住太陽,看一看世界上發生了什麼事情……你聽說過子貢沒有,聽說過那個叫子貢的嗎?但願他不會再回來!」


  雲衝波認出來了這個喝到半醉的旅客,他微笑了,「大叔,歡迎你!搬張凳子來坐下,今天不要走了吧!」


  花勝榮在凳子上坐下,雙手捧著剛剛倒滿酒的大碗,「沒有人不認識我,」帶著厚顏的笑,他得意的說,「大家都要和千門打交道--不過不要扯到別得話題上去,我剛才問你,你有沒有聽到子貢的消息?」


  「我快要想不起來了。」雲衝波說,他竭力想回憶起一些模糊的事來。「兩隻冷冰冰的眼睛,像禿鷹的眼睛一樣死沉沉的,笑起來充滿了惡毒……別的我都想不起來了。這一定是一場夢,腦子裡現的白霜,太陽一出來,它就消失了。……但是現在你提醒了我,大叔,我記起來了,他把我折磨的夠嗆。」


  「好吧,他瘋了!被活生生的逼瘋了!」


  雲衝波驚叫一聲:「瘋了?!」


  「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他活該!據說,他睡不著覺,常常半夜爬起來,四處轉悠,沒法休息,頭皮被碰破,流了血。」


  「我記起來了……記起來了……」雲衝波喃喃的道,他不時地看一眼自己的孩子,後者們正坐在他的腿上,專註的聽著。


  「後來,他喝上了酒,到各家酒店去買醉……你在聽嗎?」


  雲衝波獃獃的看著地上,沒有回答,他的妻子擔心的看著他,給花勝榮加滿了酒,「別說了」她低語道,「走吧!」


  但是花勝榮生了氣,「為什麼不讓我說?好,我就長話短說吧,現在,他已經完全瘋了,瘋到誰都不認出來。」


  雲衝波突然感到太陽穴一陣刺痛,好像被人重重扎了一下一樣。


  他的妻子看到他面色蒼白,急忙過來,把他扶進屋裡。又匆匆的出去,過了一會,捧著溫熱的湯汁進來。


  「他走了。」她說「他完全喝醉了,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睡吧。」她說「睡吧。」


  雲衝波閉上眼睛,他的嘴唇放鬆了,前額的皺紋消失了,他睡著了,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他又感到愉快寬慰了,好象已經從危險中脫逃出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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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很長時間過去了。


  一個下午,雲衝波回來的很早,因為要重新壘一下家裡的雞窩,正當他忙碌的時候,他的妻子匆匆衝進來。「有人在找我們的家,他的腿都快要跑斷了。但我不喜歡這個人的樣子,我要把門關上,不讓他進來。」


  雲衝波生氣的看著她。「有什麼好怕的?」他問道。「把門打開!」


  這時已能聽到外面路上的腳步聲,腳步聲停住了,有人在門上敲了一下。


  「誰?」雲衝波跑到院子里去問。


  一個啞嗓子高聲回答:「為了太平!開門!」


  門開了,一個矮矮胖胖的駝背站在門品,他的頭髮已經掉光了,眼睛噴射出火焰來,跑過來看的女人嚇得直後退。


  「站起來吧!」他張開雙臂說,「我給你們帶來了真理!」


  雲衝波看著他,意圖想記起他在那裡看到過這個人,他的脊梁骨一陣發冷,直打顫。「你是誰,我好象在什麼地方見過你?賣東西的時候嗎?你曾經路過這個村子嗎?」


  「我是一個罪人!但如今,已不再是了!」


  「……你是儒門的人,你是公孫?!」終於認出來人,雲衝波也嚇壞了。


  「以前是,如今我已不再是,我見到了真理,我明白了,太平才是唯一的真理,儒門的教條救不了這個世界……我已經得救了,現在,我要救更多的人,是的,我要救這個天下!」


  「年輕人,」雲衝波說,我已經從你要去的地方回來。我記得,當我像你那樣年輕的時候,我也出去過,我也要救這個天下,誰年輕的時候不夢想拯救天下呢?我到處走,一路叫喊『太平』,還有許多別的,我現在再也不去想他們了。他們不需要我,他們咒罵我,他們痛恨我,我差一點就死掉了。年輕人,你也會遇到同樣結果的!」


  他越說越激動,他的妻子不安的看著他。「別說啦,讓他走吧。」


  但公孫不為所動,深深的嘆著氣。


  「那是因為,你沒有真正看到太平的偉大,你沒有感受到,不死者的偉大光芒!」


  「我曾是儒門的忠誠信徒,追隨我的師長,尋找,並消滅掉一個又一個的太平黨徒,我們除掉了每一個我們能除掉的人,但有一天,一道閃電,把我擊倒在地!我聽到頭底上的責備聲:『公孫、公孫,你為什麼要追逐我,我有什麼事情對不起你?』」


  「『你是誰?』我喊到。」


  「『我就是你要追逐和消滅的人,我是不死者!』他喚醒了我,我從此成為他的信徒,傳播他的……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你的眼睛鼓了出來,你為什麼這樣煩燥不安?」


  雲衝波捏緊拳頭,嘴角冒著白沫,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他看見站在角落裡的臉色蒼白的女人,他看見孩子們叫喊著拉著他們的母親。「到裡面去,」他命令他們,「別來打擾我們!」焦急的妻子走上前來要同他說話,但他生氣的推開了他。「我已經受夠了,我要說話了!」


  他轉身面向公孫。「什麼不死者?」他聲音發顫地大聲問。


  「蹈海--你一定聽過這個人,他是不死者,是神之子,下凡到人間來,為了帶領我們前往太平,我的老師曾經抓住他,毀掉他,但他在第三天死而復活,繼續帶領著太平的事業,是的,死亡被征服了!」


  「你看見了這個不死者,這個復活了的人?」雲衝波大聲問到,「你親眼看到了他?他什麼樣子!」


  「一道閃電--一道會說話的閃電。」


  「你說謊!」


  「太平道眾們看到了他,在死後的第三天,他們在返回南方的路上,突然他來了,站在他們中間。」


  「你說謊!」


  但是公孫鼓足了氣。他的眼睛閃光,駝背伸直。「他曾兩次復活,第一次復活於叛徒之手,第二次復活於敵人之手。他不是人,他是神之子!」


  「你說謊!你說謊!」


  公孫吃驚之下,仍不動搖,雲衝波的妻子走過了,閂上了門,街坊聽到了喊聲,開著半扇門,向外面豎起耳朵。雲衝波滿腔怒火,沒法再把情緒平息下來,他走近公孫,抓住他的肩膀,使勁搖晃。


  「你說謊!你說謊!」他叫道,「我就是蹈海!我從來沒有死過,也從來沒有復活過!我不是神,我是人——和別人一樣!你就是要用這種謊言來拯救天下?」


  「你,你?」公孫糊塗了,他喃喃的說。


  「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雲衝波叫到,「我就是不死者,我就是蹈海,我是人,是人!是你的師父打倒了我,是你的師父把我送回這裡!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是一個被人欺騙了的騙子!」


  「請別說了!請別說了!」公孫叫道,他用雙手按著太陽穴,彷彿生怕它炸裂似的。


  可是雲衝波怎麼能不把憋在心裡的話說出來呢?他覺得好像這些些話已經在他胸中憋了很多年了。如今他的心扉既已打開,這些話就一涌而出,再也遏制不住了,他的妻子抓住他的胳膊,「別說了!別說了!」但云衝波一下把她推到一邊,轉身面對公孫。


  「是的!是的!我要把一切說出來。這樣我才好過些!我在醒著時候該受的痛苦,在夢中受過了!我逃脫了,到了這裡,過著常人的生活,我吃飯、喝酒、幹活、生兒育女,火滅了,只有安靜的灰燼,我躺在爐火邊,我的妻子給我們的小孩燒飯,我曾以為要救天下,到頭來卻在這裡拋錨。就是這樣——我沒什麼好抱怨的,我是人,我告訴你,不是神……不要再宣傳你的謊言了,我會站起來宣布真相的!」


  現在輪到公孫爆炸了。「閉上你這張無恥的嘴!」他叫喊著向雲衝波衝來。「別說了,不然大家聽到你的話會嚇死的。在這個腐朽的、不公正的、貧困的世界里,死而復生的不死者是個真正的人,是人們唯一的安慰,是真是假……我才不在乎呢,能夠帶來『太平』就夠了!」


  「用假話帶來的太平嗎?」


  「什麼是『真話』?什麼又是『假話』?我才不管它呢!我不管你是不是不死者,我不管你有沒有死而復生,我才不管你是否坐在你這個可憐的小村子里,如果大家需要你死,我會親手把你殺掉,不管你願不願意。如果需要,你也要復活,同樣由我來見證……這一切,都是太平的一部分,缺一不可。數不清的眼睛會遙望你,犧牲的你,懷念著你,然後,復活的你,將給他們以動力,致天下以太平!」


  「這不是真的,我要站出來高喊,我沒有死,我沒有復活……你笑什麼?」


  「你喊吧,我不怕你。我甚至不再需要你了。你挖開的大河已經奔流起來,誰還能控制它呢?告訴你說吧,剛才,我有過一閃念,我要殺掉你,覺得你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覺得你欺騙了無數的道眾。但馬上平靜下來?你為什麼喊叫?我這麼問自己。你遇到的第一群太平道眾就會抓住你,把你當成騙子痛打,甚至,殺掉!」


  「你笑得象個騙子!」


  「不,象個忠誠的弟子。不管你喜不喜歡,我要作你的弟子,按我的想法宣傳你,塑造你,你的生活,你的教導,你的犧牲和你的復活,你的確不是神之子,但也不是人之子,是我們,是太平道的忠誠道眾生了你。」


  「不,不!」


  「誰問你了?我不需要你的許可。你為什麼干涉我的事?」


  雲衝波精疲力竭地坐在院子里,腦袋埋在膝蓋間,他感到自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他怎麼能同這個人交鋒呢?

  公孫站在垮掉的雲衝波面前,諷刺地說:「天下怎麼能靠你來拯救,不死者?你有什麼高尚的榜樣可以給天下來模仿,要救這個天下,就要靠我們!」


  他環顧四周,這時已沒有人了。但……在他的眼中,這院子好象是個站滿了人的大廣場,無邊無際,他張開雙臂,像是在對看不見的民眾傳教。


  「看吧!一邊是善良無害的農夫,雲衝波,另一邊是不死者的弟子,公孫。你們選擇吧,如果跟他走,就要過貧窮的生活,一生勞苦,像狗和雞一樣生活並死去——不留下任何東西。如果你們跟我來,就有太平,偉大的太平!選擇吧,上路吧,一邊是雲衝波的路,一邊是不死者的路!」


  他著了魔,他老鷹一樣的眼睛掃過無形的群眾,他的血在沸騰。他轉身看到了雲衝波,後者正靠著牆站著,嚇得張口結舌。


  「為了不死者……不是你,雲衝波,是真正的不死者,我們的不死者!」


  雲衝波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他蜷縮著身子,沒法正視這個人。


  公孫這時停止了宣講,他的禿頂上的幾根稀疏的頭髮還在冒著熱氣,他拍掉灰塵,轉身向院子外走去。


  「我已經拍掉了你的灰塵。」他對站在院子中央羞愧難當的雲衝波說:「別了,祝你吃得好,安度晚年……如果沒有被官府或地主掠奪和欺壓的話。」


  「別來干涉我的工作,要是你來,你就完了!聽見了嗎?你就完了!不過別弄錯,見到你我很高興,我已經解放了我自己,這正是我想要的,把你擺脫掉,是的,我們已經擺脫了你,如今,我們終於可以全心服務,為了太平而努力!別了!」


  說完這話,他就拉開門閂,一步躥上了大路。


  「不死者,是為了眾人的太平,你可以死,但不死者不會死,只要還有一個人渴望太平,不死者就不會死!」


  「他走得真匆忙!」雲衝波的妻子說,用憤怒的眼光看著他的背影。這時,雲衝波已跨過門檻,滿懷渴望和希望看著那個狂野的道眾奔向遠方,他已完全忘掉的可怕記憶和渴望如今又在他的心底泛起。


  妻子嚇壞了,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在看什麼,進來。」


  但云衝波沉默不語,臉色蒼白,一扭胳膊,掙脫了妻子的手。


  「別管我!」雲衝波咆哮道,他的眼睛還是盯著公孫逐漸遠去的身影,這時,已經快要消失了。


  「你要和他一起去嗎?」


  「別來管我!」雲衝波又吼到,他的牙齒格格作響,他突然感到一陣寒冷。他站在道路中央,臉色蒼白如紙,突然他的眼皮垂下,他安靜地輕輕地跌倒在路上。


  他感到自己被抬了起來,放在床上,感到頭上被灑上了涼水,他張開眼睛,看見了他的妻子和孩子,臉上浮現出笑容。


  「好好照顧我吧,」他說,「別讓我走,我在這裡過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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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衝波坐在院子里,他的白鬍須飄拂在裸露的胸膛上。這一天是節日,他洗了澡,換了乾淨的衣服。大門關著,他的身邊沒有別人,他的妻子,兒女、孫子孫女都在屋后笑語喧嘩。


  雲衝波看一眼自己的雙手,已長得胖乎乎的,儘是老繭,青筋畢露。他搖搖滿頭白髮的粗糙的臉,嘆了一口氣。


  「時間過得真快,想不到我已經這麼老了!還有院子里的樹,我踏過的石階,都這麼老了。」


  他害怕的閉上了眼睛,覺得時間像流水一樣從高處的源頭--他的腦海——流下,流到他的脖子、胸口、肚子、大腿。最後流過他的腳底。


  自從公孫離開后,雲衝波再也沒有失眠過,再也沒有作過惡夢。他再也沒有離開過村子,安靜的生活著,種田,修或擴建房子,生小孩。


  有時,會有外邊的消息傳進來,飢荒、瘟疫、戰爭,總是一些壞消息,有說整個整個的城市都被太平亂匪血洗了的,又有說官軍已經擊破亂匪,正在綏靖地方的,也有說某些世家趁時而起,展開連番血戰的……說到最後,還往往會加上「都是妖道造的孽喲……」的嘆息。


  但也有另外一些消息,同樣的壞消息,說某地的百姓忍無可忍,揭桿而起投了太平道的,說「官來如梳」,不拘是兵是民,統統一洗了之的,說道軍的地方被打破后,「石頭過刀、茅草過火」的……說到最後,也往往會有「都是這樣貪官!」的咒罵,極端些的,甚至會有「狗皇帝!」的說法,但就少了很多,一般也得不到什麼共鳴。


  有時候,會有逃難的人路過,有時候,也會出現太平道的信徒,有遁逃的,也有傳道發動的,但通常,官府很快就會追來,把他們抓住,或殺掉。


  這時候,雲衝波總是很快走開,或靜靜的看一會,他不說話也不動,不幫助太平道的人,也不幫助官府。


  ……那一切,已經過去了,永遠的過去了。


  狂聲叫喊,號哭,哀嘆……馬匹嘶鳴,大路上儘是成群結隊奔跑的人,閉上眼睛的雲衝波,可以清楚感覺到這一切,安靜的家庭只是一個假象,周圍,是無盡的旋渦與湍流。


  「末日近了。」


  朦朧中,雲衝波似乎聽見有人這樣說,他突然感到高興和放心,這是很奇怪的。


  街上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還有喘氣的聲音,粗棍子敲門的聲音。雲衝波的妻子跑出來,抓住門閂,看著他,「我該開門嗎?」她帶著一種迷茫和恐懼,「有個聲音告訴我說,是一些你的老朋友。」


  「老朋友?」


  「你就會看到他們了!」臉上突然出現可怕的抽搐,雲衝波的妻子發出尖叫一樣的聲音,把門大開。


  一群人出現在門口,他們面容憔悴,已經完全認不出當年的樣子。他們一個緊接一個的跌進了院子,好像膠在一起,分也分不開。


  雲衝波往前走了一步就停住了,他想伸手向他們表示歡迎,但是他突然感到自己被一種無可忍受的怨恨壓垮了--是怨恨憤怒和憐憫。他捏緊關頭等著。空氣里有一股燒焦的木頭、燒焦的頭髮、開裂的傷口的臭味。這是一種惡臭。


  雲衝波又向前邁了一步,「你們是誰!?」


  沒有人回答,那只是一片被時間收割后的廢墟,一群失敗者,他們垂頭喪氣,搖搖晃晃,彎著腰,說不出話。


  「他們完了,他們沒法回答你了。」


  一個身體羸弱的老頭鑽出來,哧哧的笑著,雲衝波一見他就認出了他。


  「大叔,歡迎你,真得是你嗎?」


  「正是,只是牙齒掉光了--顆顆都掉——還有頭髮,其它的一件不缺,完好無損。」


  「腦袋呢?」


  「比以前更加聰明了,一隻貨真價實的公雞。它登上糞堆,心裡知道的很清楚,把太陽喚來的不是自己,不過它還是每天早晨打鳴,把太陽喚來,因為它知道什麼時候打鳴合適。」


  「那麼,你終於加入了太平道,你為太平而戰鬥了嗎?」


  「我戰鬥?難道我是笨蛋?我是一個智者,預言未來。」


  「預言?你也長出了翅膀,是太平親自給你裝上的嗎?」


  「太平和這有什麼關係?這全靠我的腦子,我完全是靠自己發現這個秘密的。」


  「什麼秘密?」


  「怎麼預言未來……你從來都沒有懂得。」


  「那麼,大叔,你就來提醒我吧——也許還會有用的。怎麼預言未來?」


  「預言未來,就要在人人絕望的時候還抱著希望。在人人抱有希望的時候卻要絕望……那是為什麼?因為我掌握了那個偉大的秘密——輪子不停的轉動。」


  「原地轉動,永遠到達不了終點的轉動。」


  「……那又有什麼關係?誰知道終點會更好?」


  「和你談話是危險的。」雲衝波皺著眉說,「在你的眼中,我看見了火花。」


  「真正的光是有火花的。你知道這個,但你被自己……啊,你向我點頭,要我不作聲。你是對的,我就不作聲,我們不要在這些頭腦簡單的人前面揭露這種秘密。他們都沒有什麼承受力,除了一個人,她!」


  「他是誰?」


  花勝榮吃力地的走到街門口,指著一個像被閃電燒焦的枯樹一般的巨人——雖然並不高大,沒有碰她。


  「瞧!」他往後退縮著說,「貪狼!她是唯一腰板依舊挺立的人。小心點兒,她充滿活力,毫不讓步。她的怒氣不肯消退,她仍然有仇恨、怒氣和希望--年輕的烈火為……同她說話客氣點兒,不要惹她生氣。」


  但聽不到他的提醒,雲衝波已經走上前去。


  「……連時間也繞過你了,聞霜。」


  「貪狼,你聽見嗎?」玉清喃喃地說,他已無法辯認,飄著白須,臉頰和脖子上有兩處傷痕,「你聽見了嗎?貪狼,不死者在招呼你,你也該向他招呼一聲啊。」


  但云衝波只是盯住蕭聞霜,聽不見其它任何的聲音。「我聽到過你的消息,你上了山,勇敢的戰鬥,你下了山,來到城市宣講,你沒有過一天歡樂的日子。」


  怯懦的眼睛們盯住蕭聞霜,因為她始終咬緊嘴唇不開腔。「小心!」花勝榮說,「他正在從各種角度衡量你,然後考慮先從那裡向你下手!」


  「我在同你說話,聞霜。」雲衝波說,「勇敢些,不要這樣!你已經盡了你的責任,你戰鬥,你的身上滿是傷口,但人力是不能回天的。」


  「瞧,他向前跨了一步。」白虎喃喃說,他非常害怕,「他又要往前沖了。」


  「小心點兒!」雲衝波的妻子在邊上叫到。


  雲衝波繼續說話,但可以看出他的嘴唇有點兒顫抖。


  「我戰鬥過了,我儘力了。但我救不了天下,你也一樣。我工作:種地、挖井。你也可以一樣。」


  蕭聞霜突然衝上來,推開站在她面前的其它人,大聲狂喊:「叛徒!」


  他們都驚呆了,雲衝波臉色蒼白,雙手搭在胸前。


  「我?我?」他喃喃地問。


  「叛徒!」


  其它人臉色發白,開始向門走去,花勝榮搶先跑到街上。


  蕭聞霜和雲衝波這時候面對面站著,蕭聞霜的全身冒著熱氣,還夾雜著傷口腐爛的味兒。


  「叛徒!」她近乎在咆嘯,「你的地位是在戰場上!那才是太平需要你的地方。但是你膽怯了!危險剛一露頭,你就溜了!你逃到女人的裙子下面躲起來了!你不配作不死者!」


  蕭聞霜停了一下,嘆了一口氣,她的傷口又開裂,開始流血。其它那些小老頭們緊緊挨在一起,低著頭,竭力想回憶過去,讓自己恢復生機。


  「想一想,你曾經給了我們那麼多的夢想,想一想,在你的名字之下,聚集了那樣多的同道,想一想,有多少人高呼著你的名字去犧牲……而你,你卻逃走了,成了一個叛徒!」


  但這也令雲衝波激動起來,他走上前,不顧用力拉扯他的妻子,撞開其它想要攔阻的人。


  「但是,那和我有關嗎?」


  「你們需要的,是不死者,你們忠誠的,是不死者,號召你們的,要你們犧牲的,都是不死者,不是雲衝波!」


  「我作了我能作的,其它的,和我有什麼關係?!」


  「生為不死者,不是我想要的,那不該成為我的錯!」


  「……但可惜,你生來就是不死者。」


  冷得能讓人顫抖的說話,偏又帶著火一樣的狂熱,更似乎散發著濃重的腥味,在說話之前,已令每個人的心中浮現出巨大凶獸的形象。


  反應最快的,仍是蕭聞霜,閃電般旋身,指間藍光蕩漾,但,招數方用到一半,已被咆哮著的獸形擊斷,更吃重招轟中,倒飛出去,「碰」的一聲,將半堵牆撞碎,被埋在下面。


  「雖然廢物,你也還是不死者。」


  似乎嘆息,又似乎感慨,來人抱著肩,披著巨大的黑色斗蓬,慢慢從門口踱入。這時,蕭聞霜已震飛磚石,挺身而起。


  「就為了他,你們輾轉千里,不惜一切,就為了想靠這樣一個人,一個根本無心於太平的人作號召,……」


  重重吐出唾沫,英正道:「告訴我,這真值么?」


  一瞬間,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雲衝波的身上,那裡面,有希望、有冷蔑、有茫然,而,最強烈的……是期待。


  ……甚至,有,來自蕭聞霜的期待。


  那一刻,雲衝波平靜了數十年的血,突然,沸騰!


  ……然後,他被英正打飛,飛得更遠,儘管,對方只用了一指之力。


  「廢物。」


  看也不看雲衝波,英正在斗蓬上擦擦手,盯著蕭聞霜道:「不要浪廢時間了吧?」


  (……我真得是廢物。)

  被打進了堆在牆角的柴火當中,雲衝波周身疼痛,卻並不厲害,他能夠感到,自己甚至談不上受傷。


  ……英正,根本沒有認真出手。


  很久很久以前,雲衝波曾經有過一個暗暗的希望:希望有一天,蕭聞霜會遇上某個解決不了的困難,某個過不去的難關,然後,自己以最光耀的形象出現,當一個拯救者,一個保護者,但是,現在……


  反覆告訴說,這不是自己的錯,既然蕭聞霜認真對待的只是「不死者」,那麼「雲衝波」也理所當然的,不必也不用去為她而戰,為她而作些什麼……但,同時,雲衝波更知道,這些,只是欺騙自己的謊言。


  (我已經是廢物了……就算認真,就算為了她……不,我已經完全沒有用了……)

  忽然感到一種悲痛,一種幾乎可以刺穿胸口的悲痛,雲衝波臉中一片空白,耳邊聽到的一切聲音,都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的一樣。


  就這樣,他聽到蕭聞霜說:「……我相信不死者。」


  愕然的張開眼睛,看到蕭聞霜已經從碎石中站起,看到她走到自己和英正中間,看到英正在笑,諷刺的笑。


  「有用么?」


  目光一閃,已有決絕之意,蕭聞霜寒聲道:「帶不死者走,我拖住他們!」


  「走?!」


  迎天長笑,英正振臂甩去肩上斗蓬,而隨著他的笑聲,周圍更傳來陣陣戰吼,聲若雷行。這在令太平道諸從臉色難看的同時,更令雲衝波劇烈顫抖。


  那吼聲,曾給過他無數惡夢!


  吼聲當中,也有響成一片的叮噹之聲,院牆被迅速擊毀,擴大了雲衝波的視野,向周圍看去,他看見的……只有軍隊!

  黑水完顏家最強馬軍,鐵浮圖!

  短短一時,周圍所有的房屋竟都被擊毀!整整半個村子,就這樣化為齏粉!


  「……你們!?」


  親眼看到村落的毀滅,這似乎也令雲衝波體內的什麼東西一起毀滅,令他老淚縱橫,令他的怒意,涌生!

  「我們……我們就是這樣作了,又能怎樣?」


  冷蔑的笑著,英正根本不把這樣「區區」的一件小事放在眼裡,但,立刻,他的面色已然改變。


  ……在所有人驚愕和不敢置信的目光中,雲衝波騰身,出拳。


  金色雷震,潛龍騰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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