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五節
「瓜都呢,可是大城哇,特別是去年皇上開恩以來,很有些重振的意思……」
正在指手畫腳給雲衝波介紹瓜都風土的人,正是與花勝榮「寺前相逢」的符問道,按照自己的解釋,他來到瓜都雖然才三個月,但收穫已經很豐,開心的很。
「現在這地兒,真是太正了,人是一天比一天多,還一個比一個信鬼拜神……所以弟兄們幾乎都臨時過了禪門道宗,先吃著飯再說。」
「唔,但是,為什麼會這樣呢?」
看著似笑非笑的雲衝波,符問道卻忽地一激靈,背上竟自躥過一絲涼氣:但這人畢竟是作過清客的,反應既快,口才亦好,轉眼便恭敬收斂,一席話徐徐道來,倒也條理分明,繁簡有序。
原來,瓜都今日景象,一多半倒還著落在謝晦帝象先兩人的身上。
當初瓜都一戰,謝晦殘民為祭,賤紅花肆虐全城,雖被帝京雲台諸姓世家一干人出手攪局,這滿城百姓也有數千傷損,再加上之前「六朝金粉」一干人等在城外所行殺戮,斯役中無辜身亡的百姓足有五千來人,要知瓜都戶口不到十萬,這一下真是家家帶喪,戶戶聞哭。至於日後結束,那關係到神域之迷,乃是天下一等一等的事情,自然沒誰來給百姓細細解釋,便連地方官府也都是胡裡胡塗,沒頭沒腦將事情揭過了的後果,便是滿城百姓全然不知孰仇孰恩,到最後,也只好寄以蒼天,將滿天神佛都拜了個遍。
「可不止佛道呢,什麼烏夫人紫姑娘五通神二郎爺……但凡有個名號的土神小鬼,那都是香火旺盛。」
據符問道說,這段時間,四面八方的千門子弟聞風而動,雲集瓜都,當中十個倒有六七個是寄身祝祭,餘下的也幾乎都是打卦算命,占吉問凶,人人都賺的盆滿缽滿,笑逐顏開。
說話當中,符問道還不忘帶著向花勝榮隆重推薦了近期湧現出來的幾名新人,據他說,都是很有潛質的人物。
「比如明*慧大姑娘,那真是一等一的人才,我們都是到處找廟托觀,她倒好,就依託著『紫姑神』的名頭,平空生造了一個『紫姑娘神』出來,順便找了個破鈴鐺掛在那裡,硬是給吹成了什麼『風月無邊走光鈴』,把城裡面『孫記酒坊』的孫平天孫老闆騙的那叫一個慘!幾萬斤酒硬是被敗的乾乾淨淨!」
「又比如黃銅小哥兒,那真是應了黃銅賣出金價錢的老話咧,金老頭吃辛吃苦,作張作喬,好不容易才拉扯出一個『床頭香』來,還沒怎麼受用呢,這小子橫刺里殺出來千吃千,吃干抹凈分文不留,還順手送金老頭回了老家……」
「又比如……」
符問道說到興起,竟有些飄飄然的感覺,蓋自他從鳳陽狼狽逃出后,這種感覺真是很久沒有過了,卻聽雲衝波笑問道:「所以呢,瓜都才有今日繁華?」聲音不大,卻令他猛一激靈,「糟糕,老花好象還是跟這小子混的……」忙陪笑道:「得罪得罪。該死該死。」
又道:「若只有本地這些老戶,倒也罷了,瓜都如今繁華,倒還是賴著官家的恩賞。」
卻原來,瓜都一役后,帝象先迴轉帝京,果然不食前言,概然上書,求開瓜都之禁,而不知他是用了什麼辦法,帝少景竟真得九天降旨,活此名城!
「這一下啊,四野八荒,有頭有臉有金有銀的人可都驚動了,跟浪似的,一波波向這裡擠,這才幾個月的工夫啊,人也就多了一半不到,可城內地皮至少漲了三倍!」
「唔……」
微微頷首,雲衝波探手入懷,摸出一塊蒜頭金,輕輕放到桌上,笑道:「我要找一個人。找到了,這都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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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瓜都東北部的雞鳴寺,是瓜都,也是大夏東南地區資格最老的叢林之一,初建還要早過蓮音寺,全盛時期,甚至曾為天子家寺,榮寵無雙,斯時朝議紛紛,攻訐不斷,激烈者甚至以「佞佛」面斥,卻就是回不得九五之心。還是後來某日,寺中浮圖無故受雷,一火焚盡,後來雖然重修,卻就此不為尊者所喜,自茲敗落,後來雖然數度重建,卻再也未能恢復舊觀,時至今日,更淪為尼庵。
如今的雞鳴寺,早已不復當年佔地數百畝,樓閣數十進的盛況,卻也架勢尚存,佔地七十餘畝,當中一座消災延壽藥師王菩薩塔,七面八層,高十餘丈,莊嚴高大,華美異常,那也是瓜都城內有數的浮圖之一。
(會在這裡嗎?)
微微皺眉,雲衝波站在山門對側,上下打量,卻沒有進去的打算:蓋他雖也訪過許多大小寺剎,卻倒真還從未進過尼庵。
「我師妹不會在這裡的。」
聲音忽然響起,竟是離著極近,雲衝波卻若無其事,笑道:「虛空師兄既然這般說,想來有以教我了?」說著轉回身來,見一僧人著身淡雅白衣,站得月淡風清,正是虛空。
深深注視雲衝波,虛空合什為禮,道:「不死者,我終於等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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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地方確是古寺,但污濁已久……我師妹圓融慧通,自栽金蓮,又豈會託身於此?」
一路前行,虛空帶著雲衝波在這尼庵當中任意穿行,所遇女僧卻都將兩人視同無物,更不時有人面現笑容,似有主動招呼的意思。
本以為這是虛空「面子夠大」,但再走一時,雲衝波漸漸覺出不對,因為這些人的歡迎顯然是平均的分配給了兩人,同時,那種笑容與眼神越看越在透著「職業」兩個字,更開始讓他有了一些不好的聯想……
「明白了?」
忽地止住腳步,虛空淡淡道:「……這地方,早已污水橫流!」
說話間,兩人已來到一座佛塔下面,雲衝波不必仰望,也知道這必是雞鳴寺的標誌浮圖,藥師王菩薩塔。
「此寺歷史已逾千年,中間數毀數建,甚至有幾度朝堂上的闢佛之爭都是由此而起……」
來之前倒也作過些功課,雲衝波點頭道:「便這座浮圖,也是百來年前重建的罷?」
虛空微微點頭,道:「那時候,為了是否重建此塔,可是一直爭到君前,最後還是當朝天子一意孤行,斥回一干儒臣,才修得此塔……」此時已是黃昏,一輪紅日緩緩沉落,映得西邊半天似血,虛空眯眼盯視落日一時,忽道:「不死者,你可知我看這紅日是什麼?」
雲衝波笑道:「說句得罪的話,該不是鹹蛋黃罷?」
虛空失笑道:「倒看不出,不死者竟這般善說笑話!」說著卻已散盡笑容,道:「我觀大日,實如一孔。」
「嗯?」
自己也不知道是何時生出了這種念頭,總之,現在,虛空每次看到天空那輪紅日時,都會生出一種莫明的煩燥。
「蒼穹如蓋,遮一切光,唯餘一孔為渡,肉眼不識,妄稱大日,卻不知,若能破碎蒼穹,便可見無限大光明,充塞天地,何勞這一豆為光?」
在虛空的眼中,這紅日正象是一個嘲笑,嘲笑著人界的無能為力,嘲笑著他們只能受用這些些光熱。
「所以?」
聽到雲衝波試探性的疑問,虛空微微搖頭道:「所以,我現在心情就更煩燥,因為,我又看到了它。」
輕輕拍著塔身,虛空道:「不死者,您或者知道當初決意重修此塔的那位皇帝,是與朝臣們激烈辯論后,終於迫使他們收回了反對意見……但,您又是否知道,他到底是怎樣說服了那些臣下?」
「……請明言。」
閃過諷刺的笑,虛空信指一戮,已在塔身上刺出小洞,跟著沙沙有聲,隨手刻石,如觸泥沙,寫得卻是一首七絕。
「頹波日下豈能回,二氏於今亦可哀,何必辟邪猶泥古,留資畫景與詩材……」
雲衝波默念一時,亦覺尷尬,一時竟不知如何評說,蓋言下之意,直視佛道有如倡優弄人。又聽虛空喃喃道:「有以沙汰僧道為請者,朕謂沙汰何難?即盡去之,不過一紙之頒,天下有不奉行者乎?但今之僧道,實不比昔日之橫恣,有賴於儒氏辭而辟之,蓋彼教實已式微,且籍以養民。分田授井之制,既不可行,將此數千百萬無衣無食遊手好閒之人,置之何處?故為詩以見意雲……嘿,好個詩以見意!」
眉宇間怒意流動,虛空恨聲道:「我佛門信眾百萬,遍布天下,切切以渡人救世為念,偶有旁門一出,紅巾白蓮,亦足震動天下……怎地得到今日,卻不過是個無衣無食遊手好閒,不過是幾分畫景,幾處詩材!」
霍然轉身,虛空竟向著雲衝波深深拜下。
「實不相瞞,自釋師身故后,在下星夜兼程,徑投瓜都,之後便日夜守在雞鳴寺前,只為料著不死者必然前來瓜都尋我師妹,必然往雞鳴寺尋求線索……」
臉色慢慢變得嚴肅,雲衝波道:「虛空師兄……」
「你想要的,是……」
斬釘截鐵般,虛空道:「正是!」
「我想要的,正是釋師的最後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