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上)
帝少景十三年,四月廿七,帝京,禁宮,德合殿。
劉宗亮立於階下,面如死灰。
……他已在這裡站了大半時辰。
七十里鋪前戰鬥的結果,一個半時辰前傳入京中。幾乎立刻,劉宗亮便飛馬入宮,並被好象已等候了很久的內監帶至此處。
然後,便是漫長的枯立。在這過程中,帝少景始終坐在殿內,卻一言不發,只是默默。
對七十里鋪的布局並無毫無所知,但劉宗亮和張元和一樣有著極大的信心,在他的計算中,這本該是一次立威之舉,一次爽快的單方面屠殺:除非有其它天極介入,誰又能抗衡這些接天及地的巨人前行?
……至不濟,張元和也該有逃離之力!
他實在是沒有想到,在這種時刻,仲達仍然能夠把這些方方面面的力量編織起來,成為了一張大網,一張讓張元和身死道消的大網。
(……這老狗!)
風索索響,天色轉陰,雨點漸落,帝少景終於開口。
「太傅……告訴我,你,還能為我作什麼?」
沉穩一禮,劉宗亮道:「臣可為陛下牽制大將軍王。」
沒有懺悔,沒有請死,只有對自己手中實力的展現,與赤祼祼的利益交換。這正是劉宗亮之前的計議,張元和入京事若有所變,便以此為說:一個失去了頂級強者又已走在舞台中央的劉家,肯定要受到各種懲治、削弱,但這樣的一個劉家,也反而能讓帝者放心,去反回手來,用他們牽制住大將軍王,以保證政局的平穩。
「……這樣?」
不置可否,在一個意味不明的問句之後,帝少景自寶座上立起,道:「……太傅,你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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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召肩輿,帝少景在雨中負手前行,劉宗亮尾行於后,其它如內官,侍衛等等一概全無,只侯巫峽一人侍奉在側。
一時間,三人已至一小殿——無匾無額,門前伺候內官皆老態畢現。劉宗亮跟在帝少景身後入殿,見又隔作東西兩間,帝少景腳下不停,徑向東間而去。
(這裡,難道就是……)
劉宗亮心思方動,卻聽帝少景淡淡道:「對面那間,便是英妃的寢宮。」心下一凜道:「果然是這兒!」
當年「金風」舊事,因其中牽扯了不知多少奢遮人物,知情人無不鉗口鎖舌,也只有劉宗亮這等人物,才能知道一二。
劉宗亮正思量間,卻不覺已進了東側隔殿,見殿內空蕩蕩的,除中一張書案外,甚麼陳設也無,倒是四壁上遍掛書畫。略一打量,便見當中五個大字好不刺眼:
……國破山河在!
(是工部的五言?不對,這個字體……國破山河在,人非殿宇空;中原何日事,搔首賦《車攻》……這,這敢情是五龍池那一位的御筆么?!)
劉宗亮文武雙全,乃是飽學之士,但這首詩實非什麼名作,更有百倍聲名的珠玉在前,他端詳一時,直到看到邊上那幅「杳杳神京路八千,宗祧隔越已經年!」時,才敢判定。
帝少景自入此殿,便不言不語,背著手在那裡端詳壁上文字,似乎忘了劉宗亮還在身後一樣。
劉宗亮再向邊上看時,卻是半幅長短句,寫得是「……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筆法娟秀,柔美至極。他至此心裡已知十之八九頭緒,再看下去時,肚裡搜羅有的放矢,便快了許多。
(寶劍藏龍匣,神龍逐陸居;有意聊思句,無情堪著書……這是帝簡文的永福絕筆罷。)
(南風且絕唱,西陵最可悲;今日還蒿里,終非封禪時……這是湘東那一位?龍樓絕行跡,鳳闕求無因……這是無愁天子的自述了。昔與汝為鄰,今與汝為臣,敬汝一杯酒,願汝萬壽春……這是孫長沙的爾汝歌?)
一時間,劉宗亮已將殿中詩書看遍,待瞧到最後一首時,卻是不覺苦笑。
(煙凝楚岫愁千點,雨灑吳江淚萬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獨坐細思量。……將這幅字掛在違命侯「夢裡不知身是客」旁邊,真是何其刻薄!)
「想當年……」
帝少景終於開口,與劉宗亮一樣,他也注目在這幅七絕上。
「李正倫以下凌上,迫遷楊天祚于丹陽,一者何其得意?一者何其黯然?誰想數十年間,正倫後人,便要向著如畫江山哀嘆『別時容易見時難』?」
「此殿無名,始築於我趙家入主帝姓之後。」
「殿內所儲,皆是歷代亡國天子詩作,我家代代相繼,百般搜羅,才有這滿殿陳列。」
「我兄弟幾人,自束髮讀書以來,每兩月便須來此殿一次。此亦是祖先之制。」
緩聲述說著,帝少景轉回身來,目注劉宗亮,忽道:「太傅,你想錯了。」
走到書案前,帝少景端坐下來,道:「我殺張元和,是為你好。與他合作,無異與虎謀皮。」
「張元和既死,這事情便到此為止。」
「你願和大將軍王去斗也罷,你願扶助不死者得天下也罷……都由得你。」
這句話說出,才真是大出劉宗亮意料之外,驚疑交加當中,他卻仍掌得住,並不開口。只聽帝少景續道:「我才不在乎你扶持不死者,我也不在乎什麼兄弟相爭,叔侄奪位……」
拍著身下的椅子,帝少景傲然道:「這位子,原不是我想坐的,也原不是我當坐的,我坐這裡,不過是覺得大哥保不住這個位子,到時莫要連累我趙家全族共歌爾汝共哭江山!「
「若大哥的兒子能將這位子奪將回去,便證明他比我的兒子更強,若老五有本事將這位子搶將過去,那也只和我當年與大哥相爭一樣!」
「總要給不死者個公道……若他真是個有份天子的,能反客為主,那便借著你的勢取了這位也沒所謂,若他只能在你手中作個傀儡……到時,我再除他不遲。」
「……明白了么,太傅?」
深深呼吸,劉宗亮恭恭敬敬的伏身下去,道:「陛下明見萬里,雄姿高邁……臣,愧難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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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少景十三年,四月廿八,近午,帝京,坤清門內
熱鬧非凡。
帝京的西南部共有兩座城門,分別是坤清門和坤寧門。相比對接南向大道的坤寧門來說,坤清門正如其名,一向較為冷清,值守官兵也相對懈怠一些。但今天,城樓下卻圍滿了人,兵民混雜,一個個興緻勃勃的伸著脖子向上看。
從大概一個多時辰以前,不知從那裡飛來了一隻大的驚人的仙鶴,落在了城樓上方,翩翩起舞。這赤頂白衣,漂亮而又傲慢的羽客,在城樓上來回踱著它細長的雙腿,很快就引起了下方的注意,守兵和行人指指點點,有些頑皮的孩子更撿起石頭或土粒向它砸去。
……然後,在數千軍民眼睜睜的注視中,城樓之上,仙鶴獨立,以長喙刻下文字。
「……城郭是,人民非,三百甲子一來歸,我是段公,彈我何為?」
好象有一隻看不見的手突然掐住了下方圍觀者的喉嚨,開始只是少數見機快的人反應過來,閉上嘴吧,匆匆離開。然後,這種帶著恐懼的氣氛被迅速轉播開來,「死寂」如同水面的波紋一樣,在人群中一泓泓的盪開,人群迅速的安靜和稀疏下來,除了極少數人之外,多數人都用力的低下了頭,慌亂的看向隨便什麼方向。
……總之,不會是看向上方。
「無能之輩。」
立在窗邊的老人看著腳下的動靜,如此喃喃說道。
這裡是一處頗為特立獨行的琴樓,名為「反真樓」,老闆琴藝頗佳,但性格古怪,樓內寥寥幾名琴師,最年輕的也有五十開外,全部都是男性,其生意之慘淡,庶幾可以想見一斑。有心人嘗替他算過,這樓開一個月,少說也要虧損二十幾兩銀子。
馬蹄聲響,一隊騎兵如烏雲卷地,飛馳而來,當先一人大吼道:「那裡來的妖人,作死么!」卻是聲音生硬,聽著頗為彆扭。呼喝聲中,那人在馬上扭身舒臂,當真是弓開如滿月,箭去如霹靂,更居然是「連珠」之法,城下認識他的官兵頗為不少,頓時便紛紛喝彩道:「黑齒將軍好箭法!」「不愧是劈筶箭!」
唱彩聲中,老人冷笑道為:「……忠心有餘,見識不足!」
語聲未落,那連環鋼箭已射至仙鶴身上,頓時聞得砰砰有聲,諸人再定睛看時,那仙鶴卻是毫髮無傷!
清亮鶴唳聲中,仙鶴展翅飛去,轉眼已不見蹤影,只留下餘音渺渺,似絕還續,倒象是嘲笑一般。
那老人不言不動,閉目靜聽,直待鶴音散盡,方才張開眼來,皺著眉頭,自架上取下一張琴來,套上指甲,對徽近岳,雙手劈托抹踢,吟揉鎖歷,漸漸琢磨成幾段音符,居然已有了幾分方才鶴唳聲的神韻。
再彈得一時,老人卻似有什麼不滿,雙手向琴上一按,錚錚聲中,他提高聲音道:「來人!」頓時便有童子推門進來,老人道:「收拾靜室……」說到一半卻又改口道:「安排車馬,下午我要出去。」話未說完,已聽得馬蹄聲如驟雨般自遠方而來,一時已到了樓前,再一時,便聽人上來報道:「回先生,有人請您下午過去彈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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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少景十三年,四月廿八,黃昏,帝京東城,對水精舍
對水精舍乃是帝京內最有名號的三家素菜館之一,裝飾極精,菜色極佳,費用也是極貴,在這裡擺一桌酒水,那怕是兩人對酌,也少不得三五十兩紋銀排將出來。
最大的雅間內,兩人對坐,一執酒閉目,一低首撫琴,撫琴者正是那琴樓「反真居」的主人,聽琴者卻是昨天還在七十里鋪前揮劍苦戰的李慕先。
李慕先面前珍饈羅列,他卻看也不看,雙目微閉,一手在桌上不住打著節拍,一手卻執著酒壺,時不時便向嘴裡送一口酒。
「……善哉鼓琴!身已成矣,而未得其首也。」
琴聲九轉,看看將至妙處,李慕先卻突然開口,打斷了對方的彈奏。
「你果然知道我找你出來想問什麼。」
仍不抬頭,老人輕輕撥弦,錚錚幾聲,方道:「昔年曾聖晝卧,見一狸,觀其身而未觀其頭,起而為之弦,是為《殘形操》。」
頓一頓,道:「黑齒常之三箭連發都射不死的,當然不可能是真的丹鶴……但。」
停下彈奏,看著自己的雙手,老人道:「懂得作偃師偶的,也未必就一定是匠門的人。」
「我雖在近前,卻未得其要領,觀其形體,失其首領,若那位陛下指望我看出什麼線索……」老人道:「便註定失望了呢。」
李慕先苦笑道:「以你身份,這個問題原是難為你了……」卻見老人搖頭道:「不為難,沒甚麼為難的。我既然當初為求百代樂譜而叛出家門,便再非段家子弟……但,下午那事,應是確和段家沒甚麼干係的。」
聽他這般說,李慕先也便住了口,看著老人,心中倒是頗為感慨。
這老人身份說來最奇,竟是昔年「南楚段家」之後,更是族中悉心培養的精英子弟。三十年前,他受命潛入帝京,本有機會刺殺幾名帝家大人物,卻自己現了身形,跪到殿前,所求者……竟然只是能夠一覽宮中收藏的歷代琴譜!
從此以後,這老人便成了「段法曠」,隱居京中,每日里足不出戶,只是撫琴弄譜。他的身份本是一等一的秘事,冰火九重天原未插手,卻也湊巧,李慕先一日里自他樓前路過,聽出琴中妙處,不禁登門拜訪,談說到入港處,兩人竟就此結為忘年交。後來被仲達知道,便索性將這條線交在了李慕先手裡。今天上午南門之事轉眼便傳遍京中,尤其是「我是段公」四字,更是傳到沸沸揚揚,帝少景仲達雖都不覺這真會是段家又捲土重來,但畢竟段法曠人在左近,總是要問一下的。
此時公事述完,李慕先稍覺輕鬆—他也知道,無論這老者表示的如何無謂,「段家」之事對他終究不是什麼願意提起的事情,正待換個話題時,卻忽地聽得外面喧嘩之聲大起,提高嗓子問了幾句,登時便見店裡夥計哭喪著臉進來道:「對不起兩位爺那……一群進士老爺在外面吃酒,不知怎地,就打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