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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節 鳳祥射士(上)

  第三天下午,張元空一行回到了武榮。


  「大師兄,怎麼樣?」


  「……很不好。」


  面對張元和的詢問,張元空與張元津的臉色都不怎麼好看。


  前後在清溪洞地區呆了有兩個整天時間,這兩天里,張元空就只做了一件事,他帶著卡門,有時還要加上張元津,在山林中穿行。


  因為卡門那態度的緣故,周福海的臉色始終有些難看,不時會嘟噥一句「這不識禮儀的夷婆子」,不過,他的不滿也僅僅表現於此,張元空等人的各種需求,乃至整個行程,仍然被他周到的安排著,沒有任何遺漏。


  兩天里,張元空走到了方圓四十里內所有的村子,最大的一個有一千多人,也就是依託於汪家這個商站的村子。至於其它的,頂大的也只有二三百人,少的甚至只有幾十人。


  「除了耕地外,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正如周福海曾經說過的,無論走到那裡,他們都只能看到木然、獃滯的眼神,這些瘦骨伶仃的村民們木然的在田間耕種著,那怕是張元空在他們身邊擦過,他們也只是漠然的看一眼-——或連這一眼都不看。


  但卡門卻不同,雖然是夷人,她卻能夠很快的同這些人交流、互動,儘管一開始那些人看著她的眼神完全就是瑟縮或者畏懼,但她總有辦法讓他們開始說話,和出現獃滯以外的表情。


  「那些人……的確象周掌柜說的一樣,渾渾噩噩,一無所知。」


  兩天下來,張元空與張元津都感到了極大的不舒服,特別是晚上,在汪家那周到、舒適的客房裡睡下時,張元空總會想到,就在這牆外,在不遠的地方,還有那麼多枯槁、麻木如行屍走肉一般的人在。這讓他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感到不適的,並不只有張元空與張元津,汪守節同樣也感到難以容忍,在跟著張元空跑了附近兩個村子之後,他再度鄭重的向周福海建議,要提高發放給村民們的力錢,甚至是直接散發糧食、食鹽和藥物。當然,他也再度被周福海鄭重的拒絕。


  「少爺,善事,真的不是這麼作的。」


  嚴肅的請汪守節坐下,周福海開始闡述他的慈善觀。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在周福海看來,這句話很好的反映了這個世界的現實。


  「少爺您是有餘之身,所以可以去補不足,這就是善事。」


  但是,善事卻有底線,正如天之道也只是要「損有餘而補不足」而不是「變有餘而為不足」一樣,作善事,絕對不能作到讓自己也墮落到需要別人來施捨的地步。


  「但是,咱們汪家家大業大,這一點點施捨,算什麼呢?」


  「不是啊,少爺。」


  寬容的笑著,周福海說,這世上的窮人是大多數,光是這周圍的山裡,就有萬把幾萬人。


  「施捨了這個村子,如果其它村子的人也聞風而動,少爺,咱們怎麼辦?」


  就算汪家有錢,施捨得了這一萬多人,但如果其它地方的窮人聽說了以後,也趕過來,又該怎麼辦?

  「少爺,作善事,必須量入為出啊。」


  介紹說自己的習慣,周福海每三個月,會自己盤一次帳,每到年底,會再關一次,每次,他都會算出這段時間以來的收益,然後從中拿出一部分,去舍葯,施粥,救助他人。


  「少爺,全天下的窮人,您救不過來的,有這個心,就很好了。」


  微笑著說,自己年紀很大了,但還是為自己的兒子,和徒弟們高興,汪家未來的家主是這樣善良仁厚的人,他們將來一定也會過得很好。


  「少爺,想作善事,首先就要當人上人,這樣,您才有作善事的能力。所以,請您繼續努力吧。」


  笑著告訴張元空他們,正常情況下,汪家這個級別的地方世家,已有資格為子弟直接請官,地方官也會樂於舉薦這樣的青年才俊。但,汪守節卻不需要走這條路,他的富貴,可以空手自取。


  「我們少爺去年才中了舉,解元呢!」


  「周伯,說這些作什麼。」


  被恭維的有點臉紅,汪守節端杯道:「喝酒、喝酒」說著便換了話題。


  ……


  「那地方,的確是窮,窮到嚇人。」


  要知道,三張兄弟並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富貴子弟,雖然作為龍虎山真傳,他們所能享受到的東西要遠遠強過這世上大多數人,但一直以來,張顛總是鼓勵他們出山、入世,去增加自己的歷練,特別是張元津,最年輕也最好事,三人中,一向以他的經歷最廣。。


  「但是,這樣的貧窮……這樣的麻木不仁,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所以,他們才容易被太平道勸誘啊。」


  當生存本身已經只依靠慣性這東西維繫時,當在生活中看不到任何希望時,人便最容易被宗教吸引,這樣的人,已經不在乎被騙,他們所怕的,只是這騙術還不夠高明,不能讓自己全身心的信任與被騙。


  「但是,我們確實沒有發現太平道的痕迹。」


  有著豐富的與太平道較量的經驗,張元空相信,如果說有幾個太平道餘孽隱藏在這些村民中,自己的確不敢打包票說一定能夠發現,但至少,自己敢斷言,絕對沒有看到任何傳道、活動的跡象。


  「所以……襲擊元津的人,基本上,沒可能是來自那裡。」


  本來就是三人間的共識,所以,當張元空說出這個結論時,張元和完全沒有表現出意外。


  「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是不知道對方是誰,也不知道對方的目的是什麼。」


  這就等於說,三張兄弟根本不知道對方還會不會有下一步行動。為此,張元和覺得,張元津這幾天最好小心一點。


  「另外,有一件事,要說一下。」


  得意的笑了笑,張元和表示說,自己,可能知道神霄派的人到底想做什麼了。


  「咦?」


  張元空與張元津都是眼前一亮,張元和卻偏偏賣起了關子,表示要先講一個昨天發生的事情。


  「上一次,大師兄你不是說張老狒幾個人去祆教的地頭上滋事,結果踢到鐵板么?」


  昨天,神霄派的道士們大概是作足了準備,再次向祆教挑釁。這次,他們選擇的是公共區域,但對手仍然是朱戈納蘇。


  「這次出手的,是林素一。」


  「哦,那個代表林家投入神霄派的小夥子?他可以算是武榮這裡的地頭蛇了。」


  在神霄七子中,林素一的排名不高,但若論實力,他卻可以算是李納挐以下的第二人,更何況,他出身林家,如今回到武榮,更如龍歸大海,格外的得心應手。


  「昨天,神霄派隨便找了個理由去踩祆教的地方,其它人都作壁上觀,林素一自己一個人,就把一群什麼護法什麼火主都打得滿地打牙。」


  「然後,朱戈納蘇就站出來了。」


  「他的話……林素一的確討不到便宜。」


  默默計算一下,張元空疑惑道:「但是……也沒道理吃多大的虧啊?你為什麼笑得這麼興奮?」


  「呃,被大師兄你看出來了么?」


  苦著臉道:「這樣就沒意思了啊……知道結尾,故事還有什麼好聽的。」不過,說是這樣說,張元和還是繼續講了下去。


  當初旁觀了停屍台前一戰之後,張元空把所見所聞與兩名師弟共享,三人進行了激烈的討論,最後得出結論,朱戈納蘇這樣提升自己的手法,看似詭異強大,卻有其極限。


  精確的還原了自己看到的每一個細節,三張兄弟發現,的確每顆鐵釘打入身體,都會讓朱戈納蘇的力量有所提升,但每顆鐵釘所帶來的提升,卻都會比上一顆的提升要少。


  把這個值取到理論上的最大,張元空最後得出結論,那天,常雁輔的趕到,其實很難說是為誰救了場,張老狒等人如果繼續壓迫下去,朱戈納蘇之前苦心營造的那種氛圍,必然沒法保持。


  「不過,就算這樣,林素一也還是敵不過他,李納挐這是什麼意思?想要料敵深淺?」


  神秘的笑著,張元和道:「大師兄,你猜得只怕沒錯,李納挐的用意之中,應該有想摸摸祆教底牌的意思。」


  昨天,朱戈納蘇出手之後,還是和上次一樣,先是落後,然後,逐一的向自己身上打進鐵釘,把局勢扳回,再轉為壓制-——和三張兄弟的判斷一樣,這種增幅並不是無限的,到一定地步后,朱戈納蘇便不再向自己身上打進鐵釘。


  「然後……」


  把聲音拖得長長的,張元和笑道:「……他拿出了一把銅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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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是修道多年的練氣士,但剛才,無論張元空還是張元津,都徹底放棄了對自己的控制,一個用力錘著桌子,一個彎著腰,捂著肚子,哈哈大笑。


  笑了好一會兒,張元津才喘著氣道:「銅……銅釘,那再向上會不會還有金釘和銀釘?」


  「那就不知道了。」


  雖然不是第一次發笑,但張元和同樣笑得很開心,道:「當朱戈納蘇把銅釘打到第四顆時,林素一便想認輸,只可惜,對手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


  到最後,是李納挐終於出手,救下了自己的師弟,雖然林素一沒有受傷,但顏面卻是大損。


  「但是,我倒覺得……李納挐並不在乎。」


  認為神霄派的目的已經達到,至於那到底是什麼目的……張元和賣關子賣到現在,已經心滿意足,終於決定把自己兩天來的收穫說清楚。


  「這兩天,我請馬浩幫忙,看到了最近三個月收到的所有邸報。」


  反覆閱讀,認真分析,張元和終於從這些枯燥無味的文字當中,抓到了最重要的那一點。


  「那天我曾經說過,有什麼事情覺得不對,然後,今天上午,我突然間就明白了。」


  張元和問張元空與張元津,張顛有次心情很好,自己跑下山打了一條野狗回來,燒給三個弟子吃,他們還記不記得。


  「那次,師父曾經給咱們講過一個笑話,說如果有個東西,它看著象狗,叫起來象狗,吃起來還象狗,那它可能是什麼?」


  「……當然是狗啊!小子們!」


  在三張絞盡腦汁,從狼、豺,一直猜到狐狸以後,張顛終於自己揭開答案,得意洋洋的嘲笑了三名弟子。


  「上午,我突然想到了這件事,然後,我就明白了。」


  神色轉作鄭重,張元和道:「神霄派這次來,只怕,是為了自救!陛下他……」


  剛說到這裡,敲門聲傳來,有人扯著嗓子道:「張二真人在嗎?」張元和向張元空張元津抱歉一笑,起身開門。那人也不進來,只講了幾句話,轉身便走了。


  「什麼事……怎麼了?」


  招呼到一半,張元空才發現,張元和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元津,你,可以繼續上街去了,不用擔心,不會再有人來行刺了。」


  「怎麼回事?」


  這下真是大吃一驚,張元空問,難道郡守府,又或者是亦思巴奚軍那邊,已經抓到了當天行刺的兇手?

  「不是……」


  苦笑著,張元和坐回位子上,道:「就在剛才,港口有兵船開入,道是在南邊剿賊過來,要上岸歇息。」


  這原是在城中已經說了很久的事情,就連張元空,也曾經親耳聽到韓沙向浦壽庚安排相關事宜。但,沒人想到的是,第一批士兵才剛剛走上碼頭,前來迎接的官府人員,便向他們出示了韓沙的布告,要求他們在這個特殊時期,暫時改由韓沙節制,待剿滅太平道餘孽后,再返回原本的駐地。


  「然後……那幾名帶軍將官,毫無遲疑,當眾領命!」


  「這……怎麼會?」


  張元空張元津都是目瞪口呆,只張元和喃喃道:「好個韓太守……好個明修暗渡之計,作過一番,又作一番……這滿城人,居然又都吃他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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