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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節 我為人人 人人為我(下)

  今天下午,張元津終於如願以償,遇到了太平道的人。


  「不過,我沒有動手,就那樣放他們走了。」


  「怎麼回事?」


  對能不能抓到或殺幾個太平道的人,張元空與張元和其實都不在乎,他們介意的,是張元津現在表現出來的這種異乎尋常的情緒低落。


  「……他們,在救人。」


  張元津遇到太平道的地方,是城外某處小的聚居點,一共只有七八戶人家,旁邊是他們工作的作坊。


  「我路過那裡的時候,祆教徒正在殺人。」


  「啊,是夷人?」


  「對。」


  悶悶的點著頭,張元津告訴他們說,那個聚居點是夏夷雜居的地方,作坊主聽說倒是夏人,但裡面作事的工匠幾乎都是夷人。


  「是專門改制的作坊是吧。」


  恍然大悟,張元和記得看過這方面的資料,說武榮本地有一些小作坊,專門在漆器、木雕之類的東西上改型改標,使之更符合海外口味,所獲利潤,也殊不為少。


  「對,就是這樣的地方。」


  當發現有人在殘殺時,張元津打算插手,但當發現被殺死的全是夷人時,他又在猶豫中止步。


  「然後,太平道的人就來了。」


  不多,只有十幾個人,但已經足夠驅散這些不過是有馬、刀、弓和甲胄的士兵,隨後,他們檢查死傷情況,給重傷者儘可能的實施治療。在其中,張元津甚至還認出了兩張面孔:在那個暴雨之夜,他們曾經緊握劍柄,邊敲擊手中的盾牌,邊低聲唱著快活的歌。


  「然後,我,我當時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現在回想起來,張元津仍不明白自己當時到底是怎麼了:看到手執兵器的的太平道徒,自己不是衝上去殺死他們,而是走過去,並向他們提問。


  「我問,你們為什麼要來救人,救這些夷人。」


  僅僅回憶,似乎已令張元津疲憊不堪,他用一隻手扶著頭,道:「而他們奇怪的看著我,並且回答說。」


  「在他們看來,這世上沒有夷夏之分,只有貧富之分……是么?」


  打斷張元津的敘述,張元空突然發問,在張元津沉默點頭后,他長嘆一聲,站起身來。


  「元津,已很晚了,你先把晚飯吃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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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津迷惑了。」


  張元津默默的坐在屋裡吃飯,張元空與張元和各捧了一杯茶,在院子里對坐。


  「不過,那其實沒關係。」


  低著頭,盯著自己茶杯里裊裊上升的熱氣,張元和道:「我最擔心的不是元津。」


  「大師兄,我想知道的是,你呢?」


  「你,有沒有迷惑呢?」


  「……我不知道。」


  猶豫了很久,張元空才給出回答,那答案更令張元和長嘆一聲,把杯子放下。


  「這樣不行,大師兄。」


  「我們三人當中,只有你,是絕對不能迷惑的啊。」


  與張元和一樣,張元空看著捧著手裡的茶杯,只是發獃,過了一會,才道:「其實,這幾天,我一直在想。」


  「我們三人當中……你,也許比我更適合繼承天師的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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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元空的話使張元和陷入沉默,持續了很長時間的沉默,在這過程中,張元空一直就靜靜的坐著,一句話也不說。


  ……然後,張元和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我也曾經是這樣想的,大師兄。」


  「但從那天,你和李納挐打平的那天開始,我就……」


  「你說力量?」


  笑了起來,張元空說,他倒不這樣想,更何況,自己只是先走一步。「不不,大師兄,你還是理解錯我的意思了。」


  很認真的看著張元空,張元和說,對於力量,他倒是很有信心,三兄弟向來齊頭並進,現在張元空雖然先走一步,但自己還是有信心趕上來。


  「我是想說啊,那天晚上,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我們三個人,是師父花費了多年苦心,一點點,一點點培養出來的。」


  張元和的解釋,卻令張元空更不明白:三兄弟都是孤兒,被龍虎山收養,被傳法弟子挑出,被張顛看中……今日一切,皆來自張顛,這事情,有什麼值得強調,又怎麼會讓張元和到現在才「突然明白」。


  「我是想說,大師兄。」


  張元和道:「我們的『一切』……都是師父用『多年苦心』,才慢慢『培養』出來的。」


  「包括,我們的『特長』,包括,我們的『個性』,甚至,包括我們這『三』個人,應該,都是師父花了很長的時間,來挑選,來修正,來慢慢培養出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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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很小的時候起,張元和就認為,自己三人,是張顛最得意的弟子,張元空是大師兄,也必將是未來的天師,而自己和張元津,將作為張元空的左膀右臂,作為他最信任的人,一起把龍虎山帶向巔峰。


  「那時,我甚至從來沒想過,我只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小道童,為什麼會想這些事情?」


  「你那時就想這麼多了啊。」


  慚愧的笑著,張元空說,自己對於小時候的事情,只記得張顛每天是怎麼在天黑以後,把三個小徒弟招呼過來,邊搖著手裡的破蒲扇,邊給他們講演義評書的故事。


  「是啊,我也記得。」


  當張元空說到「演義評書」時,張元和的表情複雜到了連張元空也能一眼看出有什麼不對的地步,但當張元空開口詢問時,他卻表示說沒有什麼。


  「待會再說這個。」


  後來,張元和慢慢長大,讀了越來越多的書籍、文櫝,練了越來越多的武學、法術,更重要的時候,隨著張顛,他積累了越來越多的見識,處理了越來越多的實務。


  「然後,我也就有了越多越多的想法。」


  特別是,不知為什麼,雖然將張元空樹為首徒,張顛平日里卻更多的將各種瑣務交給張元和來研習辦理-——對此,張元和當然沒有怨言,反而帶著極大的興趣來參於這些事情。


  「於是,有一天,我終於想到,老師這樣作……到底有什麼用意呢?」


  當第一次滋生出這個念頭時,張元和怕的全身都在顫抖,為了自己居然會有這麼貪婪而無恥的想法,當天,他悄悄的責罰自己,反覆的用荊條和冷水施加在自己身上,在興奮、戰慄與疲倦間不斷循環往複,直到他自覺終於把這種滿是罪惡的念頭徹底清楚出去。


  「啊,你那次……原來……」


  從小就在一起長大,張元和說的事情,張元空立刻就想了起來,那一次,張元和解釋說自己是想修鍊一門把荊棘吸納入體的木法,連張顛也對此認可。


  「可笑當時我還以為騙過了師父……現在想來,他應該早就知道了吧。」


  很快,張元和就發現,用自我折磨壓制下去的念頭仍然存在胸間,不住翻滾,這讓他恐懼,有時卻也能給他力量。


  「畢竟,有這樣野心的我,如果在修為上被你們甩到追趕不上,那不是太可笑了嗎?」


  就這樣,努力的壓制——到後來,這其實已越來越變成掩飾-——著自己的想法,張元和每天仍然和過去一樣,認真的修行,認真的做事,認真的考慮、掂量、計算著龍虎山的利益,認真的思考著自己的未來到底擺在那裡。


  「直到這一次來武榮,直到你那天,在完全不理智,完全不合適的情況下,硬是去和李納挐交戰,就好象你之前,在完全不理智,完全不適合的情況下,硬是要去介入地方官府『剿滅太平道』的大戲一樣。」


  那一夜,張元和無法入睡,竟夜輾轉,他終於豁然開朗,終於想明白了張顛的用意,也終於明白了自己比諸張元空的不如到底是在那裡。


  「其實,老師早就把這些道理講給我們聽了啊。」


  「……我不明白。」


  認真的搖著頭,張元空是確實不明白張元和到底想說什麼。看著他誠懇的表情,張元和苦笑了一下。


  「大師兄,你好好想想,想想師父給我們講的那些話本故事吧。」


  「率三十六友橫行州郡的那個押司,他不是最聰明的人,也不是最能打的人,但他是最有威望的人,他是總能在關鍵時刻作決斷的人。」


  「轉戰天下的昭烈皇帝,他也不是最聰明的人,他也不是最能打的人,但他是最得人心的人,他是能讓其它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棄的人。」


  「甚至……借法相宗祖師鋪陳出來的那些話本中,那位禪師不是最聰明的人,更不是最能打的人,但他是唯一一個從未動搖的人,他是意志,他就是西行本身。」


  「……這,才是領袖該有的東西。」


  在張元和看來,這是張顛很早就洞悟了的東西,也是他從三兄弟幼小的時候,就努力想要灌輸給三人的東西,為此,他刻意將三人培養出不同的性格,向不同的方向成長。


  「元津,他擇善固執,行事易走極端,他對旁門、外道的憎恨,是我們三人中最強的。他是握劍的手,老師希望他站在你的身邊,斬下敢於挑戰龍虎山的敵人們。元津會讓人畏懼,但也會為龍虎山帶來敬畏與尊重。」


  「我,我是一個總是想太多的人,我看人,看事,總是會先從壞的一面著手,就象你說的,我心理總是太陰暗。但龍虎山同樣需要這樣的人,我會是眼與耳,我看,我聽,然後,我分析,我列出選擇。老師希望我站在你的背後,確保沒人能從後面偷襲,我會讓人痛恨,但也會為龍虎山帶來穩定與案例。」


  「而你,大師兄……你是一個能夠服眾的人,你是心,你提供勇氣與團結,你有能力選擇和決定道路,你會站在最前面,帶領我們前行。」


  「從一開始,我們的未來,就被老師這樣決定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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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想通了這些事情之後,張元和反而平靜了下來,在他看來,這也是很好的未來:三兄弟的感情本就遠勝血親,在這個框架里,三人的能力都能得到最大的發揮。


  「但,這裡面有個前提。」


  用前所未有的認真態度,張元和說,張元空是龍虎山未來的心臟,是方向與道路,自己可以迷茫,元津可以迷茫,但張元空,卻絕對不能迷茫。


  「你如果覺得元津的猶豫是錯的,你可以怒斥他,可以說服他,可以懲罰他。你如果覺得元津的猶豫是對的,你可以開解他,你可以寬慰他,你可以引導他。」


  「但是,你唯獨,唯獨不能陷入和他一樣的迷茫。」


  「你是心,是方向,你如果昏昏,我們又豈能昭昭?」


  「大師兄……該決斷了。」


  說完這些話,張元和顯的很疲憊,卻同時又顯出異樣的輕鬆,看著苦思的張元空,他居然還笑了起來。


  「你……自己在這想吧。」


  拍拍張元空的肩膀,張元和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轉身走進屋裡,一邊還在大聲嚷著些什麼,似乎是在指責張元津。


  「就算心情不好,也不是你不刷碗的理由啊……居然連飯也沒吃完,要在山上,你信不信師父就要請戒棍了?!」


  聽著兩人的吵吵嚷嚷,張元空抬起頭,看著天上的月亮,已經升得很高了。


  ……然後,他搖著頭,也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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