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瞞天過海臥病榻
絳雪殿坐落在禦花園的西南角,相當僻靜,為二進院,正門南向,前院正殿即蘭若閣。蘭若閣後是個典雅的小花園,兩邊是東西配殿,南邊是綠蕪軒,供妃嬪夏日避暑居住。正殿兩廂配殿的前廊與綠蕪軒的後廊相連接,形成一個四合院。
蘭若閣前的三株梨樹,正是梨花末季,橫斜的樹枝配著漫天細碎雪片的花瓣,曳曳悠悠,翩然上下,淒美絕倫。院中廊前是一排香樟樹,翠綠的枝葉如頂頂華蓋,散發出清雅的樟腦香氣。
蘭若閣正間,一扇玉骨金麵的雕花屏風前,設了蟠龍寶座、梅花朱漆香幾、宮扇。紫檀木雕纏枝蓮紋花架上的白骨瓷瓶裏,幾株君子蘭嬌俏綽約。清風一陣陣掠過,檀香木製成的窗扇、懸楣都開始散發出幽香,香意如墨汁滴入清水緩緩暈開,兜頭兜腦地襲來,讓人幾欲沉醉。
藍綃在正間坐下,青兒立於左側,右側站立的是從相府帶來的丫鬟佩兒。有兩名小宮女此刻奉上茶來。絳雪殿的首領太監和掌事宮女上前叩頭請安,口中說道:“奴才絳雪殿首領太監張福祿正七品執守侍參見綃妃娘娘,願娘娘萬福金安。”
“奴婢絳雪殿首領太監張福祿正七品執守侍參見綃妃娘娘,願娘娘萬福金安。”
“奴婢流蘇絳雪殿掌事宮女正六品宜人沈流蘇參加綃妃娘娘,願娘娘萬福金安。”
藍綃抬頭望了一眼兩人,張福祿三十出頭,一看就是精明圓滑之人,兩隻眼睛滴溜溜地在轉。沈流蘇二十出頭,瓜子臉,皮膚白淨,雙目黑亮頗有神采,很是穩重敦厚,一看便令人心生喜歡。
他們倆參拜完畢,又率其他絳雪殿名下當差的四名太監和六名宮女向藍綃叩頭正式參見,一一報名。
藍綃緩緩喝著六安茶,望著幾案上鏤花白陶瓷香薰爐裏嫋嫋升騰的香煙,默默地不做聲。
她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做回往日相府那個裝瘋賣傻的三小姐了。身在後宮之中,處處的機關算計,讓她不得不淩厲自保。
在下人麵前,沉默往往會帶來無形的壓力,是最有效的震懾。果然,他們俱都低眉垂首,連大氣都不敢出。
茶半涼,藍綃才含著笑意命他們起身。
她合上青瓷茶蓋,也不看他們,隻緩緩道:“今日本宮入住絳雪殿,往後你們就替本宮當差。在我名下辦事,伶俐自然是好的。不過……”
藍綃眸光一閃,冷冷掃視一圈,方續道,“做奴才的最要緊的是忠心,若一心不在自己主子身上,隻想著些旁門左道,這顆腦袋怕是便要搬了家。當然,若你們忠心不二,本宮自當厚待你們。”
所有的宮女太監俱都神色一凜,忙道:“奴才誓死效忠主子,絕無二心。”
藍綃微微一笑,說了一句“賞”,青兒、佩兒拿了預先準備好的銀兩分派下去,一屋子太監宮女喏喏謝恩。
蘭若閣兩邊的紫檀木雕花綴玉碧紗櫥和花梨木並蒂蓮花碧紗櫥之後分別是東西廂閣,東廂閣是皇帝臨幸時休息的地方,西廂閣則是妃嬪平日小憩的地方,寢閣則在蘭若閣的後堂,二者隻隔了扇紫檀木雕花海棠刺繡屏風。
流蘇扶著藍綃進了後堂,後堂以花梨木鮫紗紋荷刺繡屏風隔開,分為正次兩間,布置十分雅致。
藍綃和顏悅色道,“沈宜人在宮中當差多久?”
流蘇麵色惶恐,立即跪下說:“奴婢不敢,娘娘直呼奴婢賤名就是。”
藍綃伸手扶她起來,笑說:“何必如此惶恐,本宮一向是沒拘束慣了的,咱們名分上雖是主仆,可是你比本宮年長,經得事又多,本宮心裏很是敬你的。你且起來說話。”
她這才起身,滿臉感激神色,恭聲答道:“娘娘這樣說就是折煞奴婢了。奴婢因為家境貧苦,自小便被爹娘賣進宮裏當差,先前是服侍恭欣太妃的,因做事還不算笨手笨腳,才被指了過來。”
藍綃效益越發濃,語氣溫和道:“你是服侍過太妃的,必然是個穩妥知分寸的人,我有你伺候自然覺得妥當,以後宮中雜事就有勞你和張公公料理了。”
流蘇臉色微微發紅,懇切道:“能侍奉娘娘是奴婢的福氣,奴婢定當盡心竭力。”
藍綃轉頭喚來青兒,道:“拿一對上等玉鐲子來賞沈宜人。”又囑青兒拿了錠金元寶額外賞給張福祿。
張福祿受寵若驚地進來和流蘇恭恭敬敬地謝了,服侍藍綃歇息,又出去打理宮中瑣事。
落日的餘暉鋪滿整個絳雪殿。兩個宮女剛從絳雪殿出來,穿過複廊,兩人中年幼的宮女四下瞅準沒人,撇了撇嘴唇,對身旁的宮女沮喪地說:“流蘇姐,你說這綃妃娘娘剛入宮還好端端的,怎麽突然就得了怪病,接連三個太醫都診斷不出是什麽病症。本想著這次能遇到個好主,卻還是白歡喜一場。”
流蘇頓時嚇得花容失色,拉住年幼的宮女急忙斥道:“綠珠,做奴才的哪有在主子背後亂嚼舌根的,這番話要是被別有用心的人聽了去,就算不被杖斃也會施以拶刑趕出皇宮的。”
綠珠被嚇得打了個寒戰,意識到方才自己的口不擇言,險些到鬼門關走一遭,此刻後怕地望望四周,確定四下無人才拍著胸脯長長吐出一口氣。
“好姐姐,多謝你提醒。”虛驚過後,綠珠對叫流蘇生出感激之情,說著便撒嬌似的晃起流蘇衣袖。
“我看娘娘對我們不錯,一定會吉人天相的。我們隻要做好本分的事,多做少說。”流蘇嫣然一笑,又對這個不諳世事的宮女仔細叮嚀了一番,兩人方才嘻鬧著向太醫院的方向走去。
躲在幾竿翠竹後的青兒這才閃身出來,她凝眉淺思,剛進宮自家小姐就做出了這樣的決定,不知是福是禍,而眼下看似平靜無波的日子又能維持多久呢?想著,腳下的步子越發的緩慢、零落。
寢閣內,一股濃重的藥味自內而出彌漫在空中。藍綃躺在軟榻上,整個人毫無半點生氣。額頭冒出涔涔冷汗,濕了鬢角發絲,嘴唇幹涸蒼白。臉上已經起了細小的紅點兒。
坐在榻旁的太醫替藍綃把過脈後,隻搖頭輕歎。怡月殿的下人察言觀色,於是俱都垂首有些沮喪。這已經是從太醫院請來的第八個太醫了,依然束手無策。他們行醫數十載,見過疑難雜症無數,卻唯獨對綃妃的病症一籌莫展。
青兒剛踏進來,看到太醫垂頭歎氣的模樣,脫口道:“太醫,娘娘怎麽樣了?”
這位須發皆白的太醫登時一張老臉有些掛不住,低咳一聲,不自若道:“恕老臣無能,眼下隻能開些養氣活血的方子,望綃妃娘娘好生靜養。”
“也隻能這樣了?”青兒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陰影,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太醫可知娘娘的病可會傳染給其他人?”
“這……這……”太醫嘴角不由一抽,他既診不出是何病症,又怎麽知道會不會傳染。
青兒似乎也料到對方無法給予回答,兀自開口說道:“既然現在還無法確定娘娘的病是否傳染,那這段期間還請皇上、皇後以及各位妃嬪暫時不要來絳雪殿走動,以免傳染損了貴體。太醫,您說可好?”
“好,好。就這樣辦。”太醫抹了把額頭的汗,連忙開口道,“我這就去如實稟告皇上。”
言畢,太醫提起藥箱,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出寢閣。
青兒接過宮女手上的濕巾,幫藍綃輕輕擦拭額頭,開口道:“你們都先下去吧,這裏由我伺候娘娘。”
“是。”
聞言,那些宮女太監簡直如蒙大赦,慌慌張張地退出了寢閣。剛才他們一聽到綃妃娘娘的病可能會傳染,頓時就覺得背上像鑽了一條滑膩的蛇在肆意遊竄,膽戰心驚,奈何他們隻是奴才,也隻能硬著頭皮聽候差遣。
青兒俯身,低聲喚道:“小姐。”
藍綃柳眉微舒,濃密卷長的眼睫如羽扇撲閃幾下,美目生波,寬慰地說:“我沒事。”
青兒撇了撇嘴,揚聲道:“青兒這次總算是見識小姐的醫術了,竟讓太醫院的一幫太醫急得團團轉,卻是束手無策。”
藍綃蒼白如紙的臉上並未看出丁點的得意神色,隻是幽幽一歎,感概道:“我起初也沒什麽把握,隻是堵了這把。”
青兒嘻嘻一笑,道:“看來這是個好彩頭。”隨即又遲疑道,“小姐,那這樣您還得在這病榻上待到幾時?”
藍綃垂下眼簾,喃喃道:“也就一兩個月,時間久了怕是要起疑。”
微微失望的神色在青兒的臉上一閃而逝,隨即她又粲然一笑,寬慰道:“小姐,別想那麽多。您不是經常說什麽‘將來兵擋,水來土掩’嗎?我相信小姐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總會有應對的法子。”
藍綃的嘴角彎出一道柔和的弧度。她亦隻不過比常人多了一世的記憶,隻是比常人看得通透,看得真切罷了,敢情這個青兒真把她當成無所不能的仙人了。
她望著眼前這個天真樂觀又忠心不二的小丫頭,在心中悵然一歎:在宮中生存,若是身邊的人不可靠,就如同走在懸崖峭壁邊,時時又粉身碎骨之險。於是揚唇笑道:“你沒事去院中多收集些剛落下的梨花,記得洗幹淨晾幹,我有用處。”
“是,奴婢遵旨。”青兒作勢屈膝福了福,才嬉笑著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