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口不擇言留禍端
接下來一個多月的日子果然如藍綃所料的那般太平無事。每日便是在西廂閣或撫琴作畫、或看書習字,或做些針線女紅。偶爾讓青兒陪著下幾盤棋,雖每次已讓了好多子,卻仍是約一盞茶的時分,青兒所執的白子被藍綃的黑子吞沒,久了便沒了興致。
這樣的日子與世無爭,舒心消閑得讓人心生懷疑是否還處在那個冰冷薄涼如牢籠的皇宮。擔憂的,不過是午後的紅木窗欞上那幽幽涼涼的綠煙蘿懼怕暴雨的摧殘,一不留神便受了驚,又抑或是檀香纏繞的鏤空梨木窗框下透著陽光的慈祥的陰影,一閃而過便涼透了心。
藍綃清幽一笑,眸光中隱晦地閃過一抹輕暗。或許這便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而已。
這日,天氣極好。碧藍一泓,萬裏無雲。陽光照得殿宇上金黃翠綠兩色的琉璃瓦如粼粼耀目的,晃得人睜不開眼。
難得的好天氣,藍綃便攜了青兒、流蘇和兩宮女在絳雪殿的小花園賞花撫琴。幾人坐在園中的浮碧亭。這亭子跨於水池之上,頂部是天圓地方的重簷攥尖,造型纖巧,十分精美。
放眼觀去,隻見園中佳木蔥蘢,奇花炳灼,白石崚嶒,縱橫拱立,上麵苔蘚成斑,藤蘿掩映。一泓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折瀉於石隙之下。曲折遊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陣陣清風吹過,處處花香撲鼻,藍綃感歎此地確是個絕妙所在。
剛撫完一曲,佩兒來報武美人和安常在來拜見。藍綃柳眉微擰,想是這幾日太醫見她恢複如初,便消弭了之前怕急症傳染給後宮妃嬪的畏忌。準了武美人和安常在前來花園一起賞花。
藍綃剛想問這武美人和安常在是何來頭,流蘇甚是伶俐,知她心意,答道:“武美人就住在絳雪殿的東配殿,進宮已三年。安常在則住在西配殿,入宮時日不多。”
藍綃頓時了然,心道二人必是來晉見她這宮主來了。
不多時便見宮女領著兩麵容姣好衣著華麗的妃嬪前來。
武美人一襲散花水霧綠草百褶裙更襯出身材出挑,麵若滿月,唇紅齒白,很有幾分姿色,隻是眉宇間神色略顯寂寥,精致的妝容卻難掩她缺少光彩的膚色,心下已有了一番計較。安常在年紀尚幼,年紀才十四歲,個子嬌小,天人浪漫,穿了件八幅鑼裙,一看便知還是個沒有心府的孩子。
“嬪妾安常在,給綃妃娘娘請安。”
“嬪妾武美人,給綃妃娘娘請安。”武美人欠身走前,盈盈拜下。
“快起。”藍綃扶了武美人起身。
青兒則扶起了安常在。流蘇往亭裏的石凳上墊了軟墊,請武美人和安常在坐下喝茶。武美人位份雖然較藍綃低,但終究比她年長,又早進宮,藍綃對她很是禮讓。
“嬪妾愚笨,自知拿不出能入娘娘法眼的東西,便做了一些小糕點,留著給娘娘打賞下人。”
藍綃見她殷勤有加,甚至有點討好的意味,側身吩咐佩兒道:“找幾個盤子把點心都盛上來,大家一起嚐一嚐。”
不多時,佩兒捧著並蒂蓮花托盤上來,內有蜂蜜玫瑰糕、珍珠糯米團、綠豆糕、千層芙蓉餅等。每樣都不算多,卻是樣樣精致美味。
武美人淺笑道:“都是些尋常不過的東西,隻怕不入綃妃娘娘的口。”
如此費勁心思,小心翼翼,倒讓藍綃不忍,遂拈了一塊綠豆糕,入口隻覺甜而不膩、口舌生香,於是微笑道:“武美人好手藝,果然是心靈手巧。”
武美人忙應道:“娘娘謬讚,嬪妾慚愧。”
藍綃眸光流轉到安常在身上,但見她開始還是有些怯生生的,這會便熟絡起來,專挑甜食隻顧大快朵頤,於是藍綃微笑著又喚人拿了鮮果汁、奶糕、梅花酪過來給她。她果然十分歡喜。
遂和武美人悠悠閑聊,但見她神色頗為古怪,鄙夷、嫉妒中夾雜著期盼,言辭很是謙卑。藍綃頃刻明了,敢情這武美人此刻心下正怨念叢生,心道百聞不如一見的綃妃娘娘竟是姿色如此平庸,如不是背後有相國這座大靠山,焉能封妃榮寵加身?即便又鄙夷又嫉妒,多半又是盼望絳雪殿獲寵後借著與同住一宮的方便能分得些許的君恩。
藍綃心裏微微一歎,暗道這武美人想來在宮中的日子也不好過,一時間隻覺得她可憐,也不再與她計較。
武美人呷了口香茗,放下青花瓷茶盅,眸光無意間流轉到青兒的臉上,卻是半天回不過神。
藍綃微微蹙了蹙眉,滿廳垂立的宮女皆是不解,直到與武美人隨來的貼身宮女輕輕喚過她,武美人這才回神頓感失儀道:“綃妃娘娘請恕嬪妾失儀之罪。”
藍綃臉上已換上溫溫和和的笑容,柔聲道:“武美人,剛才看伺候我的人可有什麽不妥?”
武美人一臉惶恐,疾聲道:“不,不。娘娘您誤會了,我是想請教您這位貼身侍女是如何保養皮膚的。”語聲微頓,臉上隱隱已有羞赧尷尬之色,續道,“不怕娘娘取笑,嬪妾一直黯淡不佳。上粉過多,倒愈顯得膚質粗糙不夠滑膩。”
被武美人這樣一提點,眾人俱都明了,遂不約而同地望向青兒。但見她雖梳著侍女髻著宮女服侍,卻是目若青蓮,瑤鼻櫻唇,眉如遠山黛,更為難得是麵容上的膚色宛若剛剛剝了殼的荔枝,滑膩嬌嫩,玉骨冰肌。
青兒被眾人眸光這樣一盯,玉頰旋即如落入霞雲,粉嫩嬌豔,更添了幾分魅惑,心下卻已心花怒放,忙道:“這多虧了我家小……綃妃娘娘研製自創的‘玉紅膏’、‘天後煉益母草澤麵方’、‘美人紅’,另外還研究出了很多種養顏美容的藥方呢……”
青兒猶自眉飛色舞的誇著自家小姐。愛美是女人的天性,即便是一群身份卑微的宮女,此刻皆是聽得瞪眼張大了口,武美人則狐疑地望了眼藍綃,暗忖青兒話裏有幾分的可信度。待看到藍綃臉上黯淡發黃比她還差的膚色,嘴角掠過淺不可見的譏誚:果真那麽神奇哪有沒改善自身膚色的道理?
藍綃看著青兒依舊沒有止住話的意思,輕咳一聲,打斷道:“武美人見笑了,青兒是故意往本宮臉上貼金,還望別見怪。”
青兒還想說什麽,藍綃對她緊了個眼神,連忙噤了聲。
武美人轉眸看向藍綃,依舊保持者恰大好處的微笑,道:“想必是綃妃娘娘太過自謙,聽聞娘娘‘秀外慧中,品德兼備’,如今都夠研製出這駐顏之術的藥膏想來也不足為奇。”
寬大的錦袖裏暗自正了正戴在手上的紅紋石純銀鍍白金戒指,武美人心裏已有了一番思量。姑且要得那養顏美容的藥膏一試,若能滑膩美白肌膚自然好,若是無效也損失不了什麽。
藍綃聽她話裏有話。整個京城漫天盛傳的皆是相府的大小姐、二小姐美貌傾城絕世,才藝冠絕京城。哪有傳聞她‘秀外慧中,品德兼備’?透明清洌的眸子不覺冷了幾分,想必這武美人是借著當初的聖旨羞辱她無才無德。
藍綃臉上的微妙變化沒逃過武美人精明的眸子。武美人心頭不禁一顫,暗惱方才言語過於犀利,於是收斂心神,提心吊膽地抬起眼簾,發現對方臉上已換上了溫溫淺淺的笑靨,頓時懸著的一顆心又放了下來。
“武美人既是如此有心,待會本宮便喚了流蘇帶幾盒藥膏送過去。若是用了無效,武美人到時可別笑話本宮。”既說“品德兼備”,若不遂了她願,想必定要落個無德怕爭寵的名聲。也罷,也罷。
聞言,武美人連忙欣喜道:“嬪妾哪敢對綃妃娘娘不敬。多謝娘娘賞賜。”
藍綃在心內一笑,卻是懶怠再應酬,遂吩咐青兒道:“本宮有些乏了,要回蘭若軒小憩會兒。”
“是,嬪妾先行告退。”武美人反應極快,行禮後帶著安常在一並退去。
回到蘭若閣,不覺間陽光已逐漸黯了下去,在梅花朱漆的窗欞上投下金紅斑駁的光影。藍綃挑了會兒繡花樣子,便又到了用膳時間。
依舊獨自進膳,看見流蘇領著綠珠佩兒垂手侍立一旁,門外站了一幹宮女太監,依舊的鴉雀無聲,卻是沒瞧見青兒的影子。
用完了膳,有小宮女用烏漆小茶盤捧上茶來,照例是第一盅茶漱口,繼而又奉上喝的茶水,藍綃抿了一口,望著滿桌幾乎就動了幾箸頭的山珍菜肴,依舊笑道:“飯菜就別撤了,你們就著這些菜吃了,別幹站著把自己個兒給餓壞了。”
幾人忙著謝了恩端了去吃。
藍綃顧自思忖著青兒這丫頭跑到了哪兒,隨即知會流蘇等青兒回來到西廂閣見她。
在美人榻上雙目輕瞑,寧和小憩。剛過一盞茶的工夫,緊閉的鏤空雕花門忽的“吱呀”一聲輕響,藍綃睜開眼,就看到湖藍的輕縐裙邊一閃,青兒尷尬地探身在門外,手上的琉璃盤裏盛著幾隻新折的玉蘭簪,想是剛從花園過來。
觸碰到藍綃的眸光,青兒訕訕地進來,把頭深深地低了下去,走到鐵梨木花幾前,揀了個秘色剔蓮瓣劃荷葉雲紋梅瓶將花插了進去。
藍綃撲哧一下笑出聲來,道:“過來吧。”
青兒低眉攢手點了點頭,竟是挪了半天才靠過去。
藍綃剜了她一眼,笑道:“好好的,誰惹你了?”
青兒卻是垂首不語,半晌才嘟噥道:“小姐,是不是今天在花園我口無遮掩的那些話給您惹上麻煩了?”
藍綃嘴角擰了一抹淺淺的笑意,啟唇道:“我又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青兒的小臉倏地一紅,小巧貝齒不覺輕咬著嫣紅的下唇。
藍綃垂下幽長的睫毛,聲音格外的清冽淡遠:“這看似繁花似錦的後宮到底藏著多少凶險,我們無從得知。隻曉稍有不慎就被人算計在裏頭,甚至連緣由都無從知曉。這後宮的可怕恐怖早已超出了你的想象。所以要想在宮中生存,必須做到謹言慎行,韜光養銳。我知道你今日的言語也是想讓後宮之人不至於小覷我。”
“小姐。”青兒語聲已帶出一絲哽咽,眸子迷上了一層霧水。
兩人相視一笑,彼此心意俱是了然。
藍綃在心裏悵然一歎,但願隻是她想多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