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激流暗湧玉眠池
藍綃挨了馮昭儀下首空著的花榻坐定。
諸葛流雲龍顏大悅,語聲鏗鏘道:“慕將軍戰功赫赫,南征北戰未曾敗過,如今又大破噶爾丹,真乃我南國之戰神也。”語畢,在旁站立的侍婢上前執玉壺斟滿金樽。
慕白衣起身拱手道:“皇上謬讚,白衣愧不敢當。噶爾丹一戰多虧皇上的庇佑,才能大獲全勝。臣先幹為敬,願皇上洪福齊天,南國國運昌盛!”他執樽一飲而盡,微笑地望著諸葛流雲。
隨後,諸葛流雲亦飲完樽中酒。
一時間,群臣也跟著附和起來,免不了是些歌功頌德的說辭。微風拂簾,觥籌交錯,杯盞共鳴,當真是君臣同樂,一派祥和。
少頃,絲竹之聲響起,宮女們端著名酒佳肴、鮮蔬野味,魚貫而入,舞女們跳著柔美的舞蹈翩翩而入,裙裾穿梭,歌舞升平,其樂融融。
一曲舞畢,麗妃挽起袖擺,執玉壺微傾,瓊玉屠蘇酒如銀線落入金樽,隻見麗妃宛然一笑,傾身將酒樽端上,媚聲道:“今日的歌舞雖然隆重,隻是未免太刻板了些,本是慶功宴,在座的又都是親貴,不如想些輕鬆的玩意來可好?”
諸葛流雲仍是掛著笑意,卻並不接過,隻開口道:“今日慕將軍是正主兒,你且先問問他。”
慕白衣遂起身頷首道:“娘娘的主意自然極好。”
麗妃向慕白衣略一頷首,轉頭凝向諸葛流雲道:“臣妾想宮中姊妹們侍奉聖駕必然都身有所長,不如寫了這些長處在紙上抓鬮,誰抓到了什麽便當眾表演以娛嘉賓,皇上以為如何?”
諸葛流雲笑道:“這個主意倒鮮就按你說的來。”
麗妃對貼身侍婢吩咐了幾句,不過片刻捧了個青花紋方瓶來,遂道:“臣妾既是這出主意的人,就主動應了抓鬮行令的差事。”
徐婕妤在一旁道:“萬一抽中的紙簽上寫著的不是某位姐妹的長項,可要如何是好呢?”
麗妃笑道:“就算不是長項,皮毛總是懂得些的況且都是日日相見的姐妹,隨意即可。”
筵席已經開了半日,絲竹聲樂也聽得膩了,見麗妃提了這個主意,都覺得有趣,躍躍欲試。宮中妃嬪無不借著這次的宴會而打扮得花枝招展,爭奇鬥豔。原以為要就此錯過,不免心緒沉沉,如今見有此一舉,又是在帝後親貴麵前爭臉的事,都是存了十分爭豔的心思。
麗妃抽得德淑皇後是左右雙手各寫一個“福”字,皇後筆法精湛本是後宮一絕,不用說是左右執筆兩個“福”字一出,眾人皆是交口稱讚。
雲貴妃體弱早已回去休息,馮淑儀填了一闋詞;武美人與安常在合奏一曲《鳳求凰》;劉良媛畫了一幅丹青“君臣同慶”;俱是各顯風流。
麗妃素手一揚,抽了一枚紙簽在手心道:“這是趙婉儀的。”說著展開紙簽一看,笑道,“請妹妹作舞一支。”
她遂轉頭對諸葛流雲笑道:“臣妾聽聞婉儀妹妹近日習了一支舞,如今又偏偏抽到這一支,可見是合該由妹妹一舞了,妹妹可千萬不要推卻啊。”
諸葛流雲抬眸望了眼趙婉儀,揚聲道:“那就跳來為大家助助興。”
“尊皇上旨意。”
趙婉儀今日穿了件素白色的羽衣,拖曳至身後的衣擺下部是淡彩的尾羽,看起來儀態大氣。三千青絲隻梳了個仙女髻,頭上亦沒有過多的繁複飾物,隻用了幾顆零星的珍珠做點綴。略施粉黛,卻更顯得整個人清麗可人。
她一聽諸葛流雲準她作舞,心中一喜,連忙起身行禮,抬眸望了眼諸葛流雲,眼中有著深切的掩不住的愛慕以及勢在必得的決心,隻是她卻未留意到麗妃唇角一閃而過陰狠。
趙婉儀走到大殿中央,鼓樂齊響,她嫣然一笑,百媚頓生,水袖一抖,曼身而舞。
隻見她身姿輕盈,舞動間好似欲飛天而去。這支舞,她最近日夜苦練,隻為今日。
兩座閣樓間相連的長廊之上驀然垂下一根五彩錦緞,指望殿中而來,趙婉儀單手一挽,縱身躍起,便朝著相鄰的三層閣樓飛去。
風吹動她的長發,紗袖飄舞,宛如奔月的嫦娥仙子,飄然而去。
“嫦娥奔月!”
不知是誰驚呼一聲,讓始終垂眸的諸葛流雲麵色倏變,驀然抬頭。他冷峭深沉的眼神變了幾變,望著飛向高樓的翩然起舞的身影,目光一瞬不瞬,思緒早已飄遠。
曾幾何時,有一個女子在他的冊四妃大典上用這支舞震驚了在場的所有人,有誰知道她當時重病在身?記得那一舞畢,那個讓他疼到心尖的仙一般純淨美好的女子站在丹陛之下,雙目浮淚,笑容決絕地對他說,“臣妾以此舞恭祝陛下喜得四位美人相伴,從此江山穩圓,美人在懷!而臣妾體弱福薄,不適合侍奉陛下,願自請搬入清心殿,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那段日子他忙於政務,不知她身染寒疾未免他擔憂而隱瞞不報。而她身子剛有好轉便驚聞他納妃之事,急痛攻心口。他記得她還說“你曾經說,一生隻娶我一人。可是當年你為形勢所迫娶德淑為妻,我理解你肩負黎民百姓天下蒼生之重擔,你說等你掌控大權,便隻要我一人做你的妻子。如今你為了穩固朝堂,再納四妃,我仍然理解你身為皇帝許多事身不由已,但我…不會再原諒你。我不怪你,怪隻怪,我愛錯了一個皇帝!”他最終還是沒有同意她敢去如冷宮一般的清心殿。
那一日,她一口血噴出,刮在冰冷的地上,從此一病不起。他日複一日守在她床前,不論他說什麽做什麽,她卻再也不肯看他一眼。往事如煙,一切隨著時光流失,唯有那個女子在他心底刮下了永遠也抹不去的傷痛與悔恨。他四處尋找與她相似的女子,期望找到心中的慰藉,但再也找不到他的仙兒。他忽然悲從中來,眼中哀傷濃鬱。
此時此刻,女子的舞姿驚人的美,席位上的那些妃嬪或羨慕或嫉妒,卻都如周國的人一樣看得入神。藍綃不經意朝對麵望了一眼,竟發現諸葛流雲望著閣樓頂上那個舞姿優美的女子,怔怔的出神,他邪妄的眸子裏閃過一拜悲傷的痕跡那樣熟悉。
徐婕妤眸光一閃,附耳對旁榻的藍綃道:“此舞名‘嫦娥奔月’乃當年的淳於皇後所創,在兩年前皇上迎娶四妃之時,淳於皇後一舞驚四座。也是因為那一支舞…,使她病上加病,一病不起。藍綃一怔,原來如此!看來此女有備而來,驀地腦海裏竟又閃出那晚若仙宮的情景。那晚的諸葛流雲亦是如此的神思恍惚,眼中哀傷濃鬱。
徐婕妤看到藍綃有些神思恍惚,不禁關切道:“怎麽了?”
藍綃連忙垂眸掩下眼底的情緒,淡淡笑道:“沒事。”
有宮人上了新茶來,她端起一杯便飲,動作有些急,哪知衣袖一角不知夾在了何處,就那麽一掙,手中的茶杯便打翻了。
青瓷杯撞在堅硬的琉璃地麵上,碎成了幾瓣,清脆的響聲混在優美的鼓樂之中顯得刺耳極了。
慕白衣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問道:“昭容娘娘怎麽樣?可有燙著?”
沉浸在絕妙舞姿中的眾人都回了神,一齊望了過去。
藍綃連忙起身,微行一禮,道:“一杯茶水而已,不礙事的。多謝慕將軍關心!驚擾了各位,十分抱歉。”
慕白衣這才重又坐下,麵上仍有擔憂之色。
這一鬧,這舞自然是跳不下去了,大殿之中,有人歡喜,有人憋著悶氣。
趙婉儀回到殿中,朝著諸葛流雲行禮,諸葛流雲臉色沉鬱,並未給予特別的嘉獎和肯定,這頓叫她心中生悶。
趙婉儀轉而走到藍綃麵前,微福一禮,語調謙恭道:“都怪嬪妾跳得不好,害昭容娘娘打翻了茶杯擾了四座。嬪妾向娘娘賠罪了!”
這一賠罪,立刻顯得趙婉儀謙卑得休,大度容人,而藍綃這昭容娘娘則是魯莽失儀,無可比較。
藍綃回她淡淡一笑,道:“趙婉儀哪裏的話,此乃本宮之過,一時失手打翻茶杯,擾了妹妹的舞興,還望勿怪才好。”
趙婉儀端莊笑道:久聞相國之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尤其舞姿優美。今日昭容娘娘這般精心裝扮,驚為天人,必是有備而來了。”
趙婉儀話音剛落,已有人小聲譏誚:“這副打扮可是要去唱大戲的?”
“妹妹謬讚。”藍綃不慍不惱,謙和而淡然應道。這趙婉儀這般明褒暗諷,怕走還有後話。
果不其然,趙婉儀又道:“嬪妾從小便喜歡琴,尤其喜歡‘高山流水”,傳聞俞伯牙在江邊撫琴,唯鍾子期從中聽懂山之雄渾、水之幽深。嬪妾深為伯牙、子期的故事感動不已,不知娘娘今日可否指教一二,與嬪妾共彈一曲‘高山流水?”
藍綃垂眸,無聲歎息,這趙婉儀是做足了表麵功夫,存心給她難堪卻又讓她無法拒絕。
人們都知道相府二嬌才藝冠絕京城,又何來她這不受寵的相府三小姐能歌善舞之說?她一直低調行事,總是刮意避免成為人們的焦點,也從未在人前展示過任何的才華琴技。今日宴席上,在座的妃嬪展示才藝為的是取悅諸葛流雲以為爭寵出盡百寶。倘若她真應了趙婉儀的邀請,贏了趙婉儀搶了這些女人的風頭,怕今後在這後宮之中再也清靜不住了;若是她輸了,那便是技不如人愧對她昭容娘娘的身份,也丟了相府的臉麵。倘若她不應,別人又會說她生性怯懦,無貌亦無才德,緊接著還不定還有什麽樣的為難和羞辱。
心念急轉,應,還是不應?
慕白衣濃眉皺了一皺,事關後宮爭寵,就是有心護她,也不好多言。殿內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藍綃看,沒有一個人開口。那些目光,有嫉妒,有計量,有興災樂禍等著看笑話,那些妃嬪們怕是都很樂意見到她們二人翁蚌相爭的場麵吧?這場宴會,趙婉儀搶盡了風頭,而她,無貌亦無才德便躍居昭容的位份,讓她們如何心服?
見藍綃不動聲色,也看不出她的心思,趙婉儀便轉身朝諸葛流雲行禮道:”望皇上恩準。”
諸葛流雲握緊了手中的金樽,五指泛白,掃一眼藍綃,眼光冷如冰霜,沉聲道:“來人,傳朕旨意。趙氏褻瀆淳於皇後,現削去一切封號,即刻遷入冷宮,不得有誤。”
時間仿佛凝滯了一般,整個大殿靜得蒂針可聞。
果然君心難測。帝王心思深如海,又豈是尋常人所能揣摩?大臣們見諸葛流雲色變,俱都低下頭去,後宮妃嬪也都繃緊了神經,生怕一不小心便招來殺身之禍。
一道冰冷的聖旨,令趙婉儀頓時意識到以往的盛寵不過如浮雲。帝王之心變得比人心還要快的。她臉色煞白,驚得張大了嘴巴,整個人癱側在地,連求饒都忘了。她隻是不敢置信,這個上一刻還對她寵溺非常的男人,此刻怎麽變得這般絕情。
諸葛流雲緊緊盯住趙婉儀,那目光如刃,又似是想要透過她去看另一個人。
諸葛流雲吐出一口濁氣,閉了一下眼。仙仙,她終究不是你!這世上有哪個女子能如你般冰雪聰明、寬厚純良,懂分寸識大體,得盛寵而不驕?
當諸葛流雲清楚地明白了讓這個女人作為那個女子的替身以彌補心底裏的缺憾,也隻是褻瀆了心頭的那個女子之時,他便無法再自欺欺人。這一刻,過去對趙婉儀所有的寵愛都讓他覺得對心裏頭那個女子生出一種更深的虧欠。貶入冷宮,已是最輕的懲罰。
藍綃望著趙婉儀被宮女攙扶著漸漸遠去的踉蹌背影,垂眸一歎。可惜,趙婉儀不懂得,替身永遠都隻是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