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回了自己屋子,承鈺屏退丫鬟,連平彤也不留,屋門關上的那一瞬間,孫懷蔚似變了個人。滿身的傻氣換成了一臉冰霜,神色冰冷,星眼漠視前方,眉目似凝了層冰渣子。
「你怎麼樣?疼不疼?」承鈺趕著來看他的傷口,紅紅腫腫的,擦了白色的藥膏,有股清涼的葯香味。
「是誰打的?源兒?大舅舅?」
「孫立言。」少年薄唇微動,毫無感情地吐出這三個字。
承鈺震了震,他竟是直呼自己父親的名諱,是有多恨啊。
孫懷蔚把手裡剩的果子捏得稀碎,果肉四濺,一隻手攢成拳頭,骨骼凸出,額上青筋隱現。
「你別這樣,別這樣。」承鈺拉他坐下,拿起他的手,輕輕掰開他握得緊緊的拳頭,用絹子把果肉果核拂去,給他擦拭。
孫懷蔚看著眼前的小姑娘,半低著頭,長長卷卷的睫毛遮了眼睛,薄嫩的臉上,有一滴晶瑩的淚珠無聲落了下來。
好熟悉的場景。當年妹妹慘死,他發起高燒,迷迷糊糊睡在床上,影影綽綽見一個婦人也這般在床邊垂淚,正是他的母親。
承鈺感到一隻溫厚的手掌拂過她的臉,替她把淚珠抹去,抬頭時,那雙星眼裡冰渣子化了,看向她的目光柔和了許多。
「別哭了,我沒事。」少年淡淡說道,勉強笑了笑,承鈺看到他唇邊那兩隻許久未見的小梨渦。
沒事。真的會沒事嗎?被自己的親生父親污衊,被眾人誤會,為了保住性命,不惜丟了尊嚴裝瘋賣傻。當年她受盡挫磨后大可一死了事,而他呢,還得苟且偷生地活著。
有時活下去是需要極大勇氣的。
「我差一點就對外祖母說出了實情。」
孫懷蔚驚愕地望著她。
「當然我沒有。」承鈺苦笑,「但是為什麼不能和外祖母說明白了,這樣外祖母也會護著你。明年就要舉行秋闈了,你也可以去上族學,參加考試。難不成你就要這麼躲一輩子?」
當然不會!孫懷蔚眼眸里閃過一絲冷漠。世態冷暖他自小嘗了個遍,連親爹都不管不顧,更不指望靠什麼祖母來護!何況她若是真要護自己,剛才當著下人的面就該澄清事情,而不是為維護她的兒子,什麼也不說,任由眾人誤會他。
扶搖院里的高氏害了母親和妹妹,卻依舊安然無恙地做她的衛國公夫人。人命是要人命來抵的,在高氏還活著之前,他會像虎狼一樣埋伏,等待時機。
「暫時不提。」短短四個字讓承鈺無話可接,既然他不願意說,那就不說好了,至少自己還在這兒,可以幫他護他。
孫懷蔚不再說什麼,瞥見炕桌上放了幾本書,是承鈺從富海館為他借的。他拿了來攤在手裡翻看,時間又寂靜下來,似乎剛才什麼也沒發生。
承鈺呆看了他一會兒,見他神情專註,心無旁騖,不想打擾他,也就靜靜在一旁綉她未完成的鞋子。
雪似乎下得急了,打在房檐上,像蠶食桑葉一般細細簌簌,伴著一陣緊似一陣的朔風。不知過了多久,雪停了,屋裡屋外一片靜謐,只有身邊少年翻動書頁的「嘩嘩」聲。屋裡的地龍燒得暖融融的,暖得承鈺昏昏欲睡,眼皮沉重,好幾次綉針差點扎了自己的手。
抬頭看孫懷蔚,少年姿勢都未換過,巋然如松,墨眉微蹙,仍專註地讀著一本厚厚的古籍。
承鈺莞爾,也不知道他的學問比懷縝表哥如何,如果能參加明年的秋闈就好了。
「鈺兒。」是外祖母的聲音,孫懷蔚反應比她還快,迅速丟了書,就勢躺倒在炕上裝睡。
下一瞬門被推開,老太太披了件盤金綉仙桃拱壽雲肩,笑盈盈地走了進來,說道:「鈺兒,飯已經擺好了,快來吃飯吧。」
因為今天的事,不明不白又讓外孫女擔驚受怕了一場,她覺得心裡有些歉疚,親自來叫外孫女吃晚飯。
轉眼發現孫懷蔚歪歪地睡在炕上,邊上有幾個大迎枕也不知道拿來枕一枕。
「二表哥吃飽了點心就睡著了。」承鈺指指少年。
「那把你二表哥叫起來一起吃飯,這麼睡著怕是會著涼。」老太太輕輕推了推他,孫懷蔚虛著眼看人,拿手不住地揉搓眼睛。
「蔚哥兒餓了吧?和祖母,表妹一起去吃飯好嗎?」老太太慈眉善目地問道。
孫懷蔚獃獃地坐起身來,沒有任何反應,老太太嘆了口氣,親自拉起他的手,帶著他和外孫女去用飯。
飯桌上,旁邊人給他夾什麼他便吃什麼,明明可以是翩翩俏公子的人,如今卻成了呆呆笨笨的一個,她看在眼裡也不大好受,但外孫女始終笑眯眯地給他夾菜盛湯,很快樂滿足的樣子。
鈺兒來這兒已有大半年,這大半年裡整日都守在她這個老太婆身邊,不是陪自己刺繡禮佛,便是去上個女學,還遭了一次不小的風波。難得看她這麼開心,老太太連帶著看庶孫也慈祥了很多。
吃過晚飯,承鈺央求著還要和二表哥玩兒,老太太有些不懂了,孫懷蔚悶頭傻腦,只知吃睡,外孫女為什麼這麼喜歡和他待在一起。
「外祖母,我想教二表哥說話。」承鈺信誓旦旦地說道。
「說話?」老太太失笑。啞了六七年的孩子,頭腦又不靈光,要教他說話談何容易。但看外孫女閃著期待的眼睛,又不忍掃她的興。
她一個深居老婦人的日子苦悶無趣,外孫女花兒一樣天真爛漫的年紀跟著她,一點不鬧著要出去玩兒,一點不鬧著要這要那,總是乖乖俏俏的懂事模樣,時不時還會綉了佛經討她歡心,講些趣事逗她樂一樂,排解她晚年寂寥。
庶孫傻雖傻,難得他和鈺兒投緣,鈺兒要教她說話,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好啊,外祖母就等著鈺兒教會你二表哥叫聲『祖母』。」老太太摸了摸承鈺額前薄薄的劉海,又看眼旁邊的孫懷蔚,突然怔愣了一下。
剛才,那個孩子眼裡,是嘲諷嗎?
老太太再看時少年仍是一貫的呆暮。許是眼花看錯了吧,她想著。
晚間孫懷蔚回去,一路上遇到的丫鬟無不在背後竊竊私語,或者當著他的面指指點點,那些無知的丫鬟嘴裡在嚼什麼舌根,他心裡一清二楚。高氏的帳還沒算,如今自己親爹又來添一筆。等著吧,總有一天他都會悉數奉還。
剛踏進扶搖院自己的偏院,容芷便迎了出來。她當然也聽說了今日的事,上午還在和盼兒說這種事,午後便聽旁院兒的丫鬟來說二少爺逼迫凝輝院的一個丫鬟行事,丫鬟才十二三。底下一片丫鬟無不驚聲尖叫,一片嘩然。
抹牌賭錢的停了手,睡覺的惺忪著一雙眼,聽說后立刻清醒,眼睛睜得老大,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只有容芷獃獃地坐在凳上,半晌說不出話來。
她當然也震驚,沒想到傻少爺腦子不好,身體還是好的,畢竟是血性方剛的少年人,說不定哪一日……這麼想著時,背上被人推搡了一把,回頭看,發現是盼兒。
盼兒擠著一雙吊梢眼說道:「姐姐可是有福氣了。」
「什麼福氣不福氣的!」容芷啐了一口,臉卻騰地燒了起來。
「姐姐不懂嗎?不懂還臉紅。」盼兒掩嘴笑道,「上午那會兒姐姐還說二少爺不懂這些個,這會兒便傳出了這樣的事。我的好姐姐,你仔細想想,那個源兒年紀小,又是老太太院子的,所以才落了個勾引少爺的罪名,讓人打死。你可不一樣,你是二少爺屋裡頭正經的大丫鬟,甜頭不先輪到你還輪到誰啊?」
「雖說二少爺痴獃,又是庶子,但到底是國公爺的孩子,就是分了家,也總不見得少了他那份。到時傻子少爺依賴你,還怕不事事聽你的。」盼兒笑得眉飛色舞,好像得了這份好處的人是自己。
晚上伺候孫懷蔚洗澡時,容芷想到白日里盼兒的話,心裡到底禁不住活動起來。
他不要人搓澡,她便靜靜地站在木桶邊等著吩咐。熱汽瀰漫的凈室里,她看到自家少爺一張白皙精緻的側臉,心裡亂跳起來。她今年十七了,卻從未嘗過男女之事,看著木桶中站起來的人,清瘦卻筆直的後背,愣了好久才跑去把中衣拿來給他穿上。
容芷存了心思,決定一心一意伺候孫懷蔚。
不過當晚她便嘗到失望了。孫懷蔚洗完澡便悶頭大睡,絲毫沒有要怎樣的意思,眸子清冷,面若冰霜,哪裡是聽說的那樣欲/火中燒,要強迫丫鬟行事之人。
第二天她端了早飯去他屋裡,卻見床上空空如也,之後每日的三餐也不見人影,早出晚歸,還是聽別的院兒的丫鬟說起才知道,自家少爺如今重得老太太的歡心,整日都和表姑娘一起陪著老太太。
她心裡雖然失落於少爺老不在家,但少爺重得老太太喜歡,她遲早又是少爺房裡的人,心裡跟著歡喜起來,整日守著偏院,一邊管好底下人,一邊腰帶鞋襪的做個不停。
承鈺也歡喜,孫懷蔚每日可以光明正大地到凝輝院來,兩人成天待在一塊兒,雖然一天下來孫懷蔚和她說的話不超過三句,但能幫到他,讓他安心讀書,她心裡已經很滿足了。
只是他何時才能不用裝傻呢?難道真得等到大舅母去世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