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酒樓上的丫鬟登時被迷得忘了自己的身份,竟戳了戳身旁的小姐,道:「姑娘你快看吶,探花郎笑了。」
高之菱面若桃花,眉目含情,也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樓下騎馬而過的孫懷蔚,絲毫沒注意自己被丫鬟戳了。眼睛盯著他,手伸向丫鬟道:「拿枝花來。」
丫鬟會意,往她手裡遞了朵大紅的牡丹花,高之菱接過後往下面投去,剛好砸到他的懷裡,她喜得粲然一笑,雙手扒在窗沿邊,既希望他抬頭看到自己,又準備他一看上來就把頭埋到窗下。
孫懷蔚並沒有抬頭,他低頭瞥了一眼懷裡投來的紅牡丹,開得倒是好,只是這顏色,他想起小丫頭總愛穿的淺碧色,所以覺得凡塵千萬色彩再也入不了眼,任牡丹花在顛簸中滑了下去,也沒有去撿。
高之菱的眼神是一點一點失望的,當那朵牡丹順著他光滑的緞子落到袍角時,她還在期盼著他能撿起來,他卻看也不看,依舊勒著韁繩往前。花落到地上,被後面的馬蹄踐踏成一灘難看的紅色,她突然覺得有些扎心。
孫懷蔚算得上祖父這輩子最得意的門生,她不只一次聽過祖父誇讚他。這次他高中,不知祖父是否有意把她許給他。人去遠看不到了,高之菱背轉身靠在窗邊,一時間思緒紛飛。
——
當晚國公府中來了許多客人,除沾親帶故的以外,還有不少顯貴清流,滿朋高座,無一不是世家貴胄,女眷里連禾嘉郡主和她的母親富樂公主也來了。
禾嘉一來還是找孫步玥說話,她這幾年因為孫步玥總在高家住著的緣故,國公府也不能常來。她今年快十六了,按理說早該由她母親公主殿下找門簪纓世家嫁了,但她之前為太后守喪一年,孝期過後,又百般推說,才挨到現在。
孫步玥今日只穿了件香妃色的襦裙,卻見禾嘉穿金著銀,一身的衣料華貴之極,快趕得上進宮朝賀所穿的禮服了。
不過她膚色偏黃黑,實在壓不住酒紅色這樣端莊正式的顏色,反倒越顯得她樣貌的缺陷來。孫步玥也只是心裡這樣想著,嘴上沒說出來,禾嘉問她今日這身衣裳怎樣時,她還誇讚了幾句。
女眷都在花廳里,富樂公主自然是眾星捧月,連老太太也得親自出來招待,兩人似乎在說著什麼,禾嘉看到后,滿意地咧嘴一笑,拉著孫步玥去了西次間說悄悄話。
「玥,你知道這回我母親為什麼要來嗎?」
孫步玥搖搖頭,這位富樂公主是先帝最寵愛的幺女,也是當今皇帝一母所出的妹妹,地位自不必說,但這些年來一向很少出公主府,更別說是出席一個新科進士的慶宴。
她問禾嘉為什麼,禾嘉反倒有些害羞起來,慢吞吞道:「我母親是想……是想和你祖母說說我和你二哥的事的。」
「我二哥?」孫步玥一雙鳳眼瞪得溜圓,她和孫懷蔚能扯上什麼關係!
禾嘉回憶起兩年前孫懷蔚中解元時,她在花廳第一次看到他的情景。當真是畫中走出來的人物,謙謙君子,舉世無雙。
從那以後她就再也看不上其他適齡的男子,但那時孫懷蔚只是一個舉人,再是解元也沒有功名在身,就算母親再寵著她,也斷不會同意為她結這樣的親事。
所以她就等著他中了進士,有官職再向母親提起。果然讓她等到了,孫懷蔚中了探花郎,她知道消息后是從院子一路跑到母親房裡的,途中還摔了個不小的跟頭,但她連衣裙上的土灰也不管了,提著裙子就爬起來繼續跑。
母親剛聽過之後顯是愣了愣,只說自己要考慮考慮,她在屋裡轉了半天,下午就聽母親來說,要上衛國公府看看孫懷蔚再說。
看禾嘉泛紅的臉頰,孫步玥不用她再說也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
她竟然看上了孫懷蔚。孫步玥實在高興不起來,要知道禾嘉的母親富樂公主雖說深居簡出,但好歹是皇親國戚,有這樣的後台做支撐,還怕孫懷蔚日後不踩在她大哥頭上,一路高升嗎?那時候孫家豈不是他一人獨大,唯他說了算?
不行!她看了眼禾嘉郡主,道:「恐怕不行,你知道,我二哥是有中意的人了。」
「你是說住在你府上姓姜的表妹?不會的,你忘了幾年前我親口問過她了,他們之間沒有什麼的。」禾嘉倒很放心。
「你也知道,那是幾年前的問的了,幾年過了,又如何做的准?而且她如今是越發的出挑了,兩人朝夕相對,難保我二哥沒動心,況且我祖母是最疼愛她的,恐怕早有心思要在孫輩里挑最好的來配她了。」
孫步玥為了勸阻她,連說了兩句違心話,胸口覺得堵得慌。
「怎麼會?那她現在在哪兒?我倒是要去看看,她是如何的出挑了,就算她再出挑,她一個小小官宦出身的女子,還能比得我這個郡主去!」禾嘉一邊說一邊把丫鬟叫了進來。
孫步玥的本意不是想挑起禾嘉對姜承鈺的不滿,只是想讓她死了這條心,孫懷蔚對姜承鈺有沒有意這事她也不了解,只是前年隨口說的罷了。
承鈺本來在院子里和孫步琴,段越珊看石榴花,滿庭大紅的燈籠映著火紅的榴花,濃烈絢爛,艷得有些不真實。她在等今晚過後孫懷蔚去和祖母說出兩人的心意,不知道祖母會不會成全,心裡有些忐忑。
就有個面生的丫鬟來叫她去西邊的抱廈廳,說是有人找她有要緊的事。
誰能找她?她一向不出門交際,只和府里的表姊妹相處,實在想不起來有外面的哪家夫人或貴女與她有交情,還是要緊事?
半信半疑地跟著丫鬟去了,到了門口卻發現抱廈門房關著,段越珊和孫步琴還被攔住,承鈺眉心一皺,知道怕是來者不善。
段越珊很不服氣,國公府也算是她半個家了,她住了這麼幾年還沒哪個地方被丫鬟攔著不讓進的,為了自己的尊嚴,又怕承鈺吃虧,她挽了袖子露出壯實的胳膊,小丫鬟這才不得不搬出郡主的名頭。
段越珊聽了這名諱卻更不怕了,反而怒道:「郡主又怎樣,這國公府也不是她的,她不讓人進就不讓人進嗎?」
承鈺忽然想起兩年前去公主府的經歷,心裡覺得不妙,也不知道這位禾嘉郡主會耍什麼把戲,最後勸住段越珊,又對孫步琴附耳說道:「若一刻鐘之後我還沒出來,你就去找祖母來。」說完便跟著丫鬟進了抱廈。
禾嘉早坐在上首的雕花椅上等著了,承鈺進屋一看,只有她和孫步玥兩個人,以及各自的貼身丫鬟。屋子裡只點了幾盞油燈,反倒是外面的紅燈籠透過高麗紙映來的光更亮些。
「不知郡主找我有何事?」承鈺畢竟沒有身份,見了郡主還是得行個禮。
禾嘉不說話,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她。這金陵城中還沒哪個貴女能穿得比她更華奢,眼前的姜承鈺也只是穿了身織金褙子,下系一條桃粉色挑線裙子,但怎麼看怎麼好看,膚色細白如瓷,眉眼清靈,比早年見到時更多了幾分韻致,而且身材纖細卻不影響拿出鼓彭彭地出來兩個蜜桃。
看得她一個女子都心動,換做男子還了得!
禾嘉渾身一凜,幾年前的那種擔憂又一次襲來,她乾脆直入主題,道:「你還記得前年你來我府上賞花的事嗎?」
「記得。」承鈺實則不大記得了,只對這位郡主留了個莫名其妙的印象。
「當時我說要找我母親為你賜婚,如今你也快及笄了,不如現在就為你挑戶世家子弟?」禾嘉道。
承鈺有些錯愕,忽然想起來前年的宴會上她似乎是提過這事,可是她和郡主非親非故,為什麼她執意要給自己賜婚?
「你不願意?」禾嘉看她沒有很快謝恩,起身質疑道,「你是不是有意中人?」
這郡主沒來由地咄咄相逼,承鈺現在只後悔進來遇見個瘋子。
「是不是孫懷蔚?」
聽到名字時她心裡驚了驚,她是怎麼知道的?承鈺看了眼邊上的孫步玥,孫步玥卻把頭別了過去不看她。
孫步玥常年在高府,回來后也不和她來往,不應該知道她和二表哥的事啊?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郡主為什麼問起她和二表哥,難道郡主對他有意?
「郡主雖貴為天之驕女,可別人家的家事也不能想管便管吧?」既然來者不善,承鈺也不想和她浪費時間,「我雖身份低微,但也是朝廷命官之後,自古女子的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承鈺不管有沒有意中人,都只聽父親的安排,郡主現在強行要插手我的親事,這般仗勢欺人,傳出去也不怕污了郡主的名聲。據我所知,郡主至今也是待字閨中,一個未出閣的女子,為什麼一定要來管旁人的終身大事呢?」
一口氣說完這些話,承鈺心裡反而踏實了許多。重來一世,她最恨的就是被人拿捏在手裡的感覺,那麼糟糕,那麼窩囊,如果她對這樣沒來由的氣還要默默忍受的話,重生還有什麼意義呢?還不如籍籍無名地死在前世。
禾嘉沒想到她態度這樣強硬,頗有些不畏強權的意思,怔了怔,惱羞成怒,指著承鈺道:「我就知道你對孫懷蔚一定有意!現在才這樣搪塞本郡主。你也知道自己身份低微,不過一個五品官員的女兒,就算你嫁給他,又能帶給他什麼?對他的仕途又能有什麼幫助?只不過是個無聞無用的內宅婦人而已!」
「但我就不同了,我是郡主,我的母親是堂堂公主殿下,連皇帝舅舅也要聽她一句話,如果由我嫁給他,他至少可以少花十年的時間去朝中打拚。若你真對他有意,就應該為他好,趁早打消對他的念頭。你若只是想依附有權勢的人,我大可親自為你選個世家子弟,不然皇子皇孫也可以,我記得太子表哥有一庶子,今年也十五了……」
禾嘉後來在說什麼,承鈺是一句也沒聽進去,她簡直氣得發抖。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霸道無禮的人!
但這番話她也不是完全沒聽,至少她聽到那句她可以讓孫懷蔚在朝中少奮鬥十年。
十年啊,人生有多少個十年,她的畢生心愿也不過是他能一生順遂,如果二表哥真能借了妻家的勢力得皇帝重視,那是她求之不得的。
震怒之後她很快冷靜下來,開始認真考慮起禾嘉的那番話。
「還有安榮公主的次子,如今也有十三了,和你同歲……你在聽我說話嗎?」禾嘉發現姜承鈺一副悵然若失的神情,顯然沒在聽她說話,有些惱怒。
「禾嘉郡主!」
承鈺還在神思,忽然聽到那個無比熟悉的聲音,抱廈的門被推開了,一個清瘦孤拔的身影走了進來,他已經換了件家常的石青色直裰,上面的幾叢暗色青竹,還是她從前綉上去的。
屋裡三人皆是一驚,禾嘉一見了孫懷蔚,又羞又喜,話也說不出來,用手撥了撥頭髮,忽然很後悔來國公府後沒有精心再梳理一番。
那個人真是越長越好看了,這麼直挺的鼻樑,像一方漢白玉,隱隱的貴氣讓人不敢觸犯,那雙眼睛更是灼灼有神,他在向自己走來,兩片薄薄的唇啟開,要和她說話了,禾嘉緊張地不敢直視。
「禾嘉郡主的好意,下官就替未婚妻心領了,不過希望日後郡主不要再插手下官的家事。」
未婚妻!家事!
聽到這樣一句話,無異於丫鬟拿著她最愛的花瓶往她腦袋上砸下來,禾嘉險些沒站穩,由邊上的丫鬟扶了扶。
「你們竟然定親了?」孫步玥倒是比禾嘉郡主更吃驚,不過她這層吃驚倒不像禾嘉的,而是帶了種竊喜,希望這是真的,因為如果他們二人已經定親,那武表哥就不會再惦記著姜承鈺。她想起上次春遊時,武表哥的眼睛就沒離開過姜承鈺。
「自然。」孫懷蔚從容自若地說道,緩步上前用一隻手攬住承鈺,不疾不徐卻擲地鏗鏘地說道:「下官的未婚妻年紀尚小,不通人事,若郡主下次還有這樣的好意,可以直接同下官說,不過希望郡主最好是沒有了。否則這就是奪人妻子,倚勢欺人,下官雖只是個編修,但必定會舉全族之力,向陛下討個公道。」
承鈺被他的大手摟得牢牢的,一側臉貼在他熨帖溫暖的衣服上,感受到他說話時呼吸間的起伏,忽然覺得很心安。他如今是陛下親賜的進士及第,直接授予翰林院編修的官職,就算在郡主面前,也是不容小覷的。
只是……她仰頭看到他潔白而精緻的下巴,堅毅挺拔。他為了自己公然和郡主對峙,真的不會有什麼嗎?要知道這位郡主的母親福樂公主,乃是當今聖上一母同胞的妹妹,若惹惱了公主,不知他會不會受影響。
他竟敢威脅自己?禾嘉自認從小到大還沒有誰敢這麼對她說話,就連皇帝舅舅對她這個外甥女也是親和有加,從來都是寵著長大的。舉全族之力?就為了一個普通的內宅女子?
可是他不是可以任她打罵的丫鬟,也不是那些追著她石榴裙甘願讓她踩在腳下的貴公子,他是新科探花郎,是她喜歡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