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死客人

  第五章 死客人

  四熱炒、四冷盤還沒撤下去,一尾「清蒸鰣魚」已擺上來。

  海闊天請客的菜,是從來不會令客人失望的。

  「清蒸鰣魚」正是三和樓錢師傅的拿手名菜,胡鐵花覺得它雖不如張三烤的魚鮮香,但滑嫩處卻彷彿猶有過之。

  但無論多麼好的菜,也得要心情好的時候才能夠欣賞領略,一個人若是滿肚子彆扭,就算將天下第一名廚的第一名菜擺在他面前,他也會覺得食而不知其味的。

  現在大家心裡顯然都彆扭得很。

  雲從龍自從坐下來,就一直鐵青著臉,瞪著武維揚,看到這麼樣一張臉,還有誰能吃得下去?

  「神龍幫」與「鳳尾幫」為了搶地盤,雖曾血戰多次,但那已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早已成了過去。

  近年來江湖中人都以為兩幫早已和好,而且還謠傳武維揚和雲從龍兩人「不打不相識」,如今已成為好朋友。

  但看今天的情形,兩人還像是在斗公雞似的。

  胡鐵花實在想不通,海闊天為何將這兩人全都請到一個地方來?

  難道是存心想找個機會讓這兩人打一架么?

  只聽樓梯聲響,又有人上樓來了,聽那腳步聲,顯然不止一個人。

  丁楓皺了皺眉頭,道:「難道海幫主還請了別的客人?」

  海闊天目光閃動,笑道:「客人都已到齊,若還有人來,只怕就是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了。」

  雲從龍忽然長身而起,向海闊天抱了拳,道:「這兩人是在下邀來的,失禮之處,但望海幫主千萬莫要見怪!」

  海闊天道:「焉有見怪之禮?

  人愈多愈熱鬧,雲幫主請來的客人,就是在下的貴賓,只不過……」他大笑著接道:「規矩卻不可廢,遲來的人,還是要罰三杯的。」

  雲從龍又瞪了武維揚一眼,冷冷道:「只可惜這兩人是一滴酒也喝不下去的人。」

  海闊天笑道:「無論誰說不能喝酒,都一定是騙人的,真正一滴酒都不能喝的人,在下倒未見過。」

  胡鐵花忍不住笑道:「真正連一滴酒都不能喝的,只怕是個死人。」

  雲從龍鐵青著臉,毫無表情,冷冷道:「這兩人正是死人!」

  胡鐵花怔住了。

  這人居然找了兩個死人來做陪客!

  難道他還嫌今天這場面太熱鬧了么?

  海闊天面上陣青陣白,神情更尷尬,忽然仰面大笑道:「好好好,什麼樣的客人在下都請過,能有死客人來賞光,今天倒真還是破題兒第一遭,雲幫主倒真替在下想得周到,總算讓在下開了眼界。」

  他臉色一沉,厲聲道:「但既然是雲幫主請來的,無論是死是活,都請進來吧!」

  雲從龍似乎全未聽出他話中的骨頭,還是面無表情,抱拳道:「既是如此,多謝海幫主了!」

  他緩緩走了出去,慢慢地掀起門帘。

  門口竟果然直挺挺站著兩個人。

  死人!

  死人自然不會自己走上樓的,後面自然還有兩個活人扶著。

  但大家看到了這兩個死人,就誰也不會再去留意他們背後的活人。

  只見這兩個死人全身濕淋淋的,面目浮腫,竟像是兩個剛從地獄中逃出來的水鬼,那模樣真是說不出的猙獰可怕。

  屋子裡的燈火雖然很明亮,但大家驟然見到這麼樣兩個死人,還是不禁倒抽了口涼氣。

  胡鐵花和勾子長的面色更都已變了。

  這兩個死人,他居然是認得的。

  這兩人都穿著緊身的黑衣,腰上都系著七色的腰帶,竟赫然正是楚留香他們方才從江里撈出來的那兩具屍體。

  楚留香本要將這兩具屍首埋葬的,但張三和胡鐵花卻都認為還是應該將「他們」拋回江里。

  張三認為這件事以後一定會有變化。

  他倒真還沒有猜錯,這兩人此刻果然又被人撈起來了。

  但這兩人明明是「鳳尾幫」門下,雲從龍將他們送來幹什麼呢?

  海闊天的確也是個角色,此刻已沉住氣了,乾笑兩聲,道:「這兩位既然是雲幫主請來的貴客,雲幫主就該為大家介紹介紹才是。」

  雲從龍冷冷道:「各位雖不認得這兩人,但武幫主卻一定是認得的。」

  他目光一轉,刀一般瞪著武維揚,厲聲道:「武幫主可知道他們是為何而來的?」

  武維揚道:「請教。」

  雲從龍一字字地續道:「他們是要向武幫主索命來的!」

  死人索命,固然誰也不會相信,但云從龍說的這句話每個字里都充滿了怨毒之意,連別的人聽了,背脊中都彷彿升起了一陣寒意。

  門帘掀起,一陣風自門外吹來,燈火飄搖。

  閃動的燈光照在這兩個死人臉上,這兩張臉竟似也動了起來,那神情更是說不出的詭秘可怖,竟似真的要擇人而噬。

  武維揚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後縮了縮,勉強笑道:「雲幫主若是在說笑話,這笑話就未免說得太不高明了。」

  雲從龍冷冷道:「死人是從來不說笑的。」

  他忽然撕開了死人身上的衣襟,露出了他們左肋的傷口來,嘶聲說道:「各位都是江湖中的大行家,不知是否已看出,他們這致命的傷口是被什麼樣的兇器所傷的?」

  大家面面相覷,閉口不言,顯然誰也不願涉入這件是非之中。

  雲從龍道:「在下縱然不說,各位想必也已看出這是『神箭射日』武大幫主的大手筆了。

  一箭入骨,直穿心腑,武大幫主的『鳳尾箭』果然是高明極了,厲害極了……」他仰天冷笑了幾聲,接著又道:「只不過這兩人卻死得有些不明不白,直到臨死時,還不知武大幫主為何要向他們下這毒手!」

  武維揚厲聲道:「這兩人本是我『鳳尾幫』屬下,我就算殺了他們,也是『鳳尾幫』的私事,與『神龍幫』的雲大幫主又有何關係?」

  這句話正是人人心裡都想問的。

  雲從龍鐵青著臉,道:「這兩人與我的關係,莫非武幫主你還不知道?」

  武維揚打斷了他的話,冷笑著道:「這兩人莫非是你派到『鳳尾幫』來卧底的姦細?

  否則怎會和你有關係?」

  雲從龍臉色忽然變得更可怕,眼睛瞬也不瞬地瞪著武維揚,就像是從未見過這個人似的。

  大家瞧見他的神色,心裡都已明白,死的這兩個「鳳尾幫」弟子,想必正是他派去卧底的姦細,不知怎地卻被武維揚發覺了,是以才殺了他們滅口——這推測不但合情,而且合理。

  楚留香以前的推測,竟似完全錯了。

  胡鐵花用眼角瞟著楚留香,湊到他耳邊,悄悄道:「我求求你,你以後少弄些自作聰明好不好?

  千萬莫要把自己當作諸葛亮。」

  楚留香卻連一點慚愧的樣子都沒有,反而微笑道:「諸葛亮當時若在那裡,想法也必定和我一樣的。」

  胡鐵花嘆了口氣,搖著頭道:「諸葛亮若在這裡,也一定要被你活活氣死。」

  只見雲從龍眼角的肌肉不停地跳動,目中也露出了一種驚恐之色,彷彿忽然想起件極可怕的事,嗄聲道:「我明白了,完全明白了。」

  武維揚厲聲道:「我也明白了,但這是我們兩人的事,豈可在海幫主的宴前爭吵,打斷這些貴客的酒興?

  有什麼話,我們到外面說去!」

  雲從龍遲疑著,目光緩緩自眾人面前掃過,看到丁楓時,他目中的驚恐怨毒之色更深,忽然咬了咬牙道:「好,出去就出去!」

  武維揚霍然長身而起,道:「走!」

  雲從龍目光已移到門口那兩個死人身上,慘然一笑,道:「但這兩人都是我的好兄弟,無論他們是死是活,既然來遲了,就該罰酒三杯——這六杯罰酒,我就替他們喝了吧。」

  武維揚仰面而笑,冷笑道:「各位聽到沒有?

  我鳳尾幫的屬下弟子,居然會是雲大幫主的好兄弟,這位雲大幫主的手段,可真是高明極了!厲害極了!」

  雲從龍眼睛發直,竟似根本未聽到他說的是什麼,大步走回座位上,倒了六杯酒,自己舉杯道:「雲某本想陪各位喝幾杯的,只可惜……此刻卻宛如有『骨鯁在喉』,連酒都喝不下去了,失禮失禮……失禮……」他語聲中忽又充滿凄涼之意,是以他這「骨鯁在喉」四個字用得雖然極不恰當,文不對題,也沒有人去留意了。

  只見他很快地喝了三杯酒,拿起筷子,夾起那尾「清蒸鰣魚」的頭,將魚頭上的魚眼睛挑了出來。

  魚眼睛雖然淡而無味,但也有些人卻認為那是魚身上最美味之物,胡鐵花就最喜歡用魚眼睛下酒。

  雲從龍夾起魚眼睛,胡鐵花正在後悔,方才為什麼不先將這魚眼睛挑出來吃了,如今卻讓別人佔了便宜。

  好吃的人,看到別人的筷子伸了出去,總是特別注意;若看到別人將自己喜歡吃的東西挑走,那更要難受極了。

  誰知雲從龍夾起這魚眼睛,只是用眼睛瞧著,卻不放到嘴裡去。

  瞧了很久,筷子忽然一滑,那魚眼睛竟不偏不倚跳入武維揚面前的醬油碟子里。

  胡鐵花心裡早已叫了一百聲「可惜」,簡直恨不得要指雲從龍的鼻子,大聲告訴他:「這種東西是要用嘴吃的,不是用眼睛瞧的。」

  雲從龍這時已喝完了第五杯酒,喝到第六杯時,咽喉似被嗆著,忽然彎下腰去,不停地咳嗽了起來。

  楚留香目光閃動,忽然道:「雲幫主若已不勝酒力,這杯酒就讓在下替你喝了吧!」

  雲從龍非但毫不推辭,反似歡喜得很,立刻道:「多謝多謝,在下正已有些喝不下去了。」

  胡鐵花不禁奇怪:「只有喝醉了的人,才會搶著替別人喝酒,這老臭蟲喝酒一向最精明,今天怎地也搶酒喝?」

  楚留香將酒杯接過去的時候,他眼角又瞥見酒杯里彷彿有樣東西,楚留香卻似全未瞧見,舉杯一飲而盡。

  胡鐵花又不禁奇怪:「這老臭蟲除了鼻子外,什麼都靈得很,今天怎地連眼睛也不靈了?」

  只聽雲從龍大笑道:「楚香帥果然名下無虛,果然是好酒量、好朋友。」

  他大笑著走了出去,似已全無顧忌。

  門口的兩個死人立刻向兩旁退開,大家這才看到後面果然有兩個人在扶著他們。

  兩人身上穿的都是緊身水靠,顯然都是「神龍幫」屬下,看他們的氣度神情,在幫中的地位卻不低。

  右面一人年紀較長,也是滿臉水銹,眼睛發紅,顯見是長久在水上討生活的,在「神龍幫」的歷史也必已很悠久。

  左面一人卻是個面白無須的少年,此人年紀雖輕,但目光炯炯,武功似乎比他的同伴還要高一些。

  雲從龍經過他們面前時,腳步突然停下,像是要說什麼,但武維揚已到了他身後,竟伸手在他背上推了一把,輕叱道:「到了這時,你還不快走?」

  雲從龍回頭瞪了他一眼,竟長嘆了一聲,道:「既已到了這時,你還著急什麼?」

  閣樓外,有個小小的平台。

  武維揚和雲從龍就站在平台上,也不知在說些什麼,只聽武維揚不停地冷笑,過了很久,忽然低叱一聲,道:「你多說也無用,還是手下見功夫吧!」

  雲從龍冷笑道:「好,雲某難道還怕了你這……」他下面的話還未出口,武維揚的掌已擊出,但聞掌風呼嘯,掌力竟十分強勁,逼得雲從龍再也沒有開口的機會。

  胡鐵花忍不住站了起來,道:「我們難道真要在這裡坐山觀虎鬥么!我出去勸勸他們,要他們再回來喝兩杯酒,也許他們的火氣就消了。」

  丁楓卻笑道:「武幫主既已說過這是他們的私事,別人也無法勸阻,又何苦去多事——?,小弟敬胡兄一杯。」

  他有意無意間,舉起酒杯,擋住了胡鐵花的去路。

  別人敬酒,胡鐵花一向不會拒絕的。

  他剛喝完這杯酒,就聽到雲從龍發出了一聲慘呼!

  呼聲很短促。

  這次丁楓非但不再勸阻別人,反而搶先掠了出去。

  他掠出去時,雲從龍已倒在地上。

  那滿面水銹的大漢狂呼一聲,道:「好,姓武的,想不到你竟敢真的下毒手,我跟你拼了!」

  他反手抽刀,就待衝過去。

  誰知那白面少年卻將他一手拉住,厲聲說道:「孫老二,你難道忘了幫主交給你的那封信了么?」

  孫老二呆了呆,嗄聲道:「信在這裡,只不過……」白面少年道:「信既然還在,你就該記得幫主再三囑咐你的話……」他提高了聲音,接著道:「幫主說,他無論有什麼意外,你都得立刻將他交給你的信拆開當眾宣讀,千萬不可有片刻延誤,這話我是記得的。」

  孫老二呆了半晌,終於咬著牙自懷中取出了封書信,他兩隻手不停地發抖,拆了半天才將信封拆開,大聲念了出來:「余此去一月中若不回返,即將本幫幫主之位傳交……」他只念了兩句,念到這裡,面色突然大變,兩隻手抖得更是劇烈,牙齒也在不停地咯咯打戰,竟無法再念出一個字來。

  白面少年皺了皺眉,忽然伸手搶過那封書信,接著念了下去:「余此去一月中若不回返,即將本幫幫主之位傳交於『鳳尾幫』之武維揚;從此兩幫合併,『神龍幫』中無論大小事務,均由武幫主兼領,本幫弟子唯武幫主之命是從,不得異議,若有抗命者,殺無赦!」

  他一口氣念完了這封信,面上神色也不禁變了。

  別的人聽在耳里,心裡也是驚奇交集:武維揚明明是雲從龍的冤家對頭,雲從龍為何要留下遺書,將幫主之位傳給他呢?

  丁楓忽然沉聲道:「這封信是否的確是雲幫主親手所寫?」

  孫老二滿頭冷汗,涔涔而落,嗄聲道:「確是幫主親筆所書,親手交給我的,可是……可是……」丁楓嘆了口氣,道:「這既是雲幫主的遺命,看來兩位就該快去拜見新幫主才是了!」

  孫老二突然狂吼一聲,道:「不行,我『神龍幫』子弟,人人都視幫主為父,他殺了雲幫主,就與本幫上下三千子弟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他若要來做本幫幫主,我孫老二第一個不服!」

  白面少年厲聲道:「但這是幫主的遺命,你怎能不服抗命?」

  孫老二眼睛都紅了,怒喝道:「不管你們說什麼,我都要跟他拼了!」

  他掙脫了白面少年的手,揮刀沖了過去。

  白面少年大喝道:「若有抗命者,殺無赦!」

  「赦」字出口,只見刀光一閃。

  這少年手裡的刀,已刺入了孫老二的背脊。

  孫老二慘呼一聲,轉身望著這少年,顫聲道:「你……你……你好……」一句話未說完,就已撲面而倒。

  白面少年呆了半晌,忽也撲倒在他屍身上,放聲痛哭起來。

  只聽他一面哭,一面說道:「這是幫主遺命,小弟情非得已,但望孫二哥你在天之靈莫要怪我。」

  說完了這幾句話,他又大哭了幾聲,才慢慢站起,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走到武維揚面前,伏地而拜,道:「神龍幫屬下第三分舵弟子夏奇峰,叩見新幫主。」

  丁楓長揖到地,含笑道:「武幫主從此兼領兩幫,必能大展鴻圖,可喜可賀。」

  這兩人一揖一拜,武維揚的「神龍幫」幫主之位就已坐定了,雲從龍的屍身猶倒卧在血泊中,竟全沒有人理會。

  胡鐵花忽然嘆了口氣,喃喃道:「雲從龍呀雲從龍,你為何不將這幫主之位傳給宋仁鍾呢?」

  這句話說出,丁楓、夏奇峰、武維揚的面色都變了變。

  武維揚忍不住問道:「卻不知這位宋仁鍾宋大俠和雲故幫主有什麼關係?」

  胡鐵花道:「宋仁鍾是我的朋友,和雲從龍一點關係也沒有。」

  武維揚勉強笑道:「這位宋大俠若真雄才大略,力足以服人,在下就將這幫主之位轉讓給他也無不可。」

  胡鐵花道:「這位宋仁鍾既非什麼大俠,更沒有什麼雄才大略,只不過是棺材店老闆而已。」

  武維揚怔了怔,道:「棺材店老闆?」

  胡鐵花淡淡道:「不錯,他最大的本事,就是送人的終。

  雲從龍若將這幫主之位傳給了他,雖沒有別的好處,至少也有副棺材可睡,至少還有人為他送終。」

  武維揚的臉紅了,乾咳兩聲,道:「雲故幫主的遺蛻,自然應該由在下收殮……夏舵主!」

  夏奇峰躬身道:「在。」

  武維揚道:「雲故幫主的後事,就交給你去辦吧,務必要辦得風光隆重。

  從今天起,『神龍幫』三千子弟,上下一體,都得為雲故幫主戴孝守制七七四十九天。

  嚴禁喜樂,若有違命,從重嚴辦……知道了么?」

  夏奇峰再拜道:「遵命!」

  武維揚突然在雲從龍屍身前拜了三拜,雙手捧起了他的屍身,哽咽道:「君之生前,為我之敵。

  君之死後,為我之師。

  往者已矣,來者可追。

  歸君遺蛻,以示哀思。」

  說完了這八句話,他的人竟已走下樓去。

  胡鐵花道:「他倒是說走就走,竟連招呼都不打一聲。」

  丁楓微笑道:「被胡兄那麼一說,若換了我,只怕也無顏留在這裡。」

  胡鐵花冷冷道:「依我看,他殺了雲從龍,生怕有人找他報仇,所以乘早溜之大吉了。」

  丁楓道:「神龍與鳳尾兩幫本是世仇,近百年來,兩幫血戰不下數十次,死者更以千計,別人就算要替他們復仇,只怕也是無從著手的。」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不錯,這本是他們兩幫的私事,別人還是少管些的好。」

  胡鐵花瞪了他一眼,終於忍住了沒有說話。

  丁楓道:「如今雲幫主雖不幸戰死,但神龍、鳳尾兩幫,經此並成一家,自然也就不必再流血了,這倒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胡鐵花冷笑道:「有這麼樣的大好喜事,丁兄是不是準備要慶賀一番呢?」

  丁楓像是完全聽不出他話中的譏誚之意,反而笑道:「正該如此,我們既然都不是『神龍幫』屬下,自然也不必為雲故幫主戴孝守制,只不過……」他目光閃動,接著又笑道:「此間自然已非飲宴之地,幸好海幫主的座船就在附近,在下也知道紫鯨幫主的座船上,酒菜想必是終年不缺的,卻不知海幫主可捨得再破費一次么?」

  海闊天笑道:「丁兄也未免將在下看得太小氣了,卻不知各位是否肯賞光……」胡鐵花道:「我……」他只說了一個字,楚留香就打斷了他的話,笑道:「這裡的酒喝得實在有點不上不下的,若能到海幫主座船上去作長夜之飲,實足大快生平,海幫主就算不請我,我也要去的。」

  丁楓撫掌笑道:「長夜之飲雖妙,若能效平原君十日之飲,就更妙了。」

  楚留香笑道:「只要丁兄有此雅興,小弟必定奉陪君子。」

  丁楓道:「胡兄呢?」

  楚留香搶著道:「他?

  十日之醉,他只怕還覺得不過癮,最好來個大醉三千年。」

  胡鐵花又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我只希望那裡的客人都是活的,因為死人都不喝酒,看到不喝酒的人,我就生氣。」

  勾子長忽然笑道:「我現在雖然還活著,但到了那條船上后,恐怕就要變成死人了。」

  海闊天皺了皺眉,道:「閣下難道還怕我有什麼惡意不成?」

  勾子長淡淡笑道:「我倒並沒有這個意思。

  只不過,若真連喝十天,我若還未醉死,那才真是怪事。」

  海闊天展顏一笑,道:「金姑娘呢?

  也賞光么?」

  到現在為止,金靈芝居然一直沒開口說過一個字。

  現在她居然還是不說,只點了點頭。

  胡鐵花瞧了她一眼,冷冷道:「其實,不喝酒的人,去不去都無妨。」

  金靈芝非但未開口說話,也未喝過酒,不認識她的人,簡直要以為她的嘴已被縫起來了。

  但這次胡鐵花話未說完,她眼睛已瞪了過來,大聲道:「你以為我不會喝酒?」

  胡鐵花也不理睬她,卻喃喃自語著道:「只要是活人,就一定會喝酒的,但酒量的大小,卻大有分別了。」

  金靈芝冷笑道:「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酒量好?」

  胡鐵花還是不睬她,喃喃道:「男人也許還有酒量比我好的,但女人么……嘿嘿,女人的酒量就算再好,也有限得很。」

  金靈芝的臉已氣紅了,道:「好,我倒要讓你瞧瞧女人的酒量究竟如何?」

  胡鐵花這才瞧了她一眼,道:「真的?」

  金靈芝大聲道:「我若喝不過你,隨便你要怎麼樣都行,但你若喝不過我呢?」

  胡鐵花笑了,道:「『隨便你要怎麼樣都行』?

  這句話女人家是萬萬不可隨便說的,否則你若輸了,那豈非麻煩得很?」

  金靈芝臉更紅了,咬著牙道:「我說了就說了,說出來的話一定算數。」

  胡鐵花笑道:「好,你喝一杯,我喝兩杯,我若先醉了,也隨便你怎麼樣。」

  金靈芝道:「好,這句話可是你自己說的。」

  胡鐵花道:「我說出來的話,就好像釘子釘在牆上,再也沒有更可靠的了。」

  丁楓忽然笑道:「胡兄這次只怕要上當了。」

  胡鐵花道:「上當?」

  丁楓道:「萬福萬壽園中,連三尺童子都有千杯不醉的酒量,金姑娘家學淵源,十二歲時就能喝得下一整壇陳年花雕。

  胡兄雖也是海量,但若以兩杯換她一杯,只怕就難免要敗在娘子軍的手下了。」

  胡鐵花大笑道:「花雕甜如蜜,美人顏如玉。

  勝敗何足論,醉死也無妨。」

  勾子長嘆了口氣,喃喃道:「看來死人又多了一個了。」

  紫鯨幫主的座船,自然是條好船,堅固、輕捷、光滑、華麗,甲板上也洗刷得一塵不染,就像是面鏡子,映出了滿天星光。

  好船就正和美人與名馬一樣,就算停泊在那裡不動,也自有一種動人的風姿神采,令人不飲自醉。

  但無論是好船,是美人,還是良駒名馬,也只有楚留香這樣的人才懂得如何去欣賞。

  胡鐵花就只懂得欣賞酒。

  幸好酒也是佳釀。

  岸邊水淺,像這樣的大船,只有停泊在江心,離岸至少也有二三十丈,無論輕功多麼好的人,也難飛越。

  楚留香他們是乘著條小艇渡來的。

  胡鐵花一上了甲板,就喃喃道:「在這裡烤魚倒不錯,只可惜張三不在這裡,這條船也不是金靈芝的……」楚留香忍不住笑道:「若是金姑娘的又如何?」

  胡鐵花眨著眼道:「這條船若是她的,我就想法子要她賠給張三。」

  楚留香笑道:「我看只要你能不『隨便她怎樣』,已經謝天謝地了。」

  胡鐵花瞪起了眼睛,道:「我一定要叫她『隨便我怎樣』,然後再叫她嫁給你,要你也受受這位千金大小姐的氣,能不被氣死,就算你運氣。」

  楚留香笑道:「花雕甜如蜜,美人顏如玉,就算受些氣,也是開心的……只怕你到了那時,又捨不得了。」

  只聽身後一人道:「捨不得什麼?

  像胡兄如此大方的人,還有什麼捨不得的?」

  胡鐵花用不著回頭,就知道是勾子長來了。

  因為別人的腳步也沒有這麼輕。

  楚留香已笑道:「再大方的人,總也捨不得將自己的老婆讓人的。」

  勾子長道:「胡兄原來已成家了,這倒看不出。」

  楚留香道:「有老婆的人,頭上也不會掛著招牌,怎會一眼就看得出來?」

  勾子長目光上下打量著胡鐵花,像愈看愈有趣。

  胡鐵花忍不住道:「你看什麼?

  我臉上難道長出了一朵花么?」

  勾子長的臉似乎已有些紅了,訥訥地道:「我只是覺得……覺得有了家室的人,絕對不會像胡兄這樣……這麼樣……」他眼睛瞟著胡鐵花,似乎不敢將下面的話說出來。

  楚留香卻替他說了下去,笑道:「你覺得有老婆的人,就絕不會像他這麼臟,是不是?」

  勾子長臉更紅了,竟已默認。

  楚留香大笑道:「告訴你,這人除了捨不得老婆外,還捨不得洗澡,他常說一個人若是將身上洗乾淨了,就難免大傷元氣。」

  勾子長雖然拚命想忍住,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胡鐵花板著臉道:「滑稽滑稽,像你這麼滑稽的人,天下真他媽的找不出第二個來。」

  丁楓、金靈芝、向天飛,本都已入了船艙,聽到他們的笑聲,大家居然又全都退了出來。

  金靈芝此刻像是又恢復「正常」了,第一個問道:「你們在聊些什麼呀,聊得如此開心?」

  楚留香忍住笑,道:「我們正在聊這位胡兄成親的事。」

  金靈芝瞪了胡鐵花一眼,道:「哼。」

  楚留香忍住笑,道:「只因他馬上就要成親了,所以大家都開心得很。」

  金靈芝頭一扭,大步走回了船艙,嘴裡還冷笑著道:「居然有人會嫁給這種人,倒真是怪事,想來那人必定是個瞎子。」

  胡鐵花實在忍不住了,大聲道:「不但是個瞎子,而且鼻子也不靈,所以才嗅不到我的臭氣,但我寧願要這種人,也不願娶個母老虎的。」

  金靈芝跳了起來,一個轉身,已到了胡鐵花面前,瞪著眼道:「誰是母老虎?

  你說!你說!你說!」

  胡鐵花昂起頭,背負起雙手,道:「今天的天氣倒不錯,只可惜沒有月亮。」

  楚留香悠然道:「月亮就在你旁邊,只可惜你自己看不見而已。」

  金靈芝本來還想發脾氣的,聽了這句話,也不知怎地,臉突然紅了,狠狠跺了跺腳,扭頭走入了船艙。

  丁楓目光閃動,笑道:「胡兄若真的快成親了,倒是件喜事,卻不知新娘子是哪一位?」

  楚留香道:「說起新娘子么……人既長得漂亮,家世又好,武功也不錯,酒量更不錯,聽說能喝得下一整壇……」胡鐵花跳了起來,大叫道:「老臭蟲,你再說一個字,我就……就……宰了你。」

  一句話未說完,他的臉居然也紅了。

  大家都忍不住覺得有些好笑,就在這時,突見一條小船,自江岸那邊飄飄蕩蕩地搖了過來。

  船頭上站著一個人,雙手張著塊白布。

  白布上寫著四個大字:「賣身葬友」。

  董永「賣身葬父」,千古傳為佳話,但「賣身葬友」這種事,倒真還是古來所無,如今少有,簡直可說是空前絕後。

  勾子長失聲道:「各位請看,這人居然要將自己賣了,去埋葬他的朋友,如此夠義氣的人,我倒要交上他一交。」

  胡鐵花道:「對,若想交個朋友,還是將他買下來的好,以後他若臭,你至少還可將他再賣出去。」

  楚留香道:「只要不臭、不臟、不懶、不拚命喝酒的人,總有人要的,怎會賣不出去?」

  胡鐵花還未說話,只聽小船上那人已大聲吆喝道:「我這人既不臭,也不臟,更不懶,酒喝得不多,飯吃得比麻雀還少,做起事來卻像條牛,對主人忠心得又像看家狗,無論誰買了我,都絕不會後悔的,絕對是貨真價實,包君滿意。」

  吆喝聲中,小船漸漸近了。

  但胡鐵花卻連看也不必看,就已聽出這人正是「快網」張三。

  他忍不住笑道:「這小子想必是窮瘋了。」

  張三站在船頭,正色道:「船上的大爺大奶奶們,有沒有識貨的,把我買下來。」

  丁楓目光閃動,笑道:「朋友是真的要將自己賣了么?」

  張三嘆了口氣,道:「我本來還有條船可賣的,怎奈交友不慎,船也沉了,如今剩下光棍兒一個,不賣自己賣什麼?」

  丁楓道:「卻不知要價多少?」

  張三道:「不多不少,只要五百兩,若非我等著急用,這價錢我還不賣哩。」

  丁楓道:「朋友究竟有什麼急用?」

  張三又嘆了口氣,道:「只因我有個朋友,眼看已活不長了,我和他們交友一場,總不能眼見著他們的屍體喂狗,就只好將自己賣了,準備些銀子,辦他們的後事。」

  丁楓瞟了胡鐵花和楚留香一眼,笑道:「既是如此,也用不著五百兩銀子呀。」

  張三嘆道:「大爺你有所不知,我這兩個朋友,活著時就是酒鬼,死了豈非要變成酒鬼中的酒鬼了?

  我每天少不得還要在他們的墳上倒些酒,否則他們在陰間沒酒喝,萬一又活回來了,我可真受不了!」

  他竟指著和尚罵起禿驢來了。

  胡鐵花只覺得牙痒痒的,恨不得咬他一口。

  勾子長忍不住笑道:「既是如此,丁兄不如就將他買下來吧!」

  丁楓微笑道:「買下也無妨,不過……」突聽一人道:「你不買,我買。」

  語聲中,金靈芝已又自船艙中沖了出來,接著道:「五百兩就五百兩。」

  張三卻搖了搖頭,笑道:「只是姑娘買,就得要五千兩。」

  金靈芝瞪眼道:「為什麼?」

  張三道:「只因男主人好侍候,女主人的麻煩卻多了,有時還說不定要我跳到臭水裡去洗澡。」

  金靈芝想也不想,大聲道:「好,五千兩就五千兩,我買下了。」

  張三反倒怔住了,吃吃道:「姑娘真的要買?」

  金靈芝道:「誰跟你說笑?」

  張三目光四轉,道:「還有沒有人出價比這位姑娘更高的?」

  胡鐵花搖著頭,道:「這人不但像麻雀、像牛,還像狗,豈非活脫脫是個怪物,我腦袋又沒毛病,何必花五千兩買個怪物?」

  金靈芝又跳了起來,怒道:「你說誰是怪物?

  你說!你說!」

  胡鐵花悠然道:「我只知有個人不但是母老虎,還是個怪物,卻不知是誰,金姑娘你莫非知道么?」

  金靈芝氣得滿臉通紅,卻說不出話來。

  胡鐵花嘆了口氣,喃喃道:「搶銀子、搶錢的人都有,想不到居然還有人搶著要挨罵的,奇怪奇怪,真是奇怪極了。」

  他嘴裡說著話,人已遠遠地溜了。

  張三乾咳兩聲,道:「若沒有人再出價,我就賣給這位姑娘了。」

  突聽一人道:「你就是『快網』張三么?」

  張三道:「不錯,貨真價實,如假包換。」

  那人道:「好,我出五千零一兩。」

  江心中,不知何時又盪來了一艘小艇。

  出價的這人,就坐在船頭,只見他身上穿著件灰撲撲的衣服,頭上戴著頂大帽,帽檐低壓,誰也看不到他的面目。

  他這句話說出,大家都吃了一驚。

  誰也想不到竟真的還有人要和金靈芝搶著要買張三的。

  楚留香也覺得這件事愈來愈有趣了。

  金靈芝更是火冒三丈,大聲道:「我出六千兩。」

  船頭那人道:「我出六千零一兩。」

  金靈芝道:「我出七千兩。」

  船頭那人道:「我出七千零一兩。」

  金靈芝火氣更大了,怒道:「我出一萬兩。」

  船頭那人身子紋風不動,居然還是心平氣和,緩緩道:「我出一萬零一兩。」

  兩人這一叫價,連張三自己都怔住了。

  他實在也沒有想到自己竟這麼值錢。

  胡鐵花更是聽得目定口呆,喃喃道:「早知他如此值錢,我先將他買下來,豈非奇貨可居?

  只可惜我隨便怎麼看,也看不出他有什麼值錢的地方!」

  船頭那人似乎笑了笑,悠然道:「貨賣識家,我這一萬零一兩銀子,出得本不算高。」

  金靈芝咬著嘴唇,大聲道:「好,我出……」這次她價錢還未說出,丁楓忽然截口道:「且慢且慢,做買賣講究的是公公道道,銀貨兩訖是么?」

  張三立刻道:「不錯,我這裡更得要現金買賣,賒欠免談。」

  丁楓道:「既是如此,無論誰在出價之前,總得將銀錢拿出來瞧瞧,總不能空口說白話。」

  金靈芝立刻從懷中取出一疊銀票,道:「你看這夠不夠?」

  丁楓瞧了瞧,笑道:「夠了夠了,這是山西利源號的銀票,就和現金一樣。」

  海闊天道:「若還不夠,我這裡還有些銀子,金姑娘儘管使用無妨。」

  紫鯨幫主富可敵國,有了他這句話,也和現金差不多了。

  丁楓笑道:「那邊船上的朋友呢?」

  船頭那人還是心平氣和,緩緩道:「閣下想必生怕我是和張三串通好了,故意來抬高價錢的是么?」

  丁楓只笑了笑,居然默認了。

  船頭那人冷冷一笑,招手道:「拿來!」

  船尾立刻有人抬了個箱子過來,這人打開箱子,但見金光燦然,竟是滿滿的一箱金元寶。

  胡鐵花眼睛張得更大了,苦笑著道:「想不到還真有人抬著元寶來買張三的,我倒真小看他了。」

  只聽船頭那人道:「這夠了么?」

  丁楓也怔了怔,展顏笑道:「足夠了。」

  船頭那人淡淡道:「若是不夠,我這裡還有幾箱,姑娘你儘管出價吧。」

  金靈芝縱然生長在豪富之家,平日視金銀如糞土,但要她花整萬兩的銀子來買個人,這實在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此刻她臉色已有些發白,咬了咬嘴唇,道:「一萬一千兩。」

  船頭那人道:「一萬一千零一兩。」

  金靈芝道:「一萬一千五百兩。」

  船頭那人道:「一萬一千五百零一兩。」

  金靈芝道:「一萬二千兩。」

  這時她實已騎虎難下,想收手也不行了,但豪氣卻已大減,本來是一千兩一加的,現在已變成五百兩一加了。

  船頭那人還是不動聲色,緩緩道:「一萬二千零一兩。」

  金靈芝忍不住叫了起來,怒道:「你為什麼非要買他不可?」

  船頭那人淡淡道:「姑娘又為何非要買他不可?」

  金靈芝怔住了。

  她自己實在也說不出個道理來,怔了半晌,才大聲道:「我高興,只要我高興,將幾萬兩銀子拋下水也沒關係。」

  船頭那人冷冷道:「只許姑娘高興,就不許別人高興么?」

  丁楓忽又笑道:「其實這位朋友的來意,在下是早已知道的了。」

  船頭那人道:「哦?」

  丁楓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快網』張三不但水上功夫了得,造船航行之術,更是冠於江南,在水面上只要有張三同行,便已勝過了千百水手,閣下求才之心,如飢如渴,莫非也將有海上之行么?」

  船頭那人忽然仰天大笑了幾聲,道:「好!厲害,果然厲害!」

  丁楓道:「在下猜得不錯吧?」

  船頭那人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閣下猜得正是,一點也不錯。」

  丁楓道:「既然如此,在下倒有一言相勸。」

  船頭那人道:「請教。」

  丁楓道:「海上風雲,變幻莫測,航行之險,更遠非江湖可比,閣下若沒有十分急要之事,能不去還是不去的好。」

  船頭那人淡淡道:「多謝朋友的好意,只可惜在下此番是非去不可的。」

  他不讓丁楓說話,忽又問道:「據說海上有個銷金之窟,不知閣下可曾聽說過?」

  丁楓皺眉道:「銷金窟?

  人間到處皆有銷金窟,卻不知閣下說的這一個在哪裡?」

  船頭那人道:「這銷金窟在東南海面之上,虛無縹緲之間,其中不但有瓊花異草、仙果奇珍、明珠白璧、美人如玉,還有看不盡的美景、喝不完的佳釀、聽不完的秘密、說不完的好處!」

  江面空闊,江風又急,兩船相隔在十丈開外,常人在船上互相對答,只怕已將喊得聲嘶力竭了;只不過,這些人都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內力深厚,一句話說出,每個字都可以清清楚楚地遠送出去。

  船頭這人說的話,聽來本也十分穩定清晰,只可惜他這次話說得太長了,說到最後幾句,氣力似已不繼,已不得不大聲呼喊起來。

  海闊天、向天飛、胡鐵花,這些人是何等厲害的角色,一聽之下,已知道這人武功縱然不弱,內力卻不深厚,並不是很可怕的對手。

  連他們都已聽出,楚留香和丁楓自然更不在話下。

  胡鐵花笑道:「你說的那些事,別的也沒什麼,但那『喝不完的佳釀』六字,倒的確打動了我,世上若真有這樣的地方,我也想去瞧瞧的。」

  船頭那人道:「這地方確在人間,但若真的想去,卻又難如登天了。」

  胡鐵花道:「為什麼?」

  船頭那人道:「此處地誌不載,海圖所無,誰也不知道究竟在哪裡,若是無人接引,找上十年,也無法找到。」

  胡鐵花道:「卻不知有誰能接引呢?」

  船頭那人道:「自然也只有銷金主人的門下,才知道那銷金窟途徑。」

  胡鐵花聽得更感興趣了,忍不住追問道:「銷金主人?

  這又是個怎麼樣的人物?」

  船頭那人道:「誰也不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既沒有人聽說過他的姓名來歷,更沒有人見過他的形狀容貌。

  有人說他昔年本是江湖巨盜,洗手后歸隱海上,也有人說他只不過是個少年,胸懷異志,在中原不能展其所長,只有到海上去另謀發展。」

  他笑了笑,接著道:「甚至還有人說她本是個貌美如花的年輕女子,而且手段高明,是以令很多才智異能之士,聽命於她。」

  楚留香也笑了笑,道:「如此說來,這人倒的確神秘得很。」

  胡鐵花道:「神秘的人,我倒也見得多了。」

  船頭那人道:「但兩位若想見到這人,只怕也不太容易。」

  胡鐵花道:「至少總有人到那銷金窟去過的吧?」

  船頭那人道:「自然有的,否則在下也不會知道世上有這麼樣個奇妙之地了,只不過,真去過那地方的人並不多。」

  胡鐵花道:「有哪些人?」

  船頭那人道:「近幾年來,那銷金主人每年都要請幾個人到那裡去作十日半月之游,能被他請去的,自然人人都是富可敵國的豪門巨富。」

  楚留香道:「不錯,到銷金窟原本就是要銷金去的,若是無金可銷,去了也無趣,倒不如不去了。」

  胡鐵花目光四掃一眼,淡淡道:「如此說來,我們這裡倒有幾個人是夠資格去走一走的。」

  金靈芝臉色變了變,竟忍住了沒有說話。

  船頭那人道:「能到這種地方去走一走,本是大可吹噓,奇怪的是,去過的人,回來后卻絕口不提此事,而且……」他帽檐下目光一閃,似乎瞟了丁楓一眼,緩緩接道:「那銷金主人行事十分隱秘,收到他請帖的人,也諱莫如深,是以江湖中根本就不知道有哪些人被他請去過,別人縱然想問,也不知道該去問誰,想要在暗中跟蹤他們,更是絕無可能。」

  胡鐵花道:「為什麼?」

  船頭那人道:「那銷金主人並未在請帖上寫明去處,只不過約好某時某地相見,到了那時,他自會派人接引,去的人若不對,接的人也就不會接了。

  接到之後,行跡更是詭秘,若有人想要在暗中追蹤,往往就會不明不白地死在半途。」

  楚留香和胡鐵花悄悄交換了個眼色。

  胡鐵花嘆了口氣,道:「要去這鬼地方,竟如此困難,不去也罷。」

  船頭那人道:「但人人都有好奇之心,愈是不容易去的地方,就愈想去。」

  丁楓一直在旁邊靜靜地聽著,此刻忽然道:「閣下若是真的想去,在下倒說不定有法子的。」

  船頭那人目光又一閃,道:「閣下莫非知道那銷金窟的所在之地?」

  丁楓淡淡一笑,道:「在下正湊巧去過一次,而且閣下身懷巨資,不虞無金可銷,到了那裡,那銷金主人想必也歡迎得很。」

  船頭那人大喜道:「既是如此,就請指點一條明路,在下感激不盡。」

  丁楓笑道:「更湊巧的是,我們這裡也有人本是要到那裡去的,閣下若不嫌棄,就請上船同行如何?」

  船頭那人沒有說話,顯然還在猶疑著。

  胡鐵花卻說話了,冷冷道:「我早就說過,這裡有幾個人是夠資格去走一走的……」說這話的時候,他眼色瞟著金靈芝。

  這次金靈芝卻扭轉了頭,裝作沒有聽到。

  海闊天也說話了,大聲道:「這位朋友既然身懷巨資,若要他隨隨便便就坐上陌生人的船,他自然是不放心的。」

  向天飛冷冷道:「何況,這還不是陌生人的船,而是條海盜船。」

  這人不說話則已,一說話,就是副想要找麻煩的神氣。

  船頭那人淡淡笑道:「在下倒對各位沒有不放心的,只怕各位不放心我。」

  丁楓道:「我們對別人也許會不放心,但對閣下卻放心得很。」

  船頭那人道:「為什麼?」

  丁楓笑道:「一個人若像閣下這樣身懷巨資,防範別人還來不及,又怎會再去打別人的主意?」

  船頭那人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胡鐵花冷冷道:「原來一個人只要有錢了,就是好人,就不會打別人的壞主意了。」

  他拍了拍楚留香的肩頭,道:「如此看來,我們還是快下船吧!」

  丁楓笑道:「酒還未喝,胡兄怎地就要走了?」

  胡鐵花道:「我們身上非但沒有巨資,而且簡直可說是囊空如洗,說不定隨時都要在各位身上打打壞主意,各位怎能放心得下?」

  他又瞟了金靈芝一眼,冷冷地接著道:「但這也怪不得各位,有錢人對窮鬼防範些,原是應該的。」

  丁楓道:「胡兄這是說笑了,兩位一諾便值千金,俠義之名,早已哄傳天下,若有兩位在身旁,無論到哪裡去,在下都放心得很,何況……」金靈芝忽然截口道:「何況他還沒有跟我拼酒,就算想走也不行。」

  楚留香笑道:「既是如此,在下等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聽到世上竟有那麼樣的奇境,在下確實也動心得很。」

  張三長長嘆了口氣,道:「好了好了,你們都有地方可去了,就只剩下我這個孤魂野鬼,方才大家還搶著買的,現在就已沒人要了。」

  胡鐵花道:「別人說的話若不算數,只好讓我將你買下來吧!」

  金靈芝板著臉,道:「我說過的話,自然是要算數的。」

  胡鐵花眨了眨眼,道:「你還要買他?」

  金靈芝道:「當然。」

  胡鐵花道:「還是出那麼多銀子?」

  金靈芝道:「當然。」

  胡鐵花道:「還是現金交易?」

  金靈芝「哼」了一聲,揚手就將一大疊銀票甩了出去。

  張三突然飛身而起,凌空翻了兩個跟斗,將滿天飛舞的銀票全都抄在手裡,這才飄落到甲板上,躬身道:「多謝姑娘。」

  海闊天拍手道:「好功夫,金姑娘果然有眼力。

  這麼樣的功夫,就算再多花些銀子,也是值得的。」

  丁楓長長向金靈芝一揖,笑道:「恭喜金姑娘收了位如此得力的人,日後航行海上,大家要借重他之處想必極多,在下先在此謝過。」

  他不謝張三,卻謝金靈芝,顯然已將張三看作金靈芝的奴僕。

  胡鐵花冷笑道:「張三,看來我也要恭喜你了,有位這樣的主子,日後的日子想必一定好過得很。」

  張三笑道:「日後我的朋友若是嗚呼哀哉,至少我總有錢為他收屍了。」

  胡鐵花道:「我什麼樣的朋友都有,做人奴才的朋友,你倒真還是第一個。」

  張三笑道:「這你就不懂了,交有錢的奴才總比窮光蛋朋友好,至少他總不會整天到你那裡去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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