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怎麼都看不透呢
陶陽城,高鳴台。
賽戩將一封紅蠟油封過的書信狠狠地扔在地上,那書信字跡清秀雋永,每一個字都極其好看,字體偏瘦卻不失凌厲,而書信上落著的紅墨印章,更是將這信面染成極致之美,一封書信而已,卻也被人刻畫成了墨寶。而那紅墨印章,乃是大姜國印。
「他這是什麼意思!?」賽戩語氣之中透著毫無隱藏的暴躁,他此時很生氣,非常生氣,氣得恨不得將手伸到萬裡外的大姜國,將那人給拽到面前來。
大庶長柳竟撿起地上的書信,草草掠過一眼之後,眉頭也微微皺起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這封國書是從大姜送來之物,沒有直接秘密送進高鳴台,反而如同各國國書先送到了大庶長那裡,本來應當是大庶長先過目再送到高鳴台與王上探討,可是柳竟見這是百里捻所送,便沒拆開,直接送到了高鳴台。
他沒有想到,他好意之舉反而惹得賽戩震怒,更沒有想到書信之中竟然說的竟然是如此荒謬之事,柳竟緊緊皺著眉頭,大姜國主柳竟竟然要求娶羌晥公主塞姝。
這平時連羌晥國內都沒人惦記的塞姝,此時卻成了人人追求求娶之人。塞姝雖是賽戩王叔之女,乃是賽戩妹妹,可是她的性子卻與賽戩如出一轍,甚至只存留了賽戩的暴躁粗莽,連一點兒禮度都不講,讓王叔好是頭疼。
柳竟嘆了口氣,「微臣也不知道那大姜國主是何意。」
賽戩扶著額頭,鬱悶襲滿心頭,「捻兒就是有讓本王頭疼難耐的本事!」
不管是之前身在羌晥,還是去了北晏宇文泱門下,已或者是成為大姜君王,他總能行出讓他不知如何是好的事情。
「王上,不管如何,這書信乃是國書,是扣了大姜印章送來之物,不管王上同意不同意,都要有所表示,有所回禮,而且……」
「而且什麼?」賽戩看向柳竟,表情之中帶著莫名的不安,內心有不好預感。
柳竟也頭疼著,但不得不開口,「隨著國書,大姜還送來紅紙保宮的厚禮,本來微臣不知這是何物,如今看來應當是聘禮無疑了。」
「聘禮!」賽戩的虎目瞪起,本就因為生氣而瞪著的眼睛,此時更是瞪到了眉角邊,他手中還握著批註用的紅筆,在手心折成兩半,「他到底想要做什麼?是為了那事嗎!」
「應當是為了聯姻之事。」柳竟將賽戩未能說出的話說了出來,他的揪著眉頭,因此事而糾結著。
兩人其實都明白,百里捻的消息向來最為快速,一定也是知道了羌晥與西昭的聯姻之事,這才遞上了這封國書。賽戩想過此事被他知曉之後,只是賽戩想過千百種結果做法,也未曾想到百里捻會如此。
柳竟嘆了口氣,「前來送聘禮的使臣還在,不管如何,王上都要做出反應,不能失了國禮,否認豈不是惹天下笑話。」
「那依大庶長說,本王應該如何回應?」賽戩帶著怨氣,對柳竟說話也不太客氣,還煩躁地將掰斷的筆扔在地上。
柳竟又何嘗不頭疼呢,他在心裡嘆了幾口氣,卻也沒能說出個什麼來,此事百里捻做得過分又周密,連聘禮都送了過來,這聘禮一路進了陶陽城,也沒有引人耳目的意思,想必天下人也皆知大姜求親羌晥之事,這便不能隨意回復,定要是給個說法的。
賽戩滿心腸的煩躁,見柳竟不言,沒好氣的挖苦一句,「大庶長平時不是主意多得是,話多得是嗎?怎麼這會兒沒話了。」
柳竟頓了半晌,只能開口,「這塞姝公主只有一位,自然只能與一國聯姻,不能嫁給兩國之主。」
「廢話,本王還不知道這個嗎?」賽戩憋著氣,「本王是問你如何做!」
柳竟想了想,「大姜求娶塞姝公主,乃是為了破壞西昭與羌晥的聯姻,其心自明,所以塞姝公主必然是要嫁給越洆的,斷然是不能嫁與姜捻,如今麻煩是如何拒絕姜捻,既不傷了兩國顏面,不至於引起兩國爭端,又能讓姜捻心平氣和接受,這不容易。」
賽戩扶著額頭,聽了柳竟半天的話,竟像是沒聽一眼,他抬起頭看向柳竟,下耷的眼神帶著怨氣,「你說的這些便相當於是廢話,本王怎麼可能讓姝兒嫁給……嫁給捻兒呢!本王現在頭疼的是這國書要如何回,大姜那邊如何安撫,本王可絕對沒有與大姜起爭端的心,這件事情必然是要壓下來的!」
賽戩站起身來,兩步走近到柳竟面前,「且不說本王與捻兒的情誼,就說單說大姜。大姜曾是天下之主,我羌晥不過是初踏中原,怎麼好與之為敵呢?大姜和西昭可不一樣,當年本王拒絕西昭聯姻,越洆就算心存怨氣他拿本王也無可奈何,在那時的天下局勢里,他也不可能對羌晥如何。可是如今不一樣,大姜也不一樣了。」
「如今大姜西昭羌晥三足鼎立,誰也別說比誰強,要是羌晥和大姜起了干戈,得意的一定是西昭越洆那小子,所以羌晥和大姜一定不能起干戈,就連面上也要平和著。兩國同時要娶我羌晥公主,給誰都會惹得另一方不願意,天下人還不知道怎麼議論呢。」
賽戩說得乃是實話,如今這天下雖是各自為王互不干涉,可是牽一髮動全身,但凡有一個國出事,天下局勢便要大變。百里捻是何等巧妙心思之人自然不說,越洆也不是公孫執那自以為是的傻子,沒一個簡單人,全是能動腦子謀划便不會放過的人,還全把心思放在了他身上,怎麼能讓賽戩不頭疼呢。
而柳竟瞧著賽戩,本來也帶著煩躁的神情之中,卻流露出一絲欣慰的神色,他嘴角帶著淡淡笑紋,「王上能為羌晥如此擔憂,老臣甚是欣慰。」
賽戩掃了柳竟一眼,沒好氣道:「這會子您老就把心思放在正事上吧!本王自己有幾斤幾兩本王自己心裡清楚,大庶長就別誇獎了。」
柳竟嘴角的笑紋反而更重了,他自賽戩登位開始便知道這不是一位昏庸之主,或許愛玩些對他也不夠敬重,但國事之上,即便他如何不願意也會聽他幾分,不會亂來。而如今賽戩更是比之之前穩重不少,分析起天下大事來頭頭是道,柳竟怎麼能不欣喜呢。
可是賽戩卻沒有跟柳竟同喜之意,他的心因著大姜而來的國書,已經煩躁地天地雷動了。
高鳴台的燭光一直不落,像是也染上了煩心事,燭心隨風搖晃,映出前殿頭疼著的賽戩和柳竟,聯姻不是小事,又何況摻雜著私情呢。衛禹跑進大殿之時,就看到他的王和大庶長並排坐在台階上,都是一臉的惆悵與煩躁,衛禹沒想到王上和大庶長還是如此「同心齊力」的時候。
衛禹跑到賽戩面前,將一份書信遞給他,眼睛卻瞧向柳竟,「大庶長也在呢。」
柳竟抬頭看了衛禹一眼,「這麼晚了還來送信,可是有重要之事?」
已過子時,若是一般書信則會在第二日才送進高鳴台,且衛禹送過來的大多是私信,國書會先送往柳竟掌管的國監院,篩選之後才會遞進高鳴台,也有直接遞到衛禹手中,由衛禹遞進來的私信,只是賽戩很少與他人往來,與百里捻不同,他也沒有特別管制的線人,這會子遞進來的書信,倒是讓柳竟有了幾分興緻。
誰的書信這般著急,這麼晚還被遞進高鳴台呢。
其實這封信衛禹本想避開柳竟,但轉念一想大庶長對羌晥忠心耿耿,這人的信也沒有必要避著他,衛禹隨即開口,「是北境送來的書信,直接送到了我那兒,我想著應該是有要事,就連忙送給王上看。」
「北境送來的書信?」柳竟微微抬起眸子,心中已經瞭然七八分,他又問衛禹,「送信人是何人?」
「送信人……」衛禹遲疑兩下,「送信那人蒙著面,只說是北境送來的書信,要遞給王上,屬下……屬下不知道是何人。」
只聽他遲疑這半會兒,柳竟便知道他說了謊,心中只掠過一絲好奇,但卻沒有戳穿,一是隱瞞送信人也不算什麼大事,二是衛禹必然沒有任何不忠之心,既然他選擇隱瞞,自有他的道理,柳竟向來宅心仁厚,自然不會讓衛禹為難。
而衛禹是當真不知那送信者是何人嗎?只瞧他手中的長劍,衛禹就知道那是莫湮,他連自己送他的劍穗都沒換掉,蒙著面就當他不知道了嗎?只是衛禹裝作不知而已,否則戳穿,他連這封信都沒辦法給他送。
畢竟說過情義恩斷的話,又怎麼能再為他跑一趟高鳴台呢。
然而衛禹並不知道,他當自己是幫了莫湮,可是以莫湮的武功,他直接進入高鳴台不是難事,直接就將書信給賽戩便好,根本不用從他身邊走一遭。
北境來的書信,賽戩自然知道這是百里捻所遞,只是百里捻前腳送了國書,後腳又給自己私信?他到底想要做什麼?賽戩抿唇當即拆開書信。書信的字跡和大姜國書一模一樣,甚至更為雋永好看,可是這難得的好字卻讓賽戩的臉色變得難看,直到最後手掌將那書信緊緊攥住。
柳竟看出了端倪,關切問道:「王上,可是又出了什麼事端?」
衛禹也瞧出了賽戩臉色之難看,他心有擔憂,想著那百里捻莫不是又出了什麼幺蛾子?
賽戩表情複雜,「捻兒要來陶陽,明日便會到。」
「他來陶陽做什麼?」衛禹脫口而出,顯然對百里捻來陶陽城有些戒備。
賽戩的眼神有一股子說不上的意味,有些壓抑著的怒火,又有些意味深長,衛禹甚至在他眼中瞧出了無奈,賽戩長長吸了一口氣,才開口。
「捻兒要親自來陶陽城,求娶羌晥公主,願與羌晥聯姻。」
柳竟、衛禹的臉色皆是變了變,抿唇無言。
……
求親國書遞與羌晥乃是國與國之間的禮節,是大姜的態度。私信由衛禹遞給賽戩,是百里捻本人與賽戩的交情往來,是登門拜訪之禮。於國於私,百里捻都合禮節,做事也是滴水不漏,將賽戩無話可說,只剩悶在心頭的憋屈,想發發不出,猶如快要漲破的水泡,卻怎麼也不能破掉。
百里捻的馬車就這麼堂堂正正地進了陶陽城,絲毫沒有避開各方眼線的意思,大有一股子昭告天下的意思,說他大姜國君親自進了陶陽城。且百里捻並未坐在馬車中,反而騎馬走在前面,他著一身白衣,並未戴帷帽,容顏落於萬人眼前,這般讓人過目難往的容顏,剎那間便會傳到百里之外。不出幾天天下便知他百里捻親自入陶陽,求親羌晥公主之事。
百里捻的人馬一進陶陽城,消息便傳到了高鳴台,賽戩手中好好的茶杯,立刻被捏碎化成齏粉,他緊緊抿著嘴唇,虎目滲出怒意。賽戩其實很少生氣,也很少生百里捻的氣,而這次他好像真的動了氣。
按照國禮,賽戩應當派人前去迎接,他身為國君應當在王宮中設宴款待,可是賽戩已經等不及,這邊百里捻進城的消息剛剛傳來,賽戩便抬腳出了高鳴台,他未換冠服,更是沒顧忌國禮,穿著便衣行色匆匆趕去了城門口。
好在百里捻怕他做出什麼無禮之事,也加快腳步趕到了宮門口,剛剛下馬變看到氣沖沖的賽戩,他迎面而來沒行禮沒多言,拉過百里捻的手就往高鳴台走,只剩下旁邊的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百里捻給了莫湮一個眼色,他會意便將身邊人都帶走,衛禹也跟了過來,與莫湮一起將人安頓好,畢竟百里捻來陶陽城乃是秉承著國禮,規矩禮節自然不可馬虎。
不過衛禹卻沒給莫湮好臉色,他掃了他一眼,「你們大姜的人可真能折騰人。」
莫湮本就理虧,此時更是有些窘迫不便開口,就只尷尬笑笑,但卻遭到了衛禹更為凌厲的諷刺,衛禹冷著臉,「你們來陶陽城一定又沒什麼好心思吧?不然怎麼會在這個時候來陶陽。」
「我……」莫湮張了張口,嘴笨的他更是不知道如何說,「我給你帶了一把長劍來,之前你不是說想要北國的寒劍嗎?我特地去北境小國打造出來的,你看看用著順不順手?」
莫湮從一堆國禮里抽出一把上好的寒劍,將他遞到衛禹的眼前,莫湮早就想要和衛禹緩和關係,可是奈何他一張臭嘴最會得罪人,便換了方策,笑臉送禮總不能討得個冷臉吧。
衛禹見莫湮那張努力推出來的笑臉,心裡一點兒舒緩都沒有。莫湮天生冷臉,笑容還真不合適他,笑起來比哭還要難看,還拚命擠著笑臉。
衛禹挑起眸子,掃了那寒劍一眼,突然來了興緻,故意笑著開口,「這寒劍雖好但是我不喜歡。」
「那你喜歡什麼?」莫湮連忙追問,大有一副你喜歡什麼我便送你什麼的架勢。
衛禹往前走了幾步,饒有興緻地打量著莫湮,伸出手在莫湮的手臂上劃過,正在莫湮驚愕之餘,他一把抓住了莫湮手中的長劍,將其拿了過來,「聽說羽寒金劍乃是你們大姜之物,後來落於宇文泱的手中,現下又到了你手中,此劍削鐵如泥甚是凜冽,若你真是有心,不如就將此劍送與我?」
衛禹故意挑著眉頭,其實他倒是不是多喜歡這劍,只是聽說莫湮極其重視此劍,因之是大姜舊物還從宇文泱手中百般爭奪才得,衛禹就想要這劍瞧瞧莫湮給不給。
莫湮果然面露難色,這是舅父之物,他斷是不能予以他人,可是又不想衛禹失望,權衡之下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開口請求衛禹,「你能不能換一個?除了羽寒金劍,其他我都可以給你。」
「好啊,」衛禹挑了一下眉頭,反而沒有為難他,只是他話鋒一轉,「那本公子就不要羽寒金劍了,本公子要這東西吧。」
衛禹隨手在大姜送來國禮之中,抽出一個細緻的檀木盒子,其實他並不知道這裡面有何物,只是隨手一拿而已,他朝莫湮搖了搖手中的檀木盒,問他可不可以拿走。
莫湮的臉都要變成了醬紫色,他眉頭揪成一個兒,一個八尺男兒為難地不知所措,「這……這是吾王獻與羌晥王的聯姻聘禮,不……不能……」
「不能給我對不對?」衛禹替莫湮把話說了,他隨即便把檀木盒扔在禮品堆里,臉上的笑容徹底散去,「你看,心愛之物不能贈與,其他東西也不能贈與。你忌憚這個又忌憚那個,有的是你身為大姜國君貼身侍衛的無可奈何,明明你有這麼多的條條框框,是不能有傾訴透露的好友,可是你卻還想要我與你赤誠相待,與你為友,你不覺得你想要的有點多嗎?」
所謂好友,便是不能對他人言明之事,能對好友談之,不能交於他人之物,能予以好友賞玩。若是這親密好友與他人一般對待,那麼這算得上哪門子的好友呢?
之前衛禹對待莫湮,乃是無人能及,事事都與之分享,可是莫湮對待衛禹卻與尋常友人並無不同。雖江湖有言君子之交談如水,可是衛禹從不把自己當君子,他就是要與之不同的好友。
莫湮一時之間啞口無言,衛禹卻笑笑,「其實你我之間立場不同,說這些也是無用,你覺得天下太平的局面會一直長存嗎?」
衛禹低著眸子,「說不定你我來日,會有對戰沙場之時,今日說這些都是廢話而已。」
「衛禹……」
莫湮還想說些什麼,可是他卻不會反駁,說不出能勸服衛禹的話,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握著親手鑄好的寒劍,看著衛禹一步一步離開。
「我……我把羽寒金劍贈與你!」莫湮對著衛禹的背影,突然開口吼道。
衛禹愣了一下,心底猛然一盪,可是他回頭看了莫湮一眼,卻笑著搖搖頭,並未停留走出了屋子。
衛禹瞧著天邊飄蕩的雲彩,眼底透著寒涼,他喃喃自語,「怎麼就都看不透呢,天下不會太平下去,羌晥和大姜也不會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