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歲時的噩夢
是邢天航和他的母親佔據了父親,令他只能姓宋,令他的母親永生無法成為邢夫人。
宋天堯並沒有什麼惡毒的想法。
他只是極單純,且發自內心地想為自己母親爭取利益,他甚至覺得哥哥一家已經霸佔了父親二十多年,那麼現在也該輪到他們家了。
他對交流參觀中國的高校無絲毫興趣,但卻因為聽到了其中有南陽這一站而主動積極報名,並且在出行前纏著父親,請他在當地物色一位與他同齡的年輕人,可以陪他遊覽當地名勝。
果然,邢何也今年第一次主動打了邢天航的電話。
邢天航在裡面很久都沒有出來。
一開始還有劇烈的嘔吐聲傳出,但後來聲音就小了。
又過了一會兒,什麼聲音都沒有。
宋天堯有些擔心,敲了幾次門也沒有反應,他想衝進去看看,但又覺得如此太不禮貌。便又重複著在門外坐立不安。
大約半個小時過去,宋天堯再也坐不住,決定不管如何衝進去再說。他狠狠砸門,卻砸了一個空。
門開了。
邢天航自己走了出來。
他似乎是洗了把臉,臉上全是濕的,連頭髮也濕透,衣服領子上水漬連連。
「你沒事吧?」宋天堯問。
邢天航朝他看了一眼,「我很好,你一直等在外面?」
宋天堯點點頭,但仍極不放心地望著他。
邢天航的臉色太過嚇人,雖然今天下午見到時就覺得他臉色十分不好,完全不像這個年紀的人該有的血氣方剛,但因為初次見面,並不方便打聽如此隱私的問題。
但現在,那種極度蒼白是一望便知的,他清俊秀美的臉容因為缺乏血色而更顯得如白玉般透明,狹長的眼眸中因酒精而布滿血絲。
「我……對不起。」宋天堯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他甚至有些後悔自己剛才說了那樣的話,好像邢天航的突然不適是他一手造成。
「你有什麼對不起我?」邢天航輕輕說道,帶了一絲嘲諷的意味。
「我想讓你對你母親說,請她離開父親。」宋天堯說。
邢天航冷冷地注視著這個真摯而單純的弟弟,眸中的平靜甚至讓宋天堯有些忐忑。
「抱歉,我也有許多話想對她說,但我無能為力。」
邢天航緩緩說道:「因為,她患有嚴重的精神分裂。」
——
出了酒吧,夏日燥熱的晚風迎面而來。
邢天航只覺穿胸一陣惡寒。
他仍在不停地出虛汗,卻手足冰涼。
「哥哥,我送你回去。」宋天堯說。
邢天航笑了笑,揮手把弟弟推進一輛計程車里,「你在南陽還呆幾天?」
「明天就走。」宋天堯說。
「我來送你。」
「不,不用。我們十幾個同學,有巴士送到機場。」
「好,那以後回國告訴我,我來接你。」
「哥哥也常回家,看看父親。」宋天堯與他揮手作別。
邢天航也朝他揮手,直到那輛車完全消失在視線中。
血緣真的是如此奇妙的東西。
宋天堯與他有著二分之一相同的血緣,相識不過半天,已依依惜別。
至少他是幸福的,在一個完整的家庭中長大,得到了父親和母親所有的愛。
即便不姓邢又怎樣,他姓了邢又怎樣?
邢天航膝下一軟,又跪在路邊開始吐。
知道宋阿姨的事是在他六歲的時候。
那天學校的冰球隊訓練,他忘了帶冰鞋,於是又臨時跑回家來取,經過父親邢何也的卧室,突然聽到女人的叫聲。
母親聶婉慧因為生病,常年住院,平時家裡除了打掃的工人,不會有別的女人。而那個叫聲更是十分奇特,像是一聲聲痛苦慘叫,但又比慘叫多了一些帶勁的成分。
六歲的孩子,終有好奇。
他湊近那扇忘記緊閉的門,從門縫裡見到終身難忘的一幕。
他道貌岸然的父親和端莊優雅的宋阿姨赤身裸-體,緊緊相擁在一起。他甚至看到了自己父親肌肉賁張的雙臂和宋阿姨雪白的胸口!
翻滾、纏繞、摩擦、焚燒!
他當晚就病了。
40°C高燒不退,強烈嘔吐,卻沒有任何腸胃炎症,父親請宋阿姨來照顧他,她一靠近,他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病了整一個星期。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他仍是只要看到父親,就會想到那天的場景,想到他上下起伏的動作,想到宋阿姨雪白的皮膚。
母親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他很害怕自己也會像母親那樣,最終成為一個瘋子!因為他想了許多辦法,始終沒能把那天的那個畫面從腦海中驅走!
白天,黑夜,只要看到父親,甚至只要想一想他,那個污穢的場景就會情不自禁代入。
他開始變得內向,不和父親交流,一個人悶頭讀書。他只有在腦子裡塞滿東西,才能不去想那個恐怖的畫面。
由於苦讀,他的成績十分優秀,跳了兩次級。
父親現在已經不再避諱,認為他已經長大,能夠接受這樣的事實。事實上,父親幾乎不和他同住,他亦曉得父親在另一個家裡,有著另一個孩子。
他提出要回國,跟著外婆一起居住。那個叫做南陽的城市,冬季並無大片積雪,且四季溫暖如春。外婆會在他半夜做噩夢時過來陪他,給他一杯加了糖的熱牛奶。
十九年過去,那個六歲時被嚇到發燒的孩子跌跌撞撞長大,慈愛的外婆已然逝去,而童年的恐懼仍揮之不去。
邢天航跪在路邊,扶著路邊的柵欄虛弱乾嘔。今晚喝的酒不足以讓他醉成這樣,這只是六歲時埋下的神經性反應罷了。
胃裡仍不停抽搐,像有一隻手揪著他的五張六腑,惡作劇地擠壓,要活活將他折磨得精疲力盡,人仰馬翻。
「嘔!」又經過一波劇吐,他實在無力再支撐自己的身體,頹然地坐倒在路邊,手足輕顫,汗如出漿。
電話鈴響。
邢天航花了半天才顫顫掏出手機,卻是邢何也。
真不錯,快一年沒有來過一次電話的父親,兩天里打了兩個電話過來。
為了兒子,真是操碎了心。
邢天航盡量調整呼吸,放平緩語氣,「爸。」
「剛才跟天堯通了電話,你們見過面了?」
「是。」
「為什麼要告訴他你的身份,你答應過我什麼!」隔著太平洋,邢何也的怒氣仍澎湃湧來。
「天堯他……本來就知道。」邢天航咬牙答道,握著手機的手不住顫抖,彷彿重愈千鈞。
邢何也在那頭冷笑,「我就料到你別有居心,就不該讓你們見面!
天堯從小單純,我花了多少力氣才讓他覺得自己和別人一樣,也有個完整的家庭!
你真好本事!一夜之間,付之一炬!」
邢何也憤怒掐斷電話。
手機當的掉在地上!
邢天航根本來不及去拾,整個人都伏倒在路邊,開始又一次的劇烈嘔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