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水晶般的心
照鏡子的時候，邢天航自己也微微一驚。
他本來就瘦，但現在已經連顴骨都有些凸了出來，眼瞼透著青色，一張臉蒼白似鬼。
他有些擔心，覺得母親看到自己這幅容貌，想必是要生氣的。卻也無法。
他去衣櫃的最邊上找了件淺色條紋襯衣，他本是最討厭條紋的，但母親喜歡，總說父親穿條紋襯衣好看，那就投其所好吧。
聶婉慧依舊沒有住精神病院，而是在邢何也為她獨立購置的一棟小別墅里。臨海的位置，和郁家以前的半山別墅區很近，風光也類同。
不得不說，邢何也在花錢上還是很大度的，這點可能還真是父子一脈相承。
盛夏暑氣頗重，聶婉慧坐在前廊下吃西瓜。
照顧她的是個年輕女孩子，圓圓臉，帶著青春的氣息。雖然經驗不多，但性格開朗，脾氣也好，邢天航來過幾次，對她印象不錯。
「邢先生，」月月熱情喚了他一聲，「要不要一起吃西瓜？」
邢天航淡淡笑，雖沒有興趣吃，但很受感動。
聶婉慧低頭看《VOGUE》雜誌上的模特穿搭。邢天航啞著嗓子叫了她兩聲，她連頭也不抬。
「邢先生臉色好差，沒事吧？」月月關心問。她甚是耐心，見聶婉慧不肯自己吃，便將西瓜切成兩厘米見方的一塊塊，用叉子喂她。
「沒事，加班熬夜而已。」邢天航勉強笑說。
「這麼忙啊？」
「嗯。」
「哦哦，忙點好，忙了賺錢多。我男朋友就跟你相反，他是公務員，閑是閑，五點下班，中午還能睡兩個小時午覺。可有什麼用？每個月拿個兩三千的破工資。我覺得我要靠他買房結婚，都得把我等成老姑娘！」
邢天航心中一動，問道：「你想買房？」
「是啊，我們證明早打下來了，就是沒錢買房，結了婚還得住宿舍，我就住你媽這兒，你說慘不慘？」
邢天航望了望聶婉慧，一陣心酸。他本想對月月說，我送你一套房，但又覺得這樣貿然開口恐怕會嚇到人家，令人懷疑他居心不良。
他沉吟了下說：「我有個朋友要移民，急著轉手一套房，比市場價要低許多。你有興趣，不妨看看。」
「真的？」月月高興得快跳起來，不過又略有擔憂，小心翼翼說：「邢先生這樣的貴人，朋友想必也是極有身價的，房子不便宜吧？」
「你預算多少？」
「我們……才存了三十萬。」月月有些氣短。
「那就三十萬。」邢天航說。
「三十萬？」月月嚇一跳，如今南陽的房價，就是遠離市區的郊縣，也要兩三萬一平，三十萬的房子恐怕只有一個卧室吧！
月月有些猶豫，期期艾艾說：「邢先生，我們是要結婚的，這房子不會小到不能住人吧？」
邢天航正在喂聶婉慧吃西瓜，並沒有看到月月那狐疑的表情，心不在焉問：「你想要多大的？」
「你問我理想的啊，那自然是越大越好啊，我還想將來生兩個孩子呢，我見過電視里那種兒童房啊，超贊的。兄妹或者姐弟倆住上下鋪，可愛極了。」月月憧憬說。
「不過買不起啊，我跟我男朋友說，哎，應該叫老公了是吧，我跟他說啊，要是能有一百平，我就心滿意足了。我們也看過那種小一點的三房，緊湊些的，一百平也夠了。唉……可惜沒錢。」
「恐怕沒那樣的。」邢天航說。
他是做高端樓盤的，不是別墅，就是精品公寓，一般都是兩三百平以上，哪來一百平的小三房？
「沒有啊？」月月果然失望，「我也曉得三十萬哪能買到能住人的房子呢？邢先生一定是逗我的。」
「我是說恐怕沒那麼小，兩百平可以么？」
月月傻了。
「邢先生，你……這才是逗我吧！兩百平，三十萬？」
「嗯。」
「總價？」
「嗯。」
「在南陽？市區？」
「嗯。」
「天，不會是凶宅吧？我見過那種，裡頭死過人的，進去就巨倒霉……」
「不會。」
「啊，那在哪裡？我什麼時候能去看？」
這個邢天航倒難以回答。他手裡那麼多樓盤，其實並未想好到底送哪一套給這個年輕的看護。
「地址我記不清了，一會兒讓人帶你去。」邢天航說。
「哎喲，果真是常跟你們有錢人打交道，都能沾著好運氣。天吶天吶，可把我激動壞了！」她拿出手機，忙給老公發微信。
「月月，能答應我件事么？」邢天航婉轉開口。
「什麼事兒，先生您說話。」月月帶著那種赴湯蹈火，不懼萬難的豪邁勁頭。
邢天航無力地笑了笑，語聲虛弱，「照顧我好母親。」
「那必須的，本職工作啊。」
「我是說，一直……直到那一天，我母親不再需要了為止。」
邢天航望著眼前充滿活力的小看護，緩緩說：「好好對她，別嫌棄她。如果她發脾氣，你就看在我的面上，別跟她計較，可以么？」
「邢先生放心，這本來就是應該的。」
邢天航點點頭。
和他嘶啞失聲的嗓子比，月月的聲音清脆明快。她本來就白裡透紅的圓臉上，因為興奮而更顯出兩坨紅雲，可愛極了。
邢天航很羨慕。
同樣的世界，對這個女孩來說，每一天都快樂極了。哪怕未來是個遙遠的夢，但她和他的愛人在一起，每天都朝著那個夢想前進一點點。
他們努力工作，想攢錢買套一百平的房子，想生兩個小孩，睡上下鋪。
邢天航想，他的小語也是這樣的人吧。
腳踏實地地活著，只要每天睜開眼睛，就覺得充滿幹勁。她會為了天氣很好而高興，會為了路上逗了只小狗而高興，也會為了吃到了很甜的蘋果而高興。
她就是那樣，快樂對她來說，是那麼輕而易舉的事。
有人覺得她神經大條，但邢天航覺得那是他們沒有看到她的內心。
她像水晶般透明而堅定的心。
他和她之間有那麼多曲折無奈，換做一般女孩子恐怕早就被打垮，而不會像她這樣，不論發生什麼，都始終堅定地站在他身邊，拉著他的手。永不放棄。
哪怕他曾愛上別人，又和另外的人結了婚；哪怕還沒結婚就有一個自閉症的拖油瓶喊她媽媽，她還喜滋滋地答應著。
她那麼傻。又那麼好。
可是小語，我恐怕徹底失去你了。
哪怕我踏遍千山，掘地三尺都再也尋不到你。
因為你根本已不在這個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