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總有設計逃不過
「先生」裴遠晨扶著陸繾下車,護衛在她左側微微偏了偏身子將一座新墳示給陸繾看道:
「此處山清水秀,何夫子,應當會喜歡這裡。」
陸繾順著裴遠晨的手看過去,見楊柳依依的碧水湖畔,一座新墳靜靜立那裡,默默訴說著這幾十年來的悲歡離合。
陸繾不得不承認,裴遠晨選的地方確實極其符合何若的品味。
「何若」陸繾伸出手指,碰了碰漢白玉雕刻的何若之墓四個字,忽然覺得臉上有些濕。
是下雨了嗎?
陸繾抬頭望了望,卻發現此刻天空萬里無雲。
「先生,」裴遠晨俯下身,替陸繾擦了擦淚水,又從懷中取出一個信封遞給陸繾道:「這是何夫子藏在花瓶中的,沒有署名,應當是留給你的。」
陸繾瞬間反應過來何若之前為何要大費周章的把字寫在竹簡上了。
紙的燃點不過一百多度,而竹子的燃點卻可以達到三百至四百,因為被陸繾特殊關照過,何若牢房中並沒有稻草,易燃物也不過是些衣服床單之類的布料,只要在放火時稍微注意一些,或是做好防火工作,讓竹簡毫髮無損的被人發現完全不是問題。
何況起火后陸繾就是再神通廣大也絕對不可能第一個到達現場,故意沒有綁好的竹簡一碰便會散落開來。
如此一來,就算是陸繾不會把何若的認罪書公布出去,外頭原本那些傳言加上目擊證人看到的兩相對照之下,何若殺了慶雲君又害怕被千刀萬剮自裁而亡簡直再合理不過了。
至於竹簡上面的火燒痕迹,怕是何若之前架在燭火上有意烤出來的吧。
沒有意外的話,這信最後應到會隨著花瓶回到陸繾手裡,其他人知道這是陸君從家裡搬來的東西自然不敢有任何閃失,若是花瓶在火中打碎了,紙上的油則會瞬間引燃信封,其他人連個灰都看不到,自然更不會有人知道何若與陸繾居然私交尚好。
若菡啊若菡,你真是連最後都把一切算的死死的,一點麻煩都不給我留。
陸繾微微抬頭把眼淚逼回眼眶,生怕一個不小心打濕了信,慢慢撕開信封,果然看到了熟悉的南潯親啟四個字。
與竹簡上的字相比,寫封信上的字雖然也是端莊規整,卻多了幾分清俊飄逸。
這才是若菡真心想和我說的事吧?
「先生,我去一旁等」裴遠晨適時出聲,緊接著步履矯健的走到一棵約三丈遠樹的樹下立定站好,又從袖子中掏出一本冊子看了起來。
望著在遠處看的專註的裴遠晨,陸繾愣了一下,又舉起信看了下去。
出乎陸繾意料,何若這一封信寫的極其口語化。
「南潯親啟」
陸繾看著這熟悉的四個字不禁又想起當年在九隆山何若每次給她寫什麼都會下意識的以這四個字開頭。
我怎麼這麼傻,陸繾在心中暗自道:以往若菡在九隆山向來寫行書,而修書則多用正楷,縱使是兩種不同的字體,可用筆習慣是輕易不會變的,即便何若當初屢次不承認自己是若菡,就真的確定不了嗎?
陸繾嘆了口氣,又繼續看了下去。
「南潯,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愚兄應當已經不在了。莫要再哭了,實不相瞞,對於生死愚兄早已經看淡。對我而言,死亡未嘗不是新的開始,所以南潯,別難過,忘了過去重新開始吧。」
你這麼了解我,怎麼放火的時候不想想我知道了是什麼心情?
陸繾擦了擦眼淚。
「南潯,愚兄臨走前還有幾句話要囑咐你:其一,你切要記得照顧好自己,令尹的工作再忙也要記得按時吃飯,與你的千杯不醉也莫要隨意吃。你還年青,莫要那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哼,還說我小呢?你才比我大兩三歲。
陸繾在心中暗自吐槽何若一句,摸了摸藏在腰間的小藥瓶。
「其二,你做事莫要逼自己太過,凡事莫逞強。你雖是令尹但你身後更是一個團隊,切莫總背水一戰,不顧及自己能否承受。你是人,也會累,也需要被其他人保護與關愛。如有可能,多找些人幫你。」
陸繾一愣。
「其三,做事定要多想一些,大權在握的背後往往是眾矢之的,切要保護好自己,小心明槍暗箭。」
何若啊何若,世人皆說我小小年紀上位定然心機深沉,也只有你會擔心我會被人害了吧?
陸繾輕輕拍了拍何若的墓碑,低低道了聲放心。
「南潯,天牢放火之事愚兄抱歉萬分,然不如此無以解決,請原諒我自作主張。願十幾年後,你我重逢於國泰民安之世,愚兄再攜梨花白與你相聚於九隆山巔,你我兄弟開懷暢飲,不醉不歸。」
「兄:若菡」
「絕筆」
讀到結尾處,淚水早已模糊了陸繾的雙眼,陸繾微微偏頭,生怕淚水濺濕了字跡,又把信規規矩矩的疊成四方形小塊,塞到最靠近心口的位置,這才對著河面整理好衣冠,轉頭對裴遠晨道:「遠晨,過來吧。」
「先生,」裴遠晨欲言又止。
「我沒事,真的」陸繾輕輕搖了搖頭道:「我們上車吧。」
說罷,自己一個人率先跳上了馬車。
「先生」裴遠晨進來后靜靜的看了陸繾一眼,又突然打開車門跳下車,疾步走向河邊,取了手帕在水中沾濕了又扭了扭,三步並作兩步竄上車,囑咐車夫往回走,這才把手絹疊成一個長方形輕聲道:「先生,請閉眼」
抱著反正自家孩子不可能害我的心情陸繾乖乖聽話閉上雙眼,還沒開口問,只覺得有個微涼的東西覆了上來,原本微微有些紅腫發燙的雙眼頓時覺得輕快不少,這才反應過來怕是自家孩子看到自己哭了太久估計會眼睛疼在做冰敷。
「先生」裴遠晨輕輕按著陸繾的太陽穴問:「一會兒咱們便進城了,先生可有想去地方?」
「一會兒進了城把我放哪都行,我想隨便轉轉」陸繾尋思著裴遠晨身為楚王,怕是有一大堆事情要做,體貼道:「你去忙吧,不用陪我。」
「我陪先生」誰料裴遠晨絲毫不領情,拉著陸繾的衣袖執拗道:「先生是我大楚的頂樑柱,那些瑣事怎麼能比得上先生重要。」
似乎怕陸繾不放心,裴遠晨牽著陸繾的手放在一摞文件上道:「先生放心,政事我已經處理的七七八八了,餘下的不過是些小事而已,不耽誤我陪先生的。」
「好罷」實在拗不過自家孩子,何況陸繾也覺得以裴遠晨的心智絕對分的清輕重緩急,輕輕揚手拿下手帕,點點頭開門與車夫道:「便到這吧,我與大君出去走走。」
那車夫得了令,忙不迭的把兩位大人物扶下車,又點頭哈腰的走了。
裴遠晨與陸繾兩個人并行在有些破舊的小巷裡,見家家炊煙升起知道怕是要到飯點了,便選了家露天小攤要了兩碗餛飩坐下,炊煙渺渺,黃土熙熙,陸繾心情也好了許多,望著攤主忙碌的身影對裴遠晨感嘆道:「我記得上次咱們吃路邊攤還是在籍昭,這一晃就是好幾年,當年的小少年如今都成了小夥子了,估計現在我再和你一起去攤主怕是要以為我身邊換了人,牽了別人家的好兒郎。」
「不會」裴遠晨搖了搖頭,輕輕把醋往陸繾面前推了推認真道:「無論過多少年,遠晨也只會跟著先生,不會有其他人。」
「你啊」聽著裴遠晨這有些孩子氣的話語,陸繾輕聲笑了笑,頗有些哭笑不得的搖了搖頭道:「你終究是要娶妻生子的,怎麼可能總跟著我這個先生?」
裴遠晨垂下眼帘沒說話。
「客官您的餛飩來嘍!」那攤主是個五六十歲的大叔,個子不高,長的黑黑瘦瘦頗有些喜劇演員的感覺,把兩碗餛飩端上桌熱絡道:「剛出鍋熱乎的,您二位慢用啊!」
陸繾和裴遠晨點頭謝過,剛吃了沒兩口見有個不過四五歲的小女孩趴在外面直勾勾的望著他們。
「呦,丫頭,今天怎麼這麼早就來了」那攤主望著那瘦瘦小小的姑娘嘿嘿一樂,盛了幾個餛飩遞給她道:「是不是餓了,拿回去和弟弟吃吧。」
這會兒那小姑娘從圍牆後轉出來,陸繾才發現小姑娘身上滿是補丁,頭髮也亂糟糟的整個人又瘦又小,看著可憐極了。
「老闆,這孩子…怎麼如此啊?」見那姑娘端著碗跑遠了,陸繾看向攤主問。
「唉,別提了」一聽這話,男子搖搖頭嘆息道:「她爹去年服兵役去了,她娘改嫁去了外地,家裡就留下她和一個剛會走路的弟弟,這丫頭平時就靠撿垃圾為生,我們這些老鄰居看不過眼,便偶爾接濟一二。」
軍屬。
裴遠晨和陸繾對視一眼,俱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震驚。
「可據在下所知,若是戰爭遺孤,朝廷是發撫恤金,這孩子怎麼會淪落至此?」陸繾疑惑道。
陸繾記得,根據大楚律若是戰場死亡朝廷是要給與一定的撫恤金的,雖然數額不多,但養活兩三個孩子從出生到成年也絕對是綽綽有餘。
「哎呀,公子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那男人搖搖頭左右看了一眼,嘆息了一聲坐在陸繾身旁壓低了聲音道:「這孩子的父親當年是被智氏強擄去的,如今這智氏都沒了,還找誰要去啊?」
陸繾一愣,裴遠晨搖搖頭道:「新王登基之日便下令,智氏之禍乃智氏一家之事,不涉及士兵。告示城內便有,為何不去縣衙報備?」
「公子啊,這你就不懂了」那攤主一拍大腿道:「智氏毒害楚王,楚王不追究罪責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就已經謝天謝地了,哪敢再要求其他啊?何況新王上位,整個領導層幾乎都和郢都的舊官員又仇,這些人為保住自己的烏紗帽哪裡會去為這點破事觸他的霉頭?何況說是不遷怒,萬一是為了把這些人找出來報仇雪恨呢?這些男兒都死的死,殘的殘,能活著回來都是萬幸,怎麼可能去冒這個險?只要能活著便好,誰敢去奢求那些有的沒的?就是小老兒自己,也不過是在戰場受了傷,跛了腳,才撿回一條命,開了這個餛飩攤勉強糊口罷了。」
「原來如此」陸繾輕輕點了點頭,遞給老闆兩貫錢,見那人擺手說這些錢足夠買二三十碗餛飩了笑道:「您別推辭,我們兩個學子也沒多少錢,這些錢就當是我們替那些孩子買幾碗餛飩。您放心,等回去我們必然寫些文章呼籲大家注意此事。」
說罷,與裴遠晨對視一眼,兩人幾口吃完了餛飩又和老闆聊了些有的沒的待到太陽落山才與老掌柜作別而去。
「遠晨」陸繾和裴遠晨兩人走在寂寥無人的護城河邊,陸繾輕聲問:「智氏部隊安撫之事,是誰在負責監督?」
裴遠晨伸出手輕輕敲了敲橋上的花紋,道:「無人,各地自行安排。」
「都是我的錯,是我這個令尹失職了。」陸繾嘆了口氣道:
「朝堂之上本就少有人說真話,我竟然忘了,這種情況下怎麼會有人心甘情願干這種出力不討好的事情,報上來的名單自然是有問題的。」
「不,我們都有錯」裴遠晨道:「你是令尹不假,但我身為楚王,一未能取信於民,二未能樹德於朝,如此看來,我的責任更大。」
這孩子,怎麼越來越一副大人口吻了。
哦,這孩子快十九了,本身也是成年人了。
「好了」陸繾搖搖頭,輕輕笑了笑道:「咱們在這爭誰的責任沒有意義,現在關鍵是要解決這件事,咱們多拖一天,孩子們便會多受一天苦。」
裴遠晨點了點頭深以為然道:「先生,眼下最重要的事是讓天下人相信我等的誠意,不知先生有什麼想法?」
「你啊」陸繾拍了拍裴遠晨的肩膀道:「我倒是確實有個想法,不知道你能不能同意?」
裴遠晨凝視著陸繾,似乎糾結了一瞬,又輕輕嘆了口氣道:「先生,可是要搬出去,再以令尹的身份收養這孩子做典範?」
「可先生的身體」裴遠晨爭辯道。
「我沒事」陸繾嘆了口氣,又溫柔的笑了笑道:「遠晨,你長大了,先生遲早要走的」
裴遠晨垂眸,似乎輕輕叨念了句什麼,又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