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總有私事推公事
「九州統一,天下太平,安居樂業」
這個答案在意料之中,裴遠晨似乎想輕輕揚下嘴角,行至半程不知為何又落下。
許久,只聽他嘆息一聲,轉了個身,垂眸掩去眼底的落寞道:「沒有半點私心,無時無刻不在想著百姓與國家,先生,當真是我楚國的好令尹。」
誒,遠晨身為楚王,遇到我這般愛崗如家的不是應該高興嗎?怎麼看他的這態度不太對啊。
「其實,也不是沒有私心。」生怕自家孩子回頭真把自己當道德模範的陸繾微微墊腳,扒著裴遠晨的肩膀湊到他耳邊壓低了聲音道:「我與你說實話,你可不許告訴其他人。」
一呼一吸間熱氣吹過裴遠晨耳畔,裴遠晨微微一愣神,不知怎麼臉頰有些發燙,又怕陸繾看出什麼忙低頭道:「好」
「咱們先去取點酒菜,一會兒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兩人回院子里看了一眼,與眾人行了幾場酒令,便發現這幫人算是早就徹底習慣了他倆喝一半自己跑沒影這件事。
兩人對視一眼,取了兩個酒杯,一碟小菜,一人拎了一壺酒坐在屋頂上仰望星空,陸繾輕聲道:「我曾經做過一個夢。」
裴遠晨轉頭看陸繾,沒說話。
「可能聽起來會覺得有些荒謬,你姑且便當個傳奇話本聽一聽,不必當真。」陸繾喝了一口酒,笑了笑繼續道:「你若是不想聽了,隨時打斷我便是。」
「好」裴遠晨應聲,鄭重道:「先生願意說,遠晨便聽。」
「你啊」好久沒遇到這麼省心的聽眾了,陸繾笑了兩下,拍了拍裴遠晨的肩膀真心實意道:「你若不是我的弟子,我當真要早早引你為至交好友,拉著你,阿然,何兄做結義兄弟。」
「哦,對了,還有齊昭」陸繾喝了口酒笑道:
「我們四個結拜,一定是兄友弟恭的存在」
不太明亮的月光下,裴遠晨的神色有些晦暗不明,許久,裴遠晨似乎嘆了口氣,這才輕聲提醒道:「先生,你少喝些,故事還未與我講。」
「哦,對。」大喜大悲之下,本以為自己心事重重肯定喝不醉的陸繾也是微醺,雖行動還在自己掌控範圍之內,肢體動作卻大了不少,連帶著語音語調起起伏伏,頗有些耍酒瘋的意思,思維上更是與平時不止慢了一拍半拍。
只見她抬頭望了眼滿天繁星,又笑著拍了拍裴遠晨的肩膀道:「遠晨,你相不相信有一天這天下會大一統,各國之間貿易頻繁有序,許多人就是活了一輩子也沒有經歷過戰爭。每個人無論出身如何都有飯吃,有書讀,有衣穿,有選擇與改變自己命運的權力。更不會有人因為什麼稀奇古怪,亂七八糟的理由而喪命,年逾古稀更不是什麼稀奇事。」
聽著陸繾的描述,裴遠晨登時一愣,望了陸繾半響,又忽然想到什麼一般深吸了一口氣,繼而道:「先生,當真親歷過那樣的盛世嗎?」
「沒有」
一陣風夾雜著絲絲縷縷水汽吹來,陸繾的酒醒了大半,知道自己險些說漏了嘴,心中暗自嘀咕了一句喝酒誤事,面上卻不顯,搖了搖頭果斷圓謊道:「怎麼可能啊?只是痴人說夢罷了。」
裴遠晨沒說什麼,自己給自己倒了杯酒,換了個話題道:「先生只是講了個故事,卻還沒回答我,究竟有什麼私心。」
「其實也沒什麼了,不過是不想看尋常人家生離死別,也不願意讓你們日日出生入死罷了。」
「何況阿然還遊歷在外,戰火紛飛的我也不放心。」
裴遠晨低低的嗯了一聲。
見自家孩子沒有往下深究,陸繾心裡鬆了一口氣,暗道一句還好還好,也知道今天晚上如果不說點別的大事這件事最後肯定糊弄不過去,嘆了口氣與裴遠晨道:「你知道我為什麼會那麼在乎這些孩子,便是你不同意也要早些搬出來嗎?」
裴遠晨搖頭,眼睛一眨不眨盯著陸繾,像是在探尋什麼驚天秘密。
得,一看這專註度陸繾便知道今天是交代也得全交代,不交代也得全交代了。
本想說一半留一半的陸先生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是挖了個坑把自己埋了。
「還是一樣,我與你說了什麼除了你我外不許讓第三個人知道」陸繾和裴遠晨講條件道。
「好」裴遠晨點點頭答應了,繼續一瞬不錯的凝視著陸繾。
「我叫陸繾,是繾綣旖旎的繾,也是以謹繾綣的繾。」陸繾輕聲道:「當年為避禍,我故意在登記造冊上填的是潛龍在淵的潛。」
「此事,你在蒹葭殿醒來時與我說過。」裴遠晨點頭,靜靜等著陸繾的下文。
陸繾莫名從自家孩子臉上看出來一股慢慢交代你還瞞了我多少事,不要錯過一絲細節的態度。
行吧,本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精神,陸繾嘆了口氣道:「我曾與你們說過,我父親有一子一女吧?」
裴遠晨點頭。
「這句是真的」陸繾輕聲道:
「其實,我就是那個妹妹,失蹤的人是我的親生哥哥陸綣。」
裴遠晨沒說話,見陸繾的酒杯空了,伸手給她倒了一杯。
「謝謝」
陸繾舉起杯一飲而盡道:「我七歲那一年,發生了兵亂,我哥哥不小心失足掉下山崖失蹤了。」
「我們下山找了好久,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陸繾說著,又給自己灌了一口酒道:「我哥比我大兩歲,是這天下最溫柔敦厚之人,若是現在還活著應該與何兄一般大,他們兩個性格相似,若是能結識一番定然又是一段伯牙子期的佳話。」
「可惜他們都不在了。」陸繾嘆了口氣,又喝了一杯酒。
晶瑩的淚光閃過,陸繾眯了眯眼,微微仰頭看向月亮把眼淚逼回眼眶又輕聲道:
「不對,何兄的生日是冬至,哥哥是夏至前一日,算起來,還是何兄要大一些。」
裴遠晨望著陸繾欲言又止,伸出手臂想把陸繾摟在懷裡又覺得不妥,轉而收了手臂回來,輕輕拍了拍陸繾的肩膀。
「你哥哥,會活著的。」裴遠晨道:「一定會。」
聲音雖輕,態度卻極其堅定不移。
「我沒事」陸繾轉頭笑了笑,拍了拍裴遠晨覆在她肩膀上的手,故作輕鬆道:「別擔心,你先生我沒那麼脆弱。這麼多年了,我早接受他不在了的事實了。繾綣繾綣,世人都喜歡繾綣溫柔,這世間哪有那麼多圓滿啊?我不是小孩子,明白萬事萬物皆無絕對圓滿的道理的。」
「陸繾」裴遠晨喚了她一聲。
「沒大沒小的,叫先生」陸繾皺了皺眉,裝做生氣的伸手點了點裴遠晨的眉心,又笑道:「好啦,別愁眉苦臉的。我與你說這些只是為了和你解釋為什麼我急著出來開府,不是來跟你賣慘博同情的。我是令尹,年紀輕輕手握大權,是這天下最不該被同情之人。」
裴遠晨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被陸繾搶了個先。
「這幫人雖然風氣不正,倒也不算是毫無用處」陸繾轉了轉酒杯,笑的如一隻狐狸道:
「那些人媚上,挖空心思想要附和我這個令尹的喜好,好,非常好!我也不遮遮掩掩,直接把我想照顧軍屬的心思廣而告之,隨他們想我是在作秀收買人心還是有什麼特殊嗜好的。那遺孤之事我早一日表明態度,下面的人就算為了官位裝也得裝的去關心這件事。如此一來,這些孩子們的生活才能更快更有效的得到改善,這世上才會多少幾對陸繾陸綣。」
陸繾說完,給自己和裴遠晨一人倒了一杯酒,兩人碰了一杯。
「呵,與我斗?也不好好查查我的來歷?」想起智博白天的話,陸繾端著酒杯麵露譏諷指著遠方道:「有父親寧可被流放也要直言進諫在前,何兄捨身正道在後,我有什麼可怕的?縱然最後真是失了信任粉身碎骨,能怎麼樣?沒有人記得又會怎麼樣?什麼身前身後名的,我陸繾不在乎!」
那堅定的眼神,竟然真有幾分飛蛾撲火的決絕。
裴遠晨突然懂了自己面對陸繾的事時究竟一直在怕什麼了。
平日里清醒的陸繾向來給人親切溫和,好脾氣到給人一種毫無攻擊性的錯覺,可裴遠晨知道,他的先生骨子裡是個極有主意的,為確定下來的目標更是可以九死不悔,一時的退讓不過是在韜光養晦等待時機,怎麼也學不乖。
他的陸繾從來不是養在溫室里歌唱討巧的百靈,是翱翔九天之上的鳳凰,明媚耀眼又鳴驚天下。
「陸繾,你聽我說,我一直信你的,也沒生過你的氣,更不會忘了你。」
一聽這話,來之前聽了諸雲起彙報的裴遠晨如何不明陸繾指的是什麼,見陸繾一副隨時準備捨生取義的樣子也是嚇的不輕,拉住陸繾的胳膊急的有些語無倫次道:
「先生,你聽我說。我是楚王,要死也是我去,哪有讓你來走死路的道理?你好好活著,有什麼事我來擋,聽明白沒有?」
陸繾愣了一下,凝視著裴遠晨年輕的面龐一會兒,忽然笑了。
「好」陸繾捏了捏裴遠晨的臉頰笑道:「我們都好好活著,長命百歲,熬死那幫人。」
「先生」裴遠晨垂眸,換了話題低聲道:「你流落在外那些年,是不是過的很苦?」
「還可以啦」陸繾擺擺手笑道:「窮是窮了些,不過有父親和哥哥在,日子也算快樂。他們都疼我疼的緊,什麼都捨不得自己吃自己用的全給我了」
「我那時候其實挺不懂事的」
「沒有」裴遠晨搖頭認真道:「他們,會以你為傲的。」
「哈,或許吧。」陸繾笑了笑,舉杯對明月朗聲道:「爹,哥,我敬你們」
連喝了三杯酒,陸繾舌頭都有些打結,忽然想起來身邊還有一個人,忙轉頭看向裴遠晨問:「你呢?在楚宮那些年,你是怎麼樣的?」
「我…都過去了。」裴遠晨彎了彎嘴角道:「黑夜再長,我看到遠處的燈火,也不覺得如何了。」
陸繾哦了一聲,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是該點,來,喝酒喝酒,不想那些不開心的!」
「先生」見陸繾已經喝醉了,裴遠晨估計她心中的苦悶應該也發泄的差不多了,輕輕搖了搖頭又問了一遍:「你的願望是什麼?」
「我的願望啊?」陸繾喝了口酒搖搖晃晃起身,把手中的酒一揚竟然還算規矩的朝天地行了個禮朗聲道:
「蒼天在上,我陸繾陸希文,一願天下統一無戰事,骨肉無離散;二願旅人皆有歸,富裕無所讓;三願……」
見她有些站不穩,裴遠晨生怕她真摔下去,忙起身伸出手虛虛的護著。
陸繾再動,裴遠晨再追,幾個回合下來,兩人不知怎麼越靠越近,連彼此的呼吸聲都聽的清清楚楚。
燭光昏暗,月下對影成雙,裴遠晨的心跳不知怎麼就亂了。
「我沒事,你不用管我!」陸繾嚷著鬧著,下意識的亂撲騰,裴遠晨忙伸手去攔,兩個一不小心竟然十指相扣了一下。
裴遠晨覺得,就是此刻有千萬匹戰馬飛速迎面而來,自己的心跳也不會更快了。
裴遠晨扶著陸繾坐下,又自己往旁邊挪了挪,實在不敢看陸繾,忙低下頭念了幾句弟子規,勉強平復下心情才輕聲問:「三願什麼?」
「三願啊?」喝的早已人事不知的陸繾哈哈笑了兩聲,轉頭望向裴遠晨道:「三願我們家遠晨此生幸福快樂,莫要獨行無人知。」
「當王挺苦的」陸繾嘆了口氣道:「朋友無法與他全心相待,妻妾更是各有心思,大家眼裡他是天,是神,是法,是權,是利唯獨沒有人會把他當個人,事事都要權衡,處處都有算計。你說,這天下怎麼會有這麼苦的人?」
裴遠晨猛然抬頭,見月光靜靜打在陸繾的身上,似是給她鍍上了一層淺淺的銀白光圈,長長的衣袖隨風而動,竟好似月中仙子落下凡塵。
裴遠晨突然覺得有些口乾舌燥,連忙往旁邊移了移,再移了移。
「誒,你怎麼離的那麼遠」陸繾給自己倒完酒一抬頭,見原本坐在自己身側的裴遠晨離自己能有八丈遠,忙伸手把人抓回來道:「我又不拿你當下酒菜,跑那麼遠幹什麼?回來!」
說完,見裴遠晨難得的不搭理自己,還越挪越遠,這眼看著都要從房頂上掉下去了,陸繾一時心急,直接一個猛子撲過去,連衣袖帶腰帶的拽著裴遠晨往回拖,那力氣,要多大有多大。
裴遠晨正值壯年,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哪裡經得起心上人這般投懷送抱的?陸繾這一番動作下來又如何還能做得到心如止水?被人如此抱在懷裡,裴遠晨難受極了,只能磕磕巴巴小聲求饒道:「先生,您……您先鬆手。」
見裴遠晨乖乖往回靠,陸繾依言鬆了手,感覺他今日似乎不太對,又雙手扒著他的肩膀把臉湊過去查看一番,歪了歪頭疑惑道:「你臉怎麼這麼紅?」
說著,伸出手探了探自己的額頭,又把手覆在裴遠晨頭上道:「沒發燒啊?」
「先生」見陸繾半個人都掛在自己身上,裴遠晨是推也不敢推,抱又不能抱,被逼的沒辦法,只能徒勞的把身子儘可能往後傾了傾,又傾了傾,最後整個人險些直接躺在屋頂上,嘴上還儘可能心平氣和的和陸繾商量道:「先生,我沒事。您喝醉了,咱們先下去好不好?」
「我沒醉,我還能喝,咱們繼續喝啊?」陸繾怕裴遠晨不信,轉身剛想取酒,只見裴遠晨看準時機,左手撐住屋脊右手果斷在陸繾後頸一拍,繼而瞬間借力起身接住陸繾,手都不知道該怎麼放的下了屋頂,又和吳伯打了聲招呼抱著陸繾進了屋。
「陸繾」
屋內,裴遠晨把陸繾放在床上蓋好被子,見那人終於老實下來,低低嘆了一句:我以後再也不敢讓你喝多了便起身出門,自己找地方沐浴更衣去了。
一會兒找吳伯要個椅子,今晚睡門前吧。
筋疲力竭的裴遠晨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