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活在不同世界的人
真巧……不,也許並不巧,大概是因為我在考慮著餅幹君的事情,才不自覺地走到了這裏。袁芊驪怎麽樣了呢?
我走過去,門衛讓我登記了信息,我循著上次的記憶,找到303號房間,敲門。
袁芊驪過來開了門,和上次見麵時相比,她顯得更瘦了,而且臉上帶著疲憊。
“是你?”她說,“進來吧。”
“一時興起過來的。”我說,“沒有打擾到你吧?”
“沒,不過真不巧,餅幹君剛剛走。”
“啊,說到他……”我說,“你知不知道有人在到處找他的事?”
她有點愕然地望著我:“好像聽說過,怎麽了嗎?”她的語氣輕描淡寫,一點兒也沒把那當成一件嚴重的事。
“他沒有跟你細說?”
袁芊驪露出有些抱歉的笑容:“沒有當麵說起過……我最近狀態不大好,所以他寫來的信件,發來的消息,我都沒能仔細看。”
“狀態不好?”
“不是……身體疾病……的原因。”她字斟句酌地說,然後思考了很久,“嗯,我……我無法集中精神去考慮現實的事務,你,你或許聽說過,我經常神遊太虛,別人說話也注意不到。對外界發生的事情,都……呃……得過且過。”
她說完之後,就直勾勾地盯著我,我點點頭,說:“那……這是,與現實脫節了嘛?”
她沒有回答,仍然那麽看著我。不,她已經不在看著我了,她的眼睛雖然朝向我,但目光卻定格在虛無,我覺得她仿佛成了一個幽靈。
“喂,你還好嗎?”我說。
她沒有回答,我懷疑她已經陷入了睡眠狀態,甚至是在做夢,隻是看上去還醒著。我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過了足有一分鍾,她忽然清醒過來,說道:“我剛剛是不是……樣子很奇怪?”
“啊,像定格了一樣。”我說。
她再次愣在原地,我原以為她還得再定格一次,但她沒有,我看到她的眼圈有些發紅了。
“我看到了。”她說,“另一個世界。”
“隻有一個世界。”我說,“就算有別的世界,那也不是我們的世界。”
她搖搖頭:“你不明白的。”
她看上去更虛弱了,好像隨時都要倒下。我不由得往前湊了一點,讓她靠在我的肩膀上。
“原本這種情況隻是在一個人待著的時候……或者和餅幹君在一起的時候……才有。”她說,“可是現在,好像隨時隨地都會發作。醫生說是精神問題。”
“嗯。”
“我經常感覺自己在一個空房間裏,那兒誰都沒有,隻有我一個人,窗戶也看不見外麵。我一個人待在那兒,什麽都做不成……你相信死後的世界嗎?我覺得那就是。”
“死就是無,什麽都沒有,沒有空寂,也沒有自我。”我說,“我是這麽想的。”
“什麽都沒有……”她搖頭道,“我寧可相信有地域和天堂。”
我發現她在哭,這很突然,我不明白她究竟為何而哭,為死亡?為她不太健全的精神狀態?我不知道。隻是她靠在我身上,我無法拒絕。我發現自己無法拒絕的東西越來越多了。
“我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的。”她說,“我總感覺身邊有個黑洞,自己隨時會被吸進去……正常人很難理解這種感覺吧?”
“嗯,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實話講我知道她不知所措,但我確實無法感同身受。我不太能想象,比起疾病,與現實脫節會變成更大的困擾。
究竟是活在不同世界裏的人嗬……
我隻感覺到她在抽泣,我說:“要不要試著大聲哭出來?”
她沒理我,轉身把自己埋進枕頭裏。過了好一會兒,她說:“我從小就是個優等生,你知道嗎?”
我當然不知道了,我了解她的事全來自於林書南。林書南沒講過的事,我自然不知道。
“從小,周圍的人全把我當作家裏的希望,我幼兒園畢業的時候,他們已經在計劃著我考上清華之後的事了。”
我不禁特別想笑。
“他們說,我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他們說,我是父親的當之無愧的後繼者,他們說,我是整個家族的驕傲。可是我從來不知道,我之於我自己是誰……我隻是建立在一堆人的期望上的產物,所以,當家族崩塌的時候,我就找不到我自己了。”
“教育的失敗,是嗎?”我說。
“是家族的失敗。後來想起來,他們全都不曾真正有過自我,所以也不曾給我。”
我想起柳泉,據說他小的時候,是神童,也是全家人的出氣筒。聽我爹說,柳泉的生父是個“道貌岸然的厲鬼”。有些東西還真是能代代相傳。我想。
她翻過身來,說:“你走吧。”
“嗯?”
“我不知道我自己會變得有多失態,所以……你走吧。”
我咬了咬下唇,說:“你會不會像這樣……讓餅幹君走。”
她抬眼看著我:“不會……因為他和我多少有些相似。”
“我看得出來。”我站起身說,“那,我走了。”
她沒有說再見。我不知道是否還能見到。就算見到又如何?她活在我所不理解的地方,我們誰也拯救不了誰。
我一邊走出療養院的鐵門,一邊摸出手機看時間,才發現電量已經很少了。我在外邊待了太久,是時候回去了。
天陰沉沉的,雲看不出邊界,空氣中飄散著冰冷的味道,這是下雪的前兆,我把手插進口袋,加快腳步,還沒走出幾步,手機就在口袋裏大響起來。
是柳叔叔的電話。
柳叔叔和我爹一樣,柳叔叔和我爹一樣,從不把電話當作交流感情的工具,而隻是用它來交代事情。因此我又有點兒緊張。接起電話,連個“喂”字都沒來得及說,柳叔叔就在那頭說道:“你這幾天是在放假吧?”
“唔,沒錯。”我說,“怎麽?”
“正好有事兒要你幫忙。”他說,“算是個特別的假期工吧,不過可能要延續到假期結束後了。”
“什麽事?”我說。
“一個調查。”他說,“我想在學生中調查一下。為了避免公司名氣帶來的影響,希望你們對外宣稱是學術研究用的。”
“喂,你不會是要搞什麽危險的勾當吧?”
“絕對沒有!我可不像你爹那麽會坑人那!”
“我開個玩笑的。”我說,“那,報酬如何?”
“我送你一台電腦。”
“那還是算了。”我說。這柳叔叔也是個坑人的主兒,我高中的時候他送過我一台電腦,結果那台電腦竟然會自動播放《忐忑》,大半夜的差點把我魂給嚇沒了,而那之後,那台電腦又發生過各種各樣的事,比如內存不夠的時候會說髒話,用著用著會突然出現一張滿臉鮮血的圖片……如此這般。
“開個玩笑啦。”他說,“報酬問題到時候討論,你應該不會殘忍拒絕我吧?”
“嗯,你是我的大恩人那。”
“那,明天下午,到我這裏來。”他說。
柳叔叔住在另一個鎮上,雖然緊鄰著斯佩德鎮,但是風貌大不相同,這裏是真正有異國氣息的地方,並且怎麽看都比那斯佩德鎮要高大上得多。進城之後,坐著公交車,穿過大街小巷,在整座城海拔最高的地方是柳叔叔的住處。
他平時一個人住在這兒,大概是因為體胖的緣故,一個人住別墅,倒也沒顯得房子太大。也有可能是屋外的花草和屋內的物品都擺得滿滿當當的,並無多出來的空間。他把我迎進門,說道:“你一定沒想到,今天還有兩個人來。”
“兩個人?”我一邊說,一邊沉進沙發裏,抱起茶幾上1.5升裝的可樂,一點也不客氣地“噸噸”猛喝,過不一會兒,柳泉進了門。這裏是他家,他會出現,完全不奇怪。
可是跟在柳泉後麵的人讓我吃了一驚:林書南?那小子怎麽會在這兒?
他看到我,也很吃驚:“你怎麽在這兒?”
“我是柳叔叔的客人。”我說,“這段時間裏,他一直很照顧我。”
“我也是他的客人。”他說,“柳泉介紹的。”
柳泉微微一笑:“爸,這就是我跟你講過的……”
“進來吧,拖鞋在門口。”柳叔叔說,“要喝什麽?”
“什麽都行。”林書南說,“找我來有什麽事?”他的聲音多少有點冷淡,我看他多半是自己不願來,硬是被柳泉帶了來。柳叔叔倒不甚在意,對柳泉揮了揮手,說道:“泉兒,你先上樓去吧,這事我和他們商量。”
柳泉點了點頭,轉身上樓去了,柳叔叔走去倒茶,林書南小聲對我說:“這大叔真厲害,我還以為沒人能讓柳泉乖乖聽話呢!”
我淡淡一笑:”一物降一物。”
柳叔叔給我們泡了紅茶,在沙發上坐下,說道:“辛苦你們了。”
“別再賣關子了。”我說,“到底什麽事?”
“唔,怎麽說呢,我……”他用手指刮了刮下巴,“我在尋找……柳泉的親生父母。”
“呃……我知道,你以前也找過,但是沒有找到。”我說,“這跟我們有什麽關係?”
柳叔叔拿手指節敲著桌麵,道:“當然是讓你們幫我尋找線索了。”
“我去,得了吧你。”我說,“柳泉是你在中國領養的,他的父母多半也在中國。我現在又回不了國,怎麽找?”
“傻。”柳叔叔說,“他們當初拋棄他,是覺得他太瘦弱,不好養。如果他們知道他變成了有錢人,肯定會自己冒出來的。”
“呃……”
“不過,我可不想讓那種人找到我頭上來,至少不想在知道他們的身份前就暴露了自己。”柳叔叔說,“所以才要你們出馬,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