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瘋了

  “也許是的。”柳泉說。


  “事情的解決辦法呢?”我說。


  “那三個精神病患者當然會被送進精神病院,五個女孩的治療費用由醫療保險承擔,如果有必要的話學生會也會出錢——總之,治療過程不需要她們自己出一分錢。”


  “精神上的治療呢?”


  “有社會組織願意提供免費的心理谘詢服務。”柳泉說,“不過,她們目前的狀態非常糟糕,普通的心理谘詢恐怕無法很快起效,校方也會盡力幫忙的”


  說得容易。我想,回想起那一天在醫院的場景,我的腦海中再次浮現出“無能為力”四個大字。再看看006裏的所有人,每一個都表情陰鬱。


  然而,學校生活還在繼續著,人們聽說了事情的全貌之後,便不再有“萬一我也碰上這樣的事”的擔憂,畢竟這種事情的發生率實在太低,一時緊張的氣氛又輕鬆下來,這件事在人們口頭上傳播了一段時間,便漸漸淡化了。校園裏的氣氛很快複歸平常,走在這樣的校園裏,我有時會覺得那醫院的經曆也許隻是我個人的噩夢。


  利含情和苗嘉木依然鍾情於摩托,每次我走在上學或放學的路上,常常能看見他們飛馳而過,留下一道靚麗的背影,有時還伴隨著歡呼聲。


  第二次見到那五個女孩,是在一個星期之後,我懷著忐忑的心情,一個人前往醫院,當病房門打開的時候,我大鬆了一口氣——之前壓抑的氣氛已經不見了,雖然病房中的消毒水氣味仍像訴說著某種憂鬱,但是,看起來情況已經好轉了不少。


  病房正中的女孩第一個轉過頭來,朝我點了點頭,看起來,她似乎並不記得我。


  “你們好。”我說,“還記得我們嗎?”


  女孩微微蹙了蹙眉頭:“抱歉,我的腦子最近不大好使。”


  她一說話,我就覺得有些不對,她說話的聲音就像舌頭上綁了石膏,有一種怪異的平直感。“你舌頭怎麽了?”我衝口而出。


  “藥物作用。”她說,看起來她已經回答了幾千遍這個問題,“肌肉僵了。”


  這時,其餘幾個人都轉過頭來看著我,然後對著我點了點頭,靠窗的女孩說:“大家都是這樣。”


  “老實說,上次來的時候我嚇得不輕。”我說,“你們現在的樣子比一個星期之前好太多了。”


  “藥物作用。”仍然是很簡潔的回答,並且那種平直感加重了。


  “老實說,我不知道該怎麽幫助你們。”我說,“但是,如果你們有需要的話,任何要求都可以向我提出來。”我說。


  “任何要求嗎?”話音剛落,靠窗的女孩就迅速接道,我沒想到她會這麽快回應,不由吃了一驚。


  “我……”我尷尬地說,“隻要是我能做到的。”


  “我想複仇。”她說,“事情已經發生了,我知道自己的傷勢已經無法挽回,我現在隻想……複仇。”


  我有些愣了:“你們聽說了肇事者的……”


  “我不管。”她說,語氣中帶上了一絲尖銳,“他們是精神病患也罷,他們的監護人死了也罷,我不在乎這些細節。發生了這樣的事……必須有人付出代價。”


  最後一句話,她是咬著牙說的,因為舌頭的僵硬,聲音變得怪異扭曲,像某種奇特的獸類躲在她的喉嚨深處替她發聲。我靜靜地看著她,然後說:“這很難。”


  我不敢說那三個人當時是失去了理智的,不敢說大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之後,已沒有人再責怪他們,我更不敢說學校裏的人在聽說了事情的全貌之後,大多都是長歎一聲“也許這就是命吧”,或頂多說一句“鄰居們怎麽就沒有發現呢”,一開始大家掛在口上的“判刑”、“聲討”,早已不見了蹤跡。


  然而仇恨還在,並且我深切地知道,這種仇恨難以消除。


  她們靜靜地看著我,然後,我不知道是哪一個,開口說道:“我們都知道這很難。”


  “但還是恨。”金發女孩說道。


  我突然覺得,曾經一度以為消失了的壓抑的氣氛又回來了,房間裏的氣體正在一點一點地凝固成塊狀,然後像承受不住自身重量一般裂開,我懷疑自己聽到了什麽東西碎裂和尖叫的聲音。幻覺,我想,這是幻覺,持久的壓抑氣氛讓我的精神有些承受不了。


  我不得不站起身,以確認自己沒有被沉重的空氣壓迫得站不起來,我在病房裏來回走動著,像被關在籠子裏的狼。事實上,我很想就此轉身離開,但我不能,我不能對這種情形示弱。


  “我明白你們的恨。”我說,“我會試著想辦法,但……不要對我寄予厚望。”


  她們都點頭,中間的女孩說:“我們會盡己所能,你也要盡己所能。”


  “從今以後,複仇就是我們人生的全部。”黑眼鏡女孩說。


  “不!”我連忙說道,“你們理應有自己的人生,而不是被困在複仇中……啊,我不是說教,可是,如果複仇成功了,你們又該怎麽辦呢?”


  “無所謂。”


  我渾身一顫。


  無所謂?

  隻要複仇,其他什麽都無所謂?那是不是說,隻要成功報複,接下來馬上死了也沒關係?那麽,是不是為了複仇,什麽事都能做出來?

  我膽戰心驚。我想勸解,但是當我看到她們眼神中銳利而堅硬的東西時,我意識到自己和上次一樣無能為力。


  最終我隻能懷著沉重的心情離開,離開之前我注意到,在櫃子上放著好幾盒“百憂解”,當時我沒有想起來那是什麽,但是,在回去的路上,我想起那是一種藥,一種抗抑鬱的藥物。


  後來我再沒有去醫院探望過她們。


  隨著期末考試的來臨,這件事終於被我壓到了腦海深處。背誦、刷題、抱大腿,一切都開始圍繞著考試打轉。有了上學期的教訓,我這次提早開始了考前準備,總算是各門功課都低分飄過,沒有掛科。


  暑假裏我有時會跟朋友一起出門,不出門的日子就無聊得緊,隻自己待在房間裏看書。所羅門偶爾回來,但大多數時間都不在,這點真是讓人感謝上帝。


  暑假裏學生會仍然時不時地有會議,但每次去的人都寥寥無幾,我也隻是出於無聊,才過去湊湊熱鬧。


  那天是一個炎熱的日子,中午從006出來,太陽正高高地掛在天空中,無私地朝大地放光放熱,林書南走到我的身邊——今天他也參加了會議。


  我抬手看了看表,說:“要一起去吃飯嗎?”


  “時間還早。”他說,“不如在校園裏逛一逛?”


  因為是暑假,校園裏人很少,但是仍有不少留校做研究的老師和同學。我們沿著主幹道,經過太陽樓,朝校友林走去——陽光明媚的日子,學校的風景是最好的。


  “暑假有打工嗎?”他問我。


  “剛開始的時候在唱片店打了幾天零工。”我說,“後來那家店搬走了,就沒有再做,我正在考慮要不要再找一份工作。”


  “那,你這些天都做些什麽?”他說。


  “看書。”我說,“圖書館借了幾本閑書,還有那本《人間失格》,我每天看十五頁。”


  “每天隻看十五頁?”


  “老實說,不是很對我的胃口。”我說,“但是我承諾過把它看完的。”


  我們經過林邊的綠地,那裏有幾對小情侶正在卿卿我我,小徑拐了一個彎,變得偏僻起來,再往前走,路就到頭了。


  “一,二,三……向後——轉!”我說著,還沒來得及轉身,林書南突然拉住了我的手腕。


  “怎麽了?”我說。


  樹叢裏走出三個女生,看樣子,她們剛剛是在偷偷商討著什麽,結果卻受了打擾,我正要道歉,話到嘴邊,卻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我發現,她們正是之前受到淩辱的五個女生中的三個,那個金發女孩我印象深刻,另外兩人,老實說我不記得她們誰是誰了。右邊的女生個子較矮,大約隻有一米五不到,而站在左邊的女生有著一頭直板板的黑色短發,但在我印象中,並沒有在病房裏見到過這樣又直又硬的黑發,她大約是換過發型了,。


  我想開口打招呼,但是林書南捏著我的手腕的手緊了緊,我發現,三個女生的目光不同尋常,是了,她們的眼神就像受傷的猛獸,幽暗卻放著寒光,而此刻,她們仿佛都沒有注意到我,隻是直勾勾地盯著我身邊的林書南。


  怎麽回事?


  金發女生咬牙切齒地說:“是你。”


  怎麽回事?


  “你就是那三人中的一個。”黑發女生說。


  我愣了兩秒,才意識到“那三人”指的顯然就是那三個給她們帶來了莫大傷害的人,但是……顯然這不可能,如果林書南真的是犯人,那她們第一次見到就該認得出來。而且,我當然知道,林書南絕不是犯人。


  但是她們的眼神如此堅定,好像對自己的判斷深信不疑,那眼中的狠辣讓我倒吸一口冷氣。


  “你們瘋了!”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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