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分明是那熟悉的模樣,在這一刻卻顯得是這樣的陌生。

  似乎是留意到了顧夜笙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視線,梅昂輕輕地嘆了口氣:「很抱歉,就如你所看到的那樣。」

  顧夜笙可以感受到本能的情緒在身體內部衝撞,手掌不可控制地又握緊了幾分。

  似乎只有掌心的那抹刺痛感,才可以成為此時唯一的寄託。

  他久久地看著梅昂,這個本該是這個世界上他最尊重的男人。

  因為太久沒有開口說話,聲音中透著不可避免的低啞:「為什麼?」

  梅昂的神態間也有隱約的動容,最後緩緩地搖了搖頭:「沒有為什麼。」

  他說:「在這個世界的更新和陳舊教條的淘汰當中,原本就不存在任何的為什麼。」

  他緩緩抬頭,將視線投向了窗外。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已經開始下起了暴雨,布滿陰霾的天際整片暗下,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沉重地扼制住了咽喉,過分的低沉窒息。

  梅昂似乎想起了什麼,神態顯得有些悠遠。

  斷斷續續的話語不知道是對顧夜笙說的,還是對他自己說的:「這個世界,已經在異元師的統治下太久了。然而,人類到底還是忽略了這種制度內部的骯髒和腐朽。二十年前,貝夏盧爾城在異元師貪婪的戰爭下淪為地獄,然而那些掌權者為了抹去歷史上醜陋的一筆,卻是選擇用更大的暴行來掩蓋自己的罪惡。貝夏盧爾城中居住著的上百戶機械師家族,一夜之間,隨著整顆星球的毀滅,徹底化為了宇宙的塵埃。」

  這樣的過往對他而言似乎很是痛苦,然而乾燥的眼角依舊看不到半點淚水。

  聲音也跟著漸漸地放輕了下來:「當年的那些人中,有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有遲暮之年的老人,還有,呱呱落地的嬰孩……然而在那些權勢蒙蔽了眼睛的異元師家族的眼裡,這麼多鮮活的性命,甚至抵不過外界媒體對他們一句清廉剛正的評價。」

  「這樣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貝夏盧爾城的縮影,無時無刻不在宇宙的某個角落反覆重演。」說到這裡,梅昂低低地笑了一聲,「你知道聯合政府為什麼這麼懼怕機械師,為什麼要這樣想方設法地進行打壓嗎?只是因為那些人忽然發現,原本在他們手下弱小卑微的群體,不知不覺間已經漸漸成為了足以凌駕於他們之上的存在。他們在害怕,害怕長此以往的血色統治被徹底揭發,害怕過往種下的所有罪孽叫他們自食惡果。」

  梅昂:「即使,一切的結局都只是這些被權勢迷了心智的掌權者,咎由自取。」

  每一個字落入耳中,都向是一記重鎚,一陣又一陣地刺激著顧夜笙的腦海。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看不透跟前這個神色癲狂的男人。

  「這就是你憎惡這個世界的原因?」看向梅昂時,顧夜笙眼角充斥著隱約的血絲,「也是你,處心積慮地靠近我的原因?」

  梅昂垂眸看他:「不,當時我是真心救你。」

  顧夜笙微微一愣。

  一直記得八歲那年,父母遇難的噩耗剛剛傳來,還沒來得及悲傷,他就被賦予了新任家主繼承人的重擔。強行激發異能的過程是這樣殘酷又艱難,當時,漫山遍野的餓狼就這樣在他的身後追逐著。那麼瘦小的孩子,為了活下去而在山野間拼了命的狂奔,最後無路可逃下,失足從湍急的瀑布中直墜而下。

  當他醒來的時候,視野中看到的就是這個男人。

  一身陳舊的旅行者服飾,神態和藹地問他:「總算醒了,感覺怎麼樣?」

  是梅昂陪伴他在山林之中度過了這樣艱難的修鍊時光,陪他回去顧家領地,共同面對那些讓他畏懼冷漠的家族長輩們。

  這樣的記憶因為太過久遠,已然漸漸蒙灰,可是每一幀的細節又是這樣的清晰。

  梅昂彷彿也陷入了回憶之中,遺憾且唏噓:「當時我一個人已經在星際當中漂泊了太久,也沒想過會無意中救下一個和自己毫無關係的孩子。到現在我還記得你當時的眼神,那種憎恨與淡漠,卻又充滿著能將一切徹底撕裂般的野心,讓我就像是看到了另一個自己。但是誰又能想到呢,你之後覺醒的異能,居然是這樣叫人驚喜。」

  梅昂的語調,在這一瞬間忽然熾熱。

  沒有身份上的掩飾,他看向顧夜笙時的神色愈發的赤裸了起來:「你知道嗎,當時關於異能武器的構想才只剛剛起步,未來的遠景與實施性一度讓我陷入了迷茫當中。然而,正是因為你的出現,才讓我忽然間看到了夢想實現的希望。」

  梅昂緩緩地走到了顧夜笙的跟前,眉目微微彎起,宛若在看一件珍寶:「有一點我從來沒有騙你,阿笙,你確實是上天送給我,最好的禮物。」

  顧夜笙沒有說話,看著咫尺的這張臉,仿若感覺到那麼多年來艱難建立起來的某些東西,忽然間開始徹底崩塌。

  他的胸口隱約地起伏了幾下,然後開始控制不住地乾嘔了起來。

  「認清現實吧,你註定要屬於我。現在,我已經在你的體內注入了基因晶元,只需要汲取你體能的異能完成能源填充,星際各地的跨能武器就能快速啟動。這個世界,也很快就會變成我們所希望的樣子。這將是,多麼具有歷史紀念的時刻啊!」

  梅昂看著顧夜笙的樣子,語調憐憫:「放心吧,關於異能武器的研發技術已經非常完善,乖,好好地配合我們,也能,少吃一點苦頭。」

  然而此時,各種激烈的情緒在顧夜笙的腦海中瘋狂衝撞,與之而來的,是支離破碎的回憶片段。

  分明近在咫尺的聲音,在這一瞬間偏偏有不可避免地顯得那麼遙遠。

  眼見著跟前思緒近乎已經徹底崩潰的少年,梅昂的眼帘微微垂落幾分,嘴角的弧度也漸漸涼薄了下來。

  似乎當目標近在咫尺的時候,也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的心情愉悅。

  最後的那句話,是對角落的組織成員說的:「他的心理防線已經徹底擊破了,實施最後一步吧。」

  說完,梅昂沒再看儀器上面神態空洞的顧夜笙,轉身走了出去-

  接下去的時間,顧夜笙幾乎渾渾噩噩且崩潰破碎。

  反覆處在昏沉與清醒之間,儀器一次又一次激發著他異能的湧出,剝奪他體力的同時,也在抽離著他的理智。

  然而,項目的推進卻沒有想象中的順利。

  梅昂原本以為,多年來的蟄伏已經足夠讓他成為壓垮顧夜笙的最後那根稻草,萬萬沒想到的是,異能的獲取過程遠比他意料當中要來得艱難很多。

  外界聯合政府雷厲風行的舉動,儼然也靜將他逼到了懸崖邊緣,雖然暫時還沒有被發現行蹤,但也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給他們揮霍了。

  眼見兩天過去卻依舊沒有任何進展,梅昂終於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操控室的門被一把推開,梅昂拄著拐杖,神色冷峻地疾步走入:「怎麼回事?不就是抽取異能嗎,為什麼會這麼慢?!」

  組織成員在這樣低沉的臉色下頓時噤若寒蟬。

  半晌后,才有人遲疑地說道:「先生,我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是每次要準備進入正軌的時候,總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暗中阻止一樣,只要異能濃度剛滿足導入條件,所有的關聯總是會瞬間切斷。」

  梅昂的視線落在大屏幕上的那個人影身上:「這不可能,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

  依舊是一片煞白的的房間,顧夜笙就這樣毫無生機地躺在儀器上。

  低垂的髮絲蓋住了臉上的表情,一動不動的樣子幾乎如同死物。

  這本該是汲取異能的最佳狀態,然而如果繼續按照這樣緩慢的進度進行下去,他顯然很難靠注射營養劑堅持到項目完成的時候。

  必須找出原因。

  梅昂眼底的眸色一閃,轉身朝顧夜笙所在的房間走去。

  頂部的白色恆星燈尤為刺目,門打開時發出的巨大聲響,並沒有讓躺在儀器上的人產生半點反應。

  梅昂久久地看著那個沒有半點人氣的身影,試探性地叫了聲:「阿笙,這兩天過得怎麼樣?」

  也不知道顧夜笙到底是徹底陷入了昏迷,還是真的沒有聽到他的話,回應的,是長久的沉默。

  梅昂朝旁邊的人看去。

  成員隱約瑟縮了一下:「先生,這兩天,他一直是這個樣子。」

  梅昂的眉心微微擰起了幾分:「把他扶起來。」

  這一瞬間,他忽然有些擔心顧夜笙的身體狀況。

  如果體能真的消耗地太過徹底,異能汲取的計劃很可能會徹底停滯在這裡。

  其他人不敢含糊,當即上前調整了一下儀器的鎖扣,小心翼翼地將顧夜笙扶起,架到了梅昂的跟前。

  僅僅這麼兩天的功夫,顧夜笙就已經消瘦地有些不成樣子。

  梅昂伸手輕輕地撩起了垂落的髮絲,看著這張虛弱中依舊無比精緻的臉,略微感慨地嘆了口氣。

  就當他準備再說什麼的時候,近在咫尺的那雙眼睛卻是驀然睜開了。

  眸底的冷漠與銳利彷彿一把無形的刀,森然地讓梅昂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你不是……」

  然而沒等他說完,旁邊的組織成員們忽然間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嘶吼聲。

  片刻間,就已經歇斯底里地倒了一地,過分痛苦的感受,讓身體扭曲地擰成了一個個詭異又驚悚的姿勢。

  沒有周圍人的支撐,顧夜笙的身影也憑空隱約搖晃了一下。

  他的整張臉透著一抹詭異的蒼白,乾燥的唇角勾起了一抹近乎瘋魔的弧度:「我不是應該已經被徹底毀了……先生,你是想說這個嗎?」

  梅昂訥訥:「這不可能……」

  他太了解顧夜笙的能力了。

  在這樣儀器激發的劇烈反噬效果下,一旦在內心深處撕裂一道口子,隱藏的那頭惡獸就足以將一切吞噬殆盡。

  過度的錯愕,讓梅昂一瞬間幾乎亂了陣腳。

  直到視線隱約往下落去,才留意到儀器的鐐銬上隱約殘留的血跡。

  濃密的,粘稠的,像一條線,長長地盤踞在周圍,最後,在地面上綻開一抹詭異的痕迹。

  顧夜笙的手四周也已被那乾涸的血跡層層染透。

  陣陣湧上的眩暈感,讓他在看到梅昂的臉時,視野中的一切都彷彿徹底脫離了現實,又在混亂的幻覺中不斷撕扯。

  沉重的呼吸聲中,他隱約聽到自己低啞的聲音,像是在告訴梅昂,又更像在提醒自己:「我可不能毀在這裡,還有人,在等我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夜水仙:寶貝兒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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