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二更
霍裘眼底的猩紅驀的就深重了些,男人連著幾日的疲累,眼也沒怎麼合過,臨到頭來還受了這遭氣。
唐灼灼手指微涼,才碰到他的袖口,就被男人大力地扼住了雪白的手腕,那上頭一圈的皮膚肉眼可見的泛了紅。
男人身上凜冽的龍涎香逼人得很,叫她一退再退避無可避,唐灼灼被迫對上他的視線,這一看,便是一驚,身子也跟著一僵。
霍裘只覺得自己的隱忍已至極限,他手背上突出幾根惹眼的青筋,隱隱可以聽到皮肉下血液流動的聲響,聲音更是一啞再啞,語氣危險至極:「嬌嬌不問問朕在乾清宮做了什麼?」
這女人如此靈敏的嗅覺,他身上尚留著那宮女身上的胭脂水粉味,她分明已經聞到,怎麼還能夠如此無動於衷?
唐灼灼吃痛,貝齒輕輕地磕在了下唇上,卻是真真正正的唇紅齒白,她斂了眉目,低著頭不說話。
霍裘眸色越來越冷,怒極而笑,將張德勝捧在手裡的衣裳拂到地上,衣扣與地面發出沁人的聲響,驚擾了一室的死寂。
唐灼灼身子微微抖了抖,睫毛顫巍巍扇了幾下。
這是她重生一來第一回見霍裘發這樣大的火,往日的彆扭與爭執都成了小打小鬧,而這次卻格外不一樣些。
「皇上……」她聲音沁了蜜一樣,說出的話卻叫霍裘覺著心都涼了半截。
「臣妾無事的。」
從霍裘的角度望過去,嫩生生的小姑娘瓷白玉一樣的臉上覆下一片陰影,瞧不清表情,他血液卻一瞬間變成了冰,甚至連呼吸都有些不穩。
到底是真的慷慨大度,還是壓根就不在乎?
唐灼灼心頭髮澀,滿腔的話卻不知道如何開口,最後說出的話連自己也欺瞞不了。
「唐灼灼,方才那宮女替朕揉了眉心,還將身子盡數貼在了朕身上。」霍裘一步一步逼近,眸子寒涼得瞧不出一絲溫度,字卻是說得極慢,每一個字每一個音節中都混了十足的戾氣。
他身上的淡香擾人心神,唐灼灼恍惚片刻,才勉強扯了扯唇角。
無需他說,自打那宮女出了慈寧宮的門,她就能猜著後頭所要發生的事。
唯一算漏的卻是這男人會在這時候來長春宮,且還是如此怒氣沖沖的模樣。
男人等著她回話,她卻只是輕輕地咬著下唇,一副再委屈不過的神色。
霍裘心頭的火像是遇到了熱油,燒得他渾身每一處都在叫囂著釋放出寒意,他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強硬地捏住她白雪一樣細膩的下巴,湊到她耳邊,聲音輕得不能再輕:「嬌嬌,你將人親自送到了朕的床榻上。」
不知怎的,唐灼灼聽了這一句話,鼻尖突然湧上了一股子酸意,她別過頭,不願叫他見著自己這副出爾反爾的模樣。
她不開心,不開心極了!
她又哪裡願意這樣呢?
霍裘見她只是輕微地皺眉,面上甚至連一分波動也沒有,頓時覺得有些心灰意懶,他低低地笑了一聲,而後放開了她尖細的下巴,轉而懶懶地撫上了她再精緻不過的眉眼,感受到小姑娘微微的顫慄,又覺得十分不是滋味。
「嬌嬌,朕次次都如你心意,這回,你想要朕再聽你的嗎?」男人不過劍眉微挑,卻將唐灼灼骨子裡的慌亂與無措全都逼了出來。
小女人木然站著,並不說話,眼尾染著微紅的顏色,瞧著可憐得很。
霍裘離了她身側,一腳將那雕著精緻花紋的躺椅踢得散架,木屑橫飛,他最後深深瞧了唐灼灼一眼,女人還是緊抿著唇的模樣,可那淚珠子,還是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他心底翻湧著戾氣與暴怒,聲音冷得如同雪山巔峰的寒風,「朕尚是太子之時,便求了先帝賜婚,不欲委屈你半分。」
「高頭大馬,十里紅妝,不是叫你今日親自將人推上朕的床榻!」
說罷,霍裘便頭也不回地出了長春宮。
唐灼灼想走到床榻上坐著,可身子卻不聽使喚,腳軟得不像話,滿地散亂著他的衣裳與那木屑,除此之外,便只剩下外頭呼號的北風發出些聲音了。
若是再不走,他怕自己受不住她的眼淚,繼而答應她任何事。
紫環與安夏放心不下,在外頭輕聲問:「娘娘,可要奴婢進來收拾收拾?」
那樣巨大的聲響,她們都聽著了。
唐灼灼輕輕搖頭,道:「無妨,本宮乏了,明日再說吧。」
這話一落,外頭也徹底沒了聲響。
唐灼灼緊緊抿唇,面色是紙一樣的白,她緩緩彎下了身子,將男人拂在地上混在木塊里的華服拾起來,最後揉了揉眼角,終於忍無可忍,紅了眼眶。
她巴不得在方才就纏上去,如往日那樣,扯著他衣袖告訴他,她並不歡喜他碰別的女人。
怎麼可能歡喜得起來
一夜清寂,霍裘也再沒有回來。
第二日晨曦撕裂黑暗露出第一縷光亮的時候,唐灼灼就睜開了眼,腦子裡一片混沌。
今日天氣尚好,罕見的出了太陽,暖暖的光撒下來,將冬日裡的冷冽也逼退了幾分。
唐灼灼用干竹枝撥動著盅里的花末細鹽,神色略顯慵懶,眼下的那一團烏青就是脂粉也遮不住,唐灼灼瞧著銅鏡里的人兒,半晌癟了癟嘴,道:「遮不住就別遮了,索性今日也不去什麼地方。」
她青蔥一樣的手指撫著一個水潤的鐲子,美目里儘是一股子灰敗的心灰意懶,還是安夏提醒道:「娘娘,您忘了?等會子江神醫要入宮給您診治的。」
經她這麼一說,唐灼灼才勾了勾嘴角,抿唇道:「還有這事?本宮倒是忘得一乾二淨了。」
待用了早膳,唐灼灼便斜卧在軟榻上看書,她的手指在書頁上輕輕劃過,眼前就恍惚起來,這還是她才重生那會去西閣樓里取下來的,與那男人說好瞧完了就放回去,可直到現在,她還未看完。
心口處忽然就像是被塞了一團棉絮,不痛,但堵得難受,本來好不容易才說服了自己的事,臨到頭她卻敗在每一個細節里。
她再沒有心思看書,將手裡的書卷輕輕扣在小几上,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泛疼處。
這一件一件的事接踵而來,叫她頭疼不已。
安夏掀了珠簾進來,低著頭急聲稟報,道:「娘娘,江神醫來了。」
唐灼灼瀲灧的美眸光華一閃而過,才要說話,又聽安夏道:「聽人說,陛下也從乾清宮來了。」
唐灼灼面上的笑意盡失,她手指微微動了動,而後眯著眼睛道:「將人請進來。」
安夏頷首,恭敬地退了下去。
唐灼灼許久沒見著江澗西,這會乍一瞧他肅整神色,俊逸自如的模樣,第一反應竟是覺著分外陌生。
也就是在這時,張德勝尖細的聲音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里,「皇上駕到!」
唐灼灼理了理袖口處的褶皺,沖著大步流星進來面色不虞的男人盈盈下拜。
江澗西神色沒有變幻一下,只是若有所思地盯著唐灼灼的面色瞧了半晌,泰然自若。
「給皇后瞧瞧。」
霍裘面色陰沉,從始至終沒有看唐灼灼一眼,只是餘光仍是不受控制的隨著那一團嬌嫩的身子移動,十足的口不對心模樣。
江澗西笑著應了聲是,隔著雪白的帕子,將手指搭在了唐灼灼那如凝脂一般的手腕上,隨著時間的推移,面上的笑意一寸一寸地淡了下去。
霍裘已察覺到不妥,負在身後的手指動了動,手背上冒出了幾根分明的青筋,心裡緊緊繃著的那根弦又被狠狠撥動了幾下。
江澗西拿了帕子起身,在抬眸的時候卻不期然對上了一雙清冷至極的秋水眸,含著淡淡的警告意味,他撇了撇嘴。
小姑娘這性格倒是一絲一毫也沒變。
叫人氣得牙痒痒。
霍裘轉動了幾圈手裡的佛珠,眸子溫度冰寒,打破了這略顯詭異的氣氛,問:「怎樣」
唐灼灼睫毛顫動幾下,手指微微動了動。
江澗西聲音再是清潤不過,卻叫唐灼灼白了半張小臉,他站在霍裘身邊,不卑不亢,一個不怒而威,一個溫和清潤。
「皇上,草民能否與皇上單獨說兩句」
這話一經說出,唐灼灼便生生咬碎了一口銀牙,她根本不知道江澗西想與霍裘說些什麼,可冥冥之中,又能感知到一些什麼,那絕不是她希望霍裘聽到的。
「當著我的面,也不能說嗎」
唐灼灼勉強擠出幾縷笑意,好叫那話說出來的時候更自然一些。
可江澗西與霍裘都是何等人物,她那樣細微的表情與動作,一絲一毫也瞞不過去。
霍裘終於淡淡地掃了她一眼,道:「可。」
一錘定音。
這一聊,便是兩炷香的時間。
外頭小庭院里的花枝上聽著兩隻體型小巧的鳥,偏著頭唧唧地叫喚,平白為這風雨瑟瑟的冬日添了幾抹活氣。
唐灼灼玉手托腮,皺著眉頭漫不經心地拿了手頭上的鐲子敲核桃吃,水頭極好的玉哪裡經得起這樣的折騰不過幾下,便裂了兩條縫,眼看著是毀了。
安夏與紫環對視一眼,也沒了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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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春宮的偏殿里,霍裘大刀闊斧地坐在長椅上,明黃色的寬大袖袍拂過桌案一角,晃得人有些眼花,他長指微敲,劍眉一挑,好整以暇地問:「皇後身子到底如何」
竟連她自己也要瞞著
江澗西嘴角蘊著溫潤的笑意,笑意卻只溢於表皮,不達眼底,反問道:「皇上不是早便宣宮中的御醫瞧過了」
該是什麼個結果,心底自然門清。
霍裘終於緩緩地斂了神色,片刻后啞了聲音問:「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江澗西自顧自地尋了一把軟凳坐下,神色泰然自若,聽了這話,眸中的黑光一閃而過,他似是對著話來了興趣,就連唇畔也染了幾分玩味的笑意。
「今日這般局面,唐家丫頭心裡再清楚不過了,我三年前便與她說了個明白。」
江澗西越說語氣越輕快,又輕抿了一口茶水,抬了眸子,「辦法自然是有的,我江澗西一生就這麼兩個徒弟,自然是處處都考慮妥帖了的。」
霍裘緊緊皺著的眉終於鬆了松,積在心底已久的鬱氣消散了不少,連帶著眉梢處也少了幾分凌厲。
他緩緩站起身來,聲音如積雪消融,「只要先生肯出手,加官進爵,真金白銀,但凡朕能做到,定不吝嗇。」
江澗西淺笑著搖頭,面上表情深意十足,他也跟著站起了身,端的是清潤舒雋的公子樣,他微微側目,道:「皇上可知那丫頭為何不想你我單獨談話」
說起這個,霍裘食指動了動,原就暗沉的瞳色更加深不見底。
他自然注意到那女人狀態不對,必是對他有所隱瞞,而這等隱瞞,她並不想叫自己知曉。
「為何」
江澗西瞧了手裡捧著的茶盞許久,指腹摩挲在細膩的花紋上,片刻后,像是想到什麼好笑的事,忽而勾了勾唇,將茶盞放下。
「皇上有所不知,我當年傾了全力給那丫頭續命,后她離開寺廟之際曾給過她三顆丹丸,可保她身子康健,一顆我親眼瞧著服下,另外兩顆,我則叫她在十九歲生辰左右服下。」
這席話不疾不徐,卻叫霍裘眼皮接連跳了幾下,男人半邊的身子都籠在寒冰的黑暗中,面上的表情叫人不寒而慄。
江澗西斂了面上的玩味,重又坐在了凳子上,慢條斯理地道:「在先帝的床前,我第一次見到陛下的時候,就聞著了那丹丸的葯香,那時候,想必您才服下那丹藥不久。」
他說著說著,竟慢慢嘆了一口氣,攤了攤手,接著道:「這回驚馬事件不過只是個誘因,當初我囑咐那丫頭的話,她是一個字也聽不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