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余瑤最後也沒能等到冰棺中的小兔妖。

  夜色濃郁,燈影稀疏,圓月漸漸隱入雲層,她走近冰棺一看,裡頭哪裡躺著什麼人?

  空空如也。

  別說人了,連件衣裳的影都瞧不見。

  余瑤覺出不對勁來了,財神雖然不見這小兔妖,但心裡必是無比在意的,不然也不可能不要命了的去救,這人不見了,他還不得當場發瘋嘛?

  余瑤當即聯繫上了財神。

  「汾坷,那冰棺中真有人嗎?為何我什麼也沒見著?」

  良久,財神有些無奈,又有些虛弱的聲音傳來:「別找了,她在我這。」

  余瑤啞然,問:「怎麼會?」

  她現在雖然是肉體凡胎,但眼力還是不差的,更何況方才財神還在,他當時可是能調動神力的狀態,這裡就是他的主場,沒有什麼動靜能瞞得過他的眼睛。

  財神低眸,腦海中的封印悄然瓦解,他看著卧在自己腳邊,只有巴掌大的晶瑩白兔,面上無甚表情變化,只是出口的稍啞的聲音出賣了他。

  「跟來做什麼?」沉默良久,他終於開了口。

  小兔往他腳邊靠了靠,小小的身子拱成一團,它將嘴裡銜著的乳白小珠放下,紅寶石一樣的眼睛像是在淌著淚一樣。

  半空中,黑霧似薄紗,依舊溫柔,拂在人的臉上,柔和又熨帖。

  財神看著腳邊的妖丹,勾唇笑了笑,他問:「這是做什麼?還我一命嗎?」

  白色的小兔後腳微蹬,突然一躍而起,財神沒有伸手去接,它就重重地摔到了地上,雪白又糯軟的一團,「你走吧,既已兩清,無需覺得欠我,更無需用妖丹補償。」

  小兔人性化地搖搖頭,兩眼淚汪汪。

  她沒了妖丹,還有財神的一身功德撐著,待身體情況穩定些,只要她想,甚至可以即刻飛升成仙,那是曾經,她最嚮往的事情。

  現在卻突然變了味道。

  他身上的氣息那麼熟悉,模樣卻變得陌生,小小的一隻,又孤單又難過。

  那個人保留了她被財神抹去的記憶,也將她死而復生一事的前因後果都說得明明白白。

  她怎麼也沒想到。

  他會做到這一步。

  財神不再看她,轉身,天青色的衣角在黑暗中現出幽幽的光亮,隨著腳下的動作,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一步,兩步,三步。

  他小小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天際。

  縮地成寸,不知行了多久,他才緩緩地鬆了鬆手掌,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滿目寂寥,儘是荒唐。

  然後,手指被一雙毛絨絨的耳朵輕輕地蹭了蹭。

  財神驀然垂眸,看到一隻傻兔子,直立著身子,竭盡所能地用耳朵去蹭他的手。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

  一切的事情就是濃縮在了昨日,而今天,苦難終究過去,她又乖乖巧巧地回到了他的身邊。

  可有些事情,終究是回不到過去。

  他們都無比清楚。

  「我抹去了你的記憶。」最終,他淡聲道。

  「所以,你是怎麼回憶起來的?」財神料事極准,他眼風一掃,問:「是誰和你說了什麼?扶桑,還是伏辰?」

  小兔搖了搖頭,一臉的純真懵懂。

  財神嘆了口氣,終於退了一步:「你先把妖丹吞回去。」

  小兔又搖了搖頭,順帶著又吐出了嘴裡叼著的妖丹,巴巴地看著財神,像是隨時要哭出來一樣。

  財神於是只好掰開她的嘴,將妖丹塞了回去。

  妖霧氤氳,巴掌大的小兔變化成人形,是與財神差不多大小的女童,她生得極好看,眼瞳是柔柔的紅寶石色,並不顯得邪氣,反而十分純真,不諳世事。

  財神揉了揉隱隱作疼的太陽穴,又將方才的問題重複了一遍。

  千煙思索了好一會,才小聲回:「我不認識他。」

  「他長什麼樣?」

  「丑。」千煙小心巴巴地瞅了他一眼,「很大的眼睛,眼珠子往外凸出來,很小的嘴巴,門牙掉了三四顆,說話亂漏風。」

  財神愣是把腦海中見過的人都翻出來一遍,也沒找到像她形容的這樣的。

  凡為妖,為魔,為鬼,為仙,為神,修為到了一種境界,模樣便可隨心變化,財神倒是見過不少款不同風格的俊朗耀眼,只丑得這樣有特色的,真是一個也沒有。

  「他跟你說了什麼?」財神神色極淡。

  千煙抿了抿唇,回:「他將記憶還給了我,然後還說,我得將妖丹給你,不然你會沒命的,而且我身上有你的功德業果,我若是一直待在你身邊,雷劫便會穩定下來,你也能獲得與之對抗的神力。」

  財神伸出手掌,打斷了她的話,「我不需要。」

  「在我這裡,同樣的錯誤,不會再犯第二次。」他分明頂著小男童粉粉嘟嘟的面龐,說這話時,卻依稀有七八分從前的模樣。

  「你走吧,別跟著我了,天族和神族即將開戰,十三重天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千煙的眼睛更紅了。

  他擺明了不想再在從前的事上多說什麼,千煙便不再說話,但仍是執拗地揪著衣袖,默不作聲地跟上他的步伐。

  不論去得去不得,但凡有一絲可能,她都得留在財神身邊,看著他順順利利渡過雷劫。

  屆時,他讓她走,她絕對沒有二話。

  財神再冷靜理智,此刻,也有些煩躁了。

  所有人都在問他到底怎麼想的時候。

  他其實沒怎麼想。

  就是單純的,覺得不該是這樣。

  從頭到尾,她也沒強迫他必須做些什麼,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選擇,所以無需她此時小心翼翼來靠近,一副犯了錯,可憐兮兮的模樣。

  誰也沒有做錯什麼。

  「大人。」千煙的聲音十分甜,是那種純真輕柔,讓人忍不住溺在裡頭的調子,「您讓我跟著,等大人平安度過雷劫了,我再走。」

  財神呼吸微微一滯,才要開口拒絕,就聽留音玉里傳來了余瑤的聲音。

  「汾坷。」默默聽了全程的余瑤道:「你聽她的。」

  「當年你為了她,現在總該為我們想想。」

  當年你為了她以命換命,現在,你為了十三重天上的朋友們,活下去。

  千煙朝他手中的留音玉盈盈行了個禮,聲音微哽:「多謝余瑤神女。」

  面對余瑤,財神的聲音稍稍溫和了些:「瑤瑤,大戰在即,我們明日十三重天上再聯繫。」

  余瑤應了聲好。

  財神那邊怎樣,余瑤是管不了了。

  她回了昌平王府。

  夏昆在書房等她,擔心她出什麼事,又不敢貿然去尋,好容易聽到腳步聲,急忙起身開了門。

  「瑤瑤。」他溫聲道。

  書房裡潤著一股花香,極新鮮的還帶著露水的,一瞧就是方才出去摘的,余瑤最喜歡這個,她愜意地眯了眯眼,坐在離夏昆不遠的地方,小臉紅撲撲,認真道:「小龍太子,我知道怎麼解情劫了。」

  「只要我們死了,就能回去了。」

  夏昆再是沉穩鎮定,此刻也被驚得瞳孔微縮,他苦笑著搖頭,嘆:「傳言十三重天的神君們得天獨鍾,下凡歷劫不過是走個形勢,原來竟都是真的,連帶著我,也沾了小神女的光。」

  余瑤笑得眉目皆彎,問:「在人間,用什麼法子,死得最乾脆,沒有苦痛?」

  夏昆哭笑不能,但仍是極耐心地回:「王府中有一味無色無味的毒,服下去之後,毒發起來並不痛苦,人走得也安詳。」

  余瑤很心動。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安排好了自己的後事,當拿到那杯毒酒的時候,余瑤已經散了發,由丫鬟扶著睡了下去。

  在此之前,她還給羅言言留了一封書信。

  不然那個小姑娘,得知這樣的消息,還不知道得哭成什麼樣子。

  而夏昆則要晚些,他想等明日天亮,去看看府上老王妃,說兩句話再走。

  那葯果真如夏昆所說,發作起來沒痛苦,也沒有掙扎,她的靈魂在半空中滯留了一會兒,靈力化作暖光融進她的身體,余瑤渾身輕盈,消彌已久的力量重新回到身體里。

  她探查了下身體的情況,發現被廢的仙身已經恢復,靈力也較之前充沛了些。

  這次下凡,沒有什麼波折,總的來說,好處還是大一些。

  余瑤心念微動,身形緩緩隱去。

  十三重天的氣氛格外凝重,余瑤從財神那得知,現在琴靈,凌洵和伏辰守著天淵,墨綸鎮壓著鄴都和魔域,顧昀析和扶桑則還在蓬萊。

  蓬萊常年隱匿在幻象中,若是不得允許者,就算找破了天也進不去,因此被九重天那群仙家稱為最難窺見真容的神島。

  大門是由小紅雀渺渺把控的,這一次,它非常迅速地給余瑤開了門。

  速度之快,令余瑤受寵若驚。

  然而一進去,便是一道斬天的劍光,余瑤寒毛倒立,迅速後退,紅得像璀璨晶石的紅雀撲棱著翅膀飛到她的肩膀上,口吐人語,聲音稍顯尖細:「余瑤,你快去幫忙。」

  余瑤抬眸一看,天已經塌了半邊,一道犀利到了極點的劍氣斬在空中,天便分成了截然不同,涇渭分明的兩邊,一邊是澄澈溫柔的藍,一邊是火舌翻滾肆意的赤紅。

  余瑤第一反應就是:九重天打進來了。

  來的還是大人物。

  天君還是什麼別的老妖怪?

  「什麼情況?」余瑤凝神望向首山那頭,那邊是戰爭的主場,不斷有山脈坍塌,溪流倒灌,各種神通齊顯,打得天崩地裂。

  渺渺小爪子緊緊地勾在她的肩上,才要說話,發現大地開始震顫,無數的根須從地里迸發,遮天蔽日的樹冠撐起,綠浪濤濤,長風陣陣,一顆萬丈龐大的扶桑樹拔地而起,每一片葉片上都瑩著一層綠光,令人身心舒暢的生命氣息撲面而來。

  這是扶桑的本體。

  本體往往是最適合戰鬥的形態,被打出本體,意味著打出了真火氣,要開始硬碰硬了。

  「快去幫忙啊!」渺渺在余瑤耳邊扯著嗓子大喊。

  余瑤心想哥你可真看得起我,扶桑都要變回本體抗衡了,我一過去,只怕就得被秒成血灰。

  這不是去送人頭,白添亂嘛?

  「扶桑在跟誰打?」余瑤大聲問。

  渺渺扯著嗓子喊了聲什麼,余瑤沒有聽見,但是她看見了一拳打穿山脈的顧昀析現出身形,將手中的劍隨意一丟,散漫的姿態盡數收斂,匕首模樣的上霄劍懸浮在半空中,聞見了鮮血的味道,格外興奮地抖動。

  余瑤瞳孔一縮,問:「他們怎麼打起來了?」

  共同御外都來不及,還搞起內訌來了?

  看得出來,扶桑是真的被打出了火氣,從開始到現在,他幾乎是被按在地上摩擦,顧昀析武力值高得離譜,肉身強,近戰強,傷害高,上霄劍還沒出就已經如此變態,簡直毫無弱點。

  上霄劍的威力,有眼睛的都能看出來。

  在此等情況下,先發制人往往是上策。

  萬丈龐大的扶桑樹抖了抖身子,鋪天蓋地的綠葉組織成一根巨大的藤條,帶起颯颯的破風聲和萬鈞的力道,對著顧昀析身上抽去。

  余瑤呼吸一頓,她飛身掠上去,急喝:「幹什麼你們?」

  扶桑一見是她,力道卸了大半,顧昀析呵笑一聲,徒手抓住那根藤條,閑雲散淡地一拽,扶桑的葉子一下掉了好多。

  勸架的來了,這架是打不下去了,扶桑有些狼狽地變化成人形。

  小紅雀趕忙從余瑤的肩頭飛到扶桑的掌心,小腦袋一啄一啄地安撫他。

  余瑤則站在顧昀析的身邊,攙著他的手臂到處查看,擔心得不得了:「你做什麼跟他打啊,傷著哪裡了?要不要緊啊?」

  她可沒忘了財神說的,顧昀析身上有重傷。

  顧昀析慢慢悠悠地瞥了她一眼,好半晌,才略略挑眉,問:「捨得回來了?」

  余瑤翻看著他的手掌,極小聲地道:「你都受傷了,我還怎麼待?」

  她這話說得理所應當,沒有一絲勉強,顧昀析低頭,看了看她烏黑的發,胸腔處堆積的幾欲爆發的躁意慢慢地緩了下去,他悶聲不坑的,任由余瑤檢查。

  那頭,小紅雀扶著扶桑,心疼得吱哇亂叫,「帝子下手也太狠了,這肉都撕下來一塊。」

  余瑤抬頭一看,扶桑的虎口裂開了好大一條口,猩紅的血不斷往外流,血肉模糊,又因為裡頭蘊著劍氣,不好清除,只能硬挨著。

  她皺眉,才要抓著上霄劍走過去將劍氣吸收了,就見身邊杵著的高大人影晃了晃,顧昀析左手握拳置於唇邊,唇色極白,他重重地咳了一聲,然後偏頭對余瑤吐出一個字。

  他說:「疼。」

  余瑤楞了楞,心一下子揪了起來。

  這是這麼多年,她第一次見到他說疼,這得受了多重的傷啊。

  余瑤把顧昀析扶走了。

  另一邊,小紅雀歪著頭,狐疑地看了顧昀析的背影幾眼,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又開心起來:「你把顧昀析打傷了?你的修為超過他了?」

  扶桑默默地咽下了喉間湧出的一口血。

  饒是他這樣輕易不外露情緒的人,眉間也湧出了難以言喻的鬱氣。

  疼,疼個屁!

  除了恃強凌弱,顧昀析現在,連臉都不要了。

  他有傷?多重的傷啊,還能讓他一天兩天的抓著自己揍。

  剛剛近身戰鬥的時候,他的拳頭落在顧昀析的身上,跟石沉大海一個樣,自己都現出本體了,他卻連喘都不帶喘一下的。

  裝模作樣!臭不要臉!

  扶桑默默地擦了擦腫紅撕裂的嘴角,然後轉身,對著小紅鳥說了句疼。

  小紅雀頓時眼淚汪汪地跟他哭訴:「我也疼啊啾,我的靈寶和靈石全被打沒了,我剛剛去找余瑤,還被顧昀析的劍氣掃斷了三根羽尾。」

  她幾乎聲淚涕下:「我長了五十年才長出來的!」

  扶桑啞然失笑,伸手揉了揉它的小腦袋,道:「沒事,等會都賠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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