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天君坐了這麼多年的高位,知道什麼叫成王敗寇,亦知道今日之下場,好不到哪裡去。
說到底,他太過於想當然了。
帝子,有這麼一重身份,天道不知給了多少特權。
這根本不僅僅是一個稱呼的問題。
天君的目光停留在那座殘陣上,袖袍下掩著的手掌緊了又緊,手背上青筋暴鼓,一根根,昭顯著事情脫離控制的不安和被壓抑得死死的怨恨。
為什麼。
天道若是能一視同仁,修為到了一定境界者,都可繼續迎難而上,但凡有百分之一的幾率成功,他又何至於用天族十萬仙者的精血,仙魂做引,凝聚此弒神之陣。
天君和雲存等知道其中內幕的,都紅了眼睛。
顧昀析手執一朵黑蓮,周身氣勢內斂,一身青衣,來時什麼樣,現在仍是什麼樣,他生得極好,長身玉立,不說話時自有一股清淡舒捲,什麼也不放在心上的瀟洒恣狂,然而此刻,眼底的紅像是要化為血水流淌出來。
「爾等為我之臣,枉死無度。」他緋色的唇微微往下壓,修長的食指用力摁了摁作痛的眉心,最終,吐出一個「赦」字來。
此言一出,即為天命。
余瑤現出人形,與蒲葉等人皆是神色肅穆,望著那方大陣,跟著輕言了聲赦。
無數的殘魂從大陣中剝離,升騰,漸漸的,眼中再無迷茫血腥之色,他們望向天君,即使無言,亦能看出其中的質問,不解,與怨怪,他們亦是得天獨厚的驕子,方得以飛升成仙,即使是最下等的仙。
他們相信天族掌權者的品性。
相信他們的領袖。
然後就被捉小雞崽一樣的捉進了牢籠,沒有犯罪,沒有過錯,白受無妄之災,多少年的修行,多少年與人為善,死時,甚至連個緣由都弄不明白。
殘魂嵌入大陣,便是永生永世無法逃脫的煉獄,因為他們妄圖弒神,這是大罪,天君不想涉此因果,便只能他們生受著。
他們用命弒神。
神才脫困,做的第一件事,是赦免他們。
何其諷刺。
十萬殘魂朝顧昀析彎腰,身形慢慢地消失在硝煙未歇的空中。
顧昀析向上掀了掀眼皮,看著臉青一塊白一塊的天君,語氣嘲弄又不耐:「你若想取而代之,就拿出些真本事來,別搞這些損人不利己的陰招,我看著煩。」
蒲葉沒忍住,輕輕笑了一聲。
天君氣得胸口劇烈起伏兩下。
財神身後的小兔妖,何時面對過這樣的場面,她越慌張,就越不敢表現出來,生怕給他再添什麼亂,讓人看了笑話。
她的模樣實在有些傻,比從前還要傻兩分,財神漠然抬眸,心想,她這樣,是怎麼在始皇的後宮生存下來的。
小兔妖跟了他三日,這三日里,他做什麼,她就跟著做什麼,很安靜,也不出聲,兩人隔了五百年重逢,居然找不出半句話說。
對小兔妖而言,五百年,只是睡了一覺。
可對財神,那是上萬年難熬的日夜,是無數道雷霆劈下的之後的奄奄一息。
他受了太多的苦了,為了他的小兔妖。
而且,也早不是他的了。
「大人。」小兔妖眼睫顫顫,很小心地伸手拽了他的一下衣袖,小臉煞白,聲音也放得極低:「我不舒服。」
財神隨意瞥了眼戰場的情況,旋即默然,小兔妖畢竟只是個法力低微的妖,十萬仙魂被赦,因果歸位,她承受不住這股力量,是正常的。
「變回原身吧。」良久,他開口。
「謝謝大人。」千煙輕聲道,白霧氤氳,她化作一隻瑩白的小兔,兩眼紅彤彤,蹲在財神腳邊,身子很小,一捧便可攏於掌心。
財神走到余瑤身邊,她就一路跟在他的後面,白白的一團。
墨綸傷得重,這會嘴唇都是烏青的,余瑤白嫩的手指尖凝出几絲白霧來,她輕輕地點在墨綸沾染著血跡的手背上,問:「好些了嗎?」
墨綸點頭,聲音有點啞:「好些了。」
但是等下的擒仙之戰,他是指望不上了。
余瑤放下心來,她才要回到顧昀析的身邊,就被財神喊住了。
「瑤瑤。」財神小小的臉上隱有疲倦之色,他指了指腳邊的白兔,輕聲道:「她有點受不住顧昀析的赦免之力,你給瞧瞧看。」
余瑤的目光頓時變得意味深長起來。
但現在也不是問這些的時候。
她彎身,將白兔抱到膝蓋上,手掌覆在它的脊背上,溫和純正的靈力輸入,白兔微微瑟縮一下。
做完這些,余瑤將它放到財神手中,安慰道:「沒什麼事,別擔心。」
小兔妖的情況恰巧和余瑤相反。
死的人越多,生魂之力聚集,余瑤的力量,就隨之水漲船高,這種增幅,甚至沒有極限。
相比於顧昀析和尤延,她更像是專為殺戮而生的聖物。
接過小兔妖時,財神的手臂僵得和石塊一樣。
顧昀析和天君對峙,眉眼冷凝,耐心已經綳到極致。
「自今日起,天族易主,你等自廢修為,生祭閻池,我可赦天族嫡系後裔死罪。」他漠然出聲,絲毫不留餘地。
「你!」雲存到底沒有老天君的定力,他氣得撫了撫胸口,後半句話還沒說出來,就見顧昀析用上霄劍隨意挑開了他的手指,動作之輕佻,言語之不羈,六界之中,再無第二人敢如此。
余瑤走上前,笑盈盈地補充:「我們還有一個條件,雲燁必須得交出來。」
「一派胡言!我兒雲燁早就死在帝子手下,我們連屍首都未見著,余瑤神女張口就來,污衊人一套接一套。」雲存現在怨氣極重,經過天君的提醒,他也知道這一場,他們敗在了何處。
千防萬防,沒有防住一個六界聞名的廢神。
「污衊?方才那十萬殘魂是污衊?天族偷取閻池的力量也是污衊?」余瑤晃了晃手中的記靈珠,笑意淺淺:「都記著呢。」
天君深吸一口氣,狀似不經意地朝錦鯉族族長瞥過一眼,沉聲道:「老三確實已死,你們之間的恩怨已了,不用再追著不放了。」
余瑤也答應得乾脆:「可以。既然你說他死了,而我在他死時又沒有搜到殘魂,那麼今日你們自戕后,十三重天將會對九重天及其親近之屬,強行搜族。」
「一旦搜到,所有知情不報者,一律不赦。」
死寂,一片死寂。
她的神色很認真,自戕這個詞說出來,再自然不過,聽不出一絲血腥氣和挑釁,就是很淡很輕的語氣。
天君和雲存說一不二,發號施令慣了,余瑤,哪怕顧昀析在他們眼中,都算是小輩一樣的存在,現在當著這麼多天兵和臣下的面,他們被兩個晚輩,勒令自戕。
傳揚出去,六界之內,整個天族,都將抬不起頭來。
「小輩,而敢!」天君見錦鯉族族長臉色慘白一片,但勉強朝他點了點頭,終於有了底氣和倚仗,怒喝出聲,同時,強行出手。
上霄劍破空,顧昀析眼底的煞氣被徹底引發,余瑤化為黑蓮,亦步亦趨跟在他的肩頭,一人一蓮一劍,他擋住了天君,傷了雲存。
這樣可怕的力量之下。
天君突然意識到他們陣營少了人,餘光一瞥,卻發現雲潯蹲在一塊巨石前,嘴裡嘀嘀咕咕不知道念著些什麼,反正離他們很遠,察覺到他的視線,離得就更遠了。
那模樣,躲洪水猛獸一樣。
他一肚子的氣頓時不上不下,憋得險些慪出血來。
不肖子孫!
蒲葉,尤延等人本來就沒有打盡興,方才黑蓮舒展,他們狀態攀至巔峰,反觀天族現在,士氣不足,人心渙散,先前受的傷還實打實的疼著,一個敗,剩下的也都跟著敗了。
天君及三五死忠長老負隅頑抗,也確實有些狠勁,然而獨木難支,就在戰鬥臨近尾聲時,風雲突變,電閃雷鳴,血色的雲層變成深濃而徹底的黑,一股莫名的宏大的力量降臨下來。
余瑤和眾人一樣,抬眸望天,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色十分凝重。
這是天道的力量。
蒲葉眼皮狠狠跳了一下,他看了眼黑沉的天色,再看看顧昀析單薄的背影,默不作聲。
一道驚雷從天際躥到天那頭。
顧昀析一劍將天君挑開,眼神陰鷙得不像話。
「顧昀析。」余瑤明顯十分忌憚,她停在顧昀析身邊,輕聲道:「先別衝動。」
顧昀析重重地捏了捏她的手掌,小小的,軟軟的一隻,還帶著令人心神愉悅的蓮香,他微微闔了眼,將雷霆弓丟給了她,聲音里滿是濃郁得化不開的戾氣:「打不起來了,它來勸架的。」
余瑤抿唇。
被攪成血海的天分成兩邊,一個巨大的退字降落在天穹,天君等如釋重負,對著那股令人心神發顫的力量彎了彎腰,小心斟酌著言辭,道:「帝子顧昀析夥同十三重天神眾,無辜殺戮,挑起六界之戰,吾等請願吾天,免其帝子之位。」
這話一說出口。
蒲葉笑了。
顧昀析饒有興趣地聽著,他無法剋制自己情緒或者頭疼的時候,總喜歡抓著余瑤的手指玩,一個接一個數過去,又掰回來,玩夠了就撒開手,沒過一會兒又去牽回來。
反覆無常。
玩遊戲一樣。
余瑤也跟哄孩子一樣,有時候甚至反過去掰他的手指頭。
錦鯉族族長真的是撐不住了,他費了大量的氣血,動用先祖秘法,請下天道意志,好容易讓十三重天的這幾位心生忌憚,照他說,這個時候,甭管什麼實的虛的,就應該逃回去,該養傷養傷,該閉關閉關。
這個倒好。
還跟天道攀談上了,一上去,嚯,請求廢帝子?
他莫不是以為天道行的他天族那一套?太子可廢可立,兒戲一樣?亘古至今,天庭的君主更替多少代,這六界之中,才誕生出了一位帝子。
獨一無二。
無可取代。
錦鯉族族長是真的快撐不住了,此去一遭,他的血脈被抽取大半,修為幾乎損了八成,仙魂都有所損傷,傷到根源,整個人就是強弩之末,偏偏天君還要嘰嘰歪歪磨蹭,有恃無恐的樣。
要不是十三重天的人都看著,這一會,他早就拂袖而去了。
就在顧昀析眯了眯眼,彎起細微笑意的時候,天道終於有所反應,一道九天玄雷自黑雲中醞釀,而後猛的躥出,鎖了天君所有退路,迅猛無匹地轟在了天君身上。
這一擊,不輕不重,但也仍將天君轟得七竅流血,他話已到了嘴邊,左凸又轉的,愣是沒再敢說一個字。
因為如墨翻湧的天穹之上,隱隱有雷龍出沒。
很顯然,天道的意思明了。
這一擊,只是小意思,你要再說,我不客氣了,現在乘著那個退字仍在,對十三重天的諸位仍有威懾,趕緊離開才是正道。
天君沒有再說什麼。
也沒有再放狠話。
倒是余瑤,在他離開的時候,好心地提醒了一句:「我會再去拜訪的,要是雲燁還活著,你們千萬藏好一些。」
十三重天的神靈,錙銖必較。
他們寬赦無罪之人,亦嚴懲心術不正之輩。
天君拳頭捏得極緊,一言不發,目光陰毒。
原本這就算完了。
但天君看余瑤的那一眼,不知哪裡惹到了顧昀析,他瞳色漆黑,在漫天雷霆之下,在天道的窺視之中,輕飄飄掠至天君的後背,形如鬼魅出手,一道驚天炸響之後,上霄劍帶出一蓬鮮艷無比的猩紅。
眾目睽睽之下,他出手,廢了天君一條手臂。
半空中,男人黑髮黑眸,意猶未盡地抿了抿唇,從喉嚨里發出輕嗤聲。
「我……的天,這未免也太猛了。」尤延目光狂熱,說的還算含蓄,但看他的臉色,分明是敬佩又解氣。
余瑤有點擔心,她看了看越發沉下來的天色,輕輕一躍,擰眉問:「怎麼突然對他出手了?……還看著呢。」最後幾個字,她咬得含糊又隱晦,但意思十分明顯。
顧昀析幽幽反問:「打了就打了,你看天道會因為這等雜碎,給我臉色看嗎?」
余瑤伸手,捂上了他的嘴。
顧昀析皺眉,想要發火的樣子,但不知為什麼,最終也只是扭過頭,冷冷又低低地哼了一聲。
讓人意外的是,天道真的沒有計較他當面重傷天君的行為,血色和黑暗如潮水般褪去,天氣很快放晴。
天君及天族一乾親信跑了,但那些天兵天將,卻無處可逃,他們被這一系列的反轉搞得暈頭轉向,舉著戈,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和妖軍魔軍乾瞪眼。
饒是死傷不少,留下來的,依舊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
余瑤等人皆有原則,不會對聽君之命行事的天兵趕盡殺絕,但如何處置,成了一個問題,總不可能又巴巴地給天君送回去,成為下次再討伐他們時的主力吧。
十三重天打架一把好手,但處理這種事,都不大在行,最後兜兜轉轉,目光都默契地落在了扶桑和琴靈的身上。
風雨初歇,晴空萬里。
顧昀析看了眼身邊人小巧玲瓏的指骨關節,瞳孔中的墨色如濃汁,一場大戰下來,他始終頂在最前面,戰鬥力又一次刷新了眾人的認知。
雖然吸收了余瑤的靈霧,但蒲葉,凌洵,琴靈等都累得不輕,多少萬年沒這樣活動過筋骨,他們都懶了,現在天君等一退,個個沒什麼形象地癱在巨石上歇息,財神和小兔妖則蹲遠了一些。
「誒!那位什麼情況?」蒲葉咧嘴,手肘撞了凌洵一下,望向財神的方向。
看著顧昀析漫步走向這邊,凌洵眼皮跳了跳,回:「他什麼情況我不知道,但是我今天,可能要脫一層皮了。」
蒲葉和琴靈側目。
顧昀析生得高,身上還沾染著戰場未褪下的血腥氣,他的肌膚冷白,呼吸卻是滾熱的,他側目,居高臨下望著一動也不想動的,每一個字眼都透露著不容拒絕的命令之意:「起來。」
「我們練一練。」
凌洵閉眼。
他就知道。
事後清算,說的就是這一茬。
方才,不該那麼衝動的。
蒲葉一看,樂了,問:「怎麼回事,你惹他了?」
凌洵苦笑,站起了身,認命般地點頭:「對,我不小心,動了他的東西。」
得。
聽他這麼一說,蒲葉眼觀眼心觀心,摸了摸鼻樑,把將要出口的勸架的話都咽了回去。
動這位的東西啊,換他,他是怎麼都不敢的,凌洵也真是一條好漢。
明知鯤鵬的佔有慾和領土意識有多強,他也要湊上去,怎麼想的?
凌洵起來之後,顧昀析又看向鬱悶得要死的雲潯,眼尾的小痣妖紅,他白得有些透明的長指微點,極其不耐煩:「你也來。」
雲潯:「???」
「我沒動你的東西。」雲潯硬著頭皮澄清:「我剛從西邊回來,參戰了誰也沒碰上,還被你們二打一打了一頓。」
「起來。」顧昀析無視他的解釋,聲音里已見戾氣。
雲潯哀嚎一聲,忍不住在心裡問自己,他到底為什麼回來啊。
他在西天的日子過得不舒服不安逸嗎?
他非要回來找打幹嘛呢。
余瑤沒看懂現在是個什麼詭異的發展,她以為顧昀析見了血,心魔壓抑不住了,連忙從指尖擠出兩縷霧氣,潤在顧昀析的掌心。
「有什麼話好好說。」余瑤聲音好聽,隱有擔憂:「打了一天了,大家受了傷,都累了,凌洵動了你的東西,我讓他賠給你,好不好?」
「賠不了。」顧昀析與余瑤對視,下顎綳得極緊:「只有一個,我自己都沒動過。」
余瑤:顧昀析這是藏了什麼稀世大寶貝?
余瑤左看看右看看,還想再說什麼,就感受到自己的小指被重重捏了一下,身側站著的人,神情已然不悅:「你幫他們說情?還是也想和我練練?」
余瑤見他這麼大火氣,默默地閉了嘴。
蒲葉生怕把余瑤也牽扯進去,他趕緊從石頭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道:「你們想練就去練,別帶上瑤瑤。」
一邊對余瑤碎碎念:「你傻的呀,顧昀析想揍人,那能阻止得了嗎?咱們保住自己不被揍就阿彌陀佛了。」
余瑤壓低了聲,覆在蒲葉耳邊問:「凌洵喜歡琴靈的事,你知道嗎?」
蒲葉懵了:「什麼時候的事?真的假的?你聽誰說的?」
末了,反應過來了,「他敢?正事不做還拐著琴靈談戀愛?」
等余瑤說完事情始末,蒲葉不急,也不氣了,他幽幽地道:「顧昀析打得好。」
「就該打。」